阿克赛
十一月的机房,毕竟最像机房了。集训队的机房里不必说,便是窗外的天色,也氤氲着一种大考将至的沉闷。灰白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不见日光,只从云隙间偶尔透出对面教学楼荧荧的灯光;近处是键盘噼啪作响,那声音绵密而急促,尚未歇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无声的焦虑。我是正在这样的时候,回到鲁镇这所熟悉的竞赛集训学校的。虽说熟悉,然而已算局外之人,所以只得暂寓在旧日教练鲁老师的办公室里。他是我的导师,比我年长十余岁,应该称之曰“鲁教练”,是一个讲求“算法正统”与“竞赛风骨”的严师,尽管在有些人看来,他的那一套已有些过时。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鬓角白了些,走起路来,那条受过伤的左腿似乎比往年更沉了些,但也还未戴眼镜,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摆了”,说我“摆了”之后即大骂其近来学生浮躁,动辄使用未经严格证明的“野路子”。但我知道,这并非特意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实例,还是那个王安遂。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机房隔壁的休息室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仍在苦熬的学弟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都已变了模样,脸上是长期睡眠不足的青白,眼中却烧着一种异样的光;机房中却一律地忙,都在准备着“NOIP”。这是竞赛生年中最大的关卡,致敬尽礼,迎接分数,拜求来年省队名额的。刷题,打表,对拍,用心细细地调,学弟们的手指都在键盘上磨得发亮,有的手腕上还带着护腕。代码写完之后,战战兢兢地提交到在线评测系统上,返回一个“Accept”与否的结果,可就称为“命运的裁决”了,考试当天端坐于考场,并且屏息凝神,恭请评测机来审判;紧张的却不止于考生,考完自然仍然是铺天盖地的民间数据评测。年年如此,校校如此,——只要还想在自主招生里搏个出身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雨来,雨点冰凉地敲在窗上,满天凄冷,夹着显示器的蓝光和忙碌的杀气,将集训队乱成一团糟。我回到鲁教练的休息室里时,窗玻璃上已经水流如注,屋里也映得较昏暗,极分明的显出墙上挂着的一张泛黄的奖状,是鲁教练当年手写的;旁边的队规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墙角,一边的还在,道是“逻辑严谨,心态平和”。我又无聊赖地到窗下的书桌去一翻,只见一堆许多本新旧不一的《算法竞赛入门经典》,一部《组合数学》和一部《C++ Primer》。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阿克赛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机房的东头找过一个学弟,走出来,就在饮水机旁边遇见他;而且见他直愣愣的眼神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集训队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他的了:半年前还是精神的黑发,即今已经油腻不堪,乱草般堆在头上,全不像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上瘦削不堪,白中带青,而且消尽了先前倔强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手指间或无意识地抽动一下,还可以表示他是一个活物。他一手抱着一个水杯,杯子盖已经瘪了大半;一手握着一部屏幕碎了角的手机:他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竞赛的“幽灵”了。
我就站住,豫备他来问我算法。
“你回来了?”他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是拿过牌的,又是出去见过世面的。我正要问你一件事——”他那没有神采的眼睛忽然掠过一丝光。
我万料不到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他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场比赛打挂了,之后退赛还会不会有报应?”
我很悚然,一见他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考场上遇到猝不及防的段错误,系统又偏是弹出“Runtime Error”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报应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他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人品守恒”,然而他,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他起见,不如说有罢。
“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也就有必挂分的诅咒了?”
“阿!诅咒?”我很吃惊,只得支吾着,“诅咒?——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赛场上挂掉的分数,都能在赛后补回来么?”
“唉唉,补回来不补回来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报应,我也说不清。”
我乘他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鲁教练的休息室,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他有些危险。他大约因为在别人的冲刺时候,感到自身的绝望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鲁教练要说是生着迂腐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担保一定 AC,万一结果爆零,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濒临崩溃的竞赛生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预感;在阴沉的雨天里,在无聊的休息室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回城里去。学校后门的麻辣烫,七元一大碗,价廉物美,现在不知涨价了否?往日一同刷题的伙伴,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麻辣烫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机房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的,但不一会,敲键盘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只有鲁教练且走而且高声的说:
“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下午,一个负责在文印室搬运资料的什么新队员来了,我才得了出门去闲逛并且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鲁教练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阿克赛?”那新队员简捷的说。
“阿克赛?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爆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在低头看手上的正睿资料,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
“什么时候死的?”
“死什么了,人家退回去上文化课了。——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退的?”
“怎么退的?——还不是心态崩了?”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转身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心态崩了”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给鲁教练带的饭,鲁教练虽然腿伤,然而俨然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阿克赛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常把“心理素质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挂在嘴边,当临近 NOIP 时候,是万不可提起退赛、崩溃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不识趣的人,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集训队,回学校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
秋季日短,又是雨天,夜色早已笼罩了这市中的集训学校。人们都在屏幕前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雨点打在积了水的塑胶操场上,听去似乎淅沥有声,使人更加感到沉寂。我独坐在发出白光的节能灯管下,想,这百无聊赖的阿克赛,被人们弃在题海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失败者,先前还将形骸露在机房角落里,从刷得正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他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退役”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报应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望进省队者不进,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我静听着窗外似乎淅淅沥沥的雨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他的几年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阿克赛并非我们“师中附大”集团的嫡系。有一年的高一开学,集训队里要补充新人,做引荐的校外教练老魏带着他进来了,身上穿着洗得褪色的校服,头发乱蓬蓬的,眼神低垂着,年纪大约十六七岁,脸色是长期对着屏幕的苍白,但脑门却粗大,像是下了苦功的。老魏叫他阿克赛,说是从“第万中学”初中部挖来的好苗子,原来的教练不太管事了,所以想换个环境。鲁教练皱了皱眉,学长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嫌他出身不正,非我族类。但看他基础还算扎实,刷题也卖力,又只是低着头,不讲一句废话,很像一个能埋头苦干的老黄牛,便不管鲁教练的皱眉,将他收下试训了。试训期内,他整天的刷题,似乎停下来就是罪过,手速又快,耐力简直抵得过两个人,所以一周后就定局,占了一个机位。
大家都叫他阿克赛;没人在意他真名叫什么,但引荐人老魏是第万中学出来的,既然说是他学生,那大概原来也是万中的人了。看他代码里面有那么多阿克赛,所以就交了阿克赛这个名字。他不很爱交际,别人讨论时才听着,自己也不多话。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他家里父母管得极严;一个小他几岁的妹妹,正在读初中,成绩很好;他自己是初三才开始接触信息竞赛的;原本的学校教练对他期望很高: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
日子很快的过去了,他的刷题却毫没有懈,题目难度不论,时间是毫不吝惜的。人们都说鲁教练这次捡了个便宜,实在比有些懒散的正选队员还靠谱。到学期中,模拟赛,打暴力,扣正解,对拍,调试,彻夜地肝一套题,全是他自己主动加练,竟不需要督促。然而他反满足,嘴角边渐渐的有了些微上扬的弧度,脸上虽然熬夜也竟多了些红晕。
期中考试才过,他从水房打水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在楼梯口看见一个穿着第万中学校服的男人在张望,很像他原来的教练,恐怕是正为寻他而来的。学长很惊疑,打听底细,他又不肯细说。鲁教练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
“这不好。恐怕他是瞒着原校偷偷过来的。”
他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
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教研组的门便被推开了。老魏讪讪地站在一旁,他身后那位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阿克赛在第万中学的竞赛教练——则径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学校的年级主任。那男人虽是同行模样,衣着整洁,说话条理清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先与鲁教练握手,道明来意,声音平稳而有力:阿克赛的学籍与组织关系均在第万中学,市选拔赛在即,学校为他投入了大量资源,他的成绩关乎学校的荣誉和整个竞赛组的存续。年级主任则在一旁补充,从升学政策谈到校纪校规,语气温和,字字千钧。
“既是他原来的教练要他回去,那有什么话可说呢。”鲁教练说。
于是便是一场无声的清算。阿克赛被从机房叫到办公室,当着双方老师的面,结算了他在队里帮忙应得的一些费用和纪念品。他原来的教练替他一一收好,语气不容反驳地让他回去收拾行李和学习资料。整个过程,阿克赛都低着头,像一件被讨论去留的物品,没有说一个“不”字。只有在他抱着书包,被老师们一左一右“护送”着穿过机房走廊时,他才猛地回头,目光穿过玻璃,死死地钉在那排闪烁着代码的屏幕上,眼里是全然的绝望与不甘。接着,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肩膀塌了下去,默默地跟着走了。
“阿呀,Spj 呢?阿克赛不是刚写去了么?……”好一会,学长这才惊叫起来。他大约是问阿克赛造了一道题,记得他刚才还在。
于是大家分头去看。学长先到水房,次到楼梯间,后到厕所,全不见人影。鲁教练踱到窗边,才看见楼下平平正正停着一辆熟悉的、印着第万中学校徽的商务车,尾灯亮着。
“可恶!然而……。”鲁教练说。
这一天的训练气氛有些异样;学长自己闷头调着程序。
晚饭之后,老魏又来了。
“可恶!”鲁教练说。
“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会再来见我们。”学长一见面就愤愤的说,“你自己荐他来,又合伙骗他回去,闹得鸡飞狗跳的,大家训练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集训队开玩笑么?”
“阿呀阿呀,我真上当。我这回,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他来求我引荐,我那里料得到是瞒着他原校教练的呢。对不起,鲁教练,学长。总是我老糊涂想得不周到,对不起咱们队。幸而咱们队里是向来宽洪大量,不肯和我这粗人计较的。下回我一定留意,找个能长久待下的苗子来将功补过……。”
“然而……。” 鲁教练说。
于是阿克赛事件便告终结,不久也就忘却了。
只有学长,因为后来试训的新人,大抵非懒即滑,或者滑而且懒,左右不如意,所以也还提起阿克赛。每当这些时候,他往往一边调试着程序,一边自言自语的说,“那小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意思是希望他还能回来扛鼎。但到那年省选名单公示,看到第万中学的成绩也还过得去,他也就绝了望。
省选的喧嚣将尽,校外教练老魏又来队里交流了,带着几分事后的轻松,自说因为带学生出去参加了个冬令营,耽误了些时日,所以现在才来。他们谈话之间,自然就谈到阿克赛。
“他么?”老魏带着一种混合着惋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说,“回去后也算是‘重回正轨’了。他原校教练去抓他回去的时候,是早就给他规划好了冲刺路径的,所以回去之后没多久,也就被按在机房里老老实实集训了。”
“阿呀,这样的教练!……” 学长惊奇的说。
“阿呀,我的大哥哥!你真是顶尖强校出来的话。我们这些普通学校,小门小户,这算得什么?他原校队伍要出成绩,要靠竞赛拿敲门砖,不把他这把尖刀用在刀刃上,哪来的升学率?他那原校教练倒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呵,很有手段,所以回去就给他加码特训。要是放任他在你们这儿‘快乐竞赛’,怕是难出死力;惟独肯往死里练、又能出成绩的学生少,所以他那教练可是把他看得紧紧的。听说后来他们学校靠着这几个苗子,还真拿下了几个不错的名额,队伍也盘活了。吓,你看,这多么好打算?……”
“阿克赛竟肯依?……”
“这有什么依不依。——闹嘛,起初也总要闹一阵情绪的;但教练、家长联合施压,断了他外出的念头,收走手机,课程排满,盯着刷题,也就完事了。可是阿克赛真有点倔,听说那时抵触得厉害,加练时故意写指数暴力,测试时交空文件,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你们师中附大见过‘世面’,所以心野了,不服管呢。学长,我们见得多了:好苗子被挖角或者回流,闹情绪的也有,说要放弃竞赛的也有,被按着头训练时消极对抗的也有,甚至偷偷跑出去上网吧的也有。阿克赛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他回去后整整一个星期,除了非说不可的话,一句多余的口都没有,眼神都是直的。原校安排他和几个老队员组队磨合,他坐在电脑前,两个学长和他那原来的教练盯着他也还配合不起来。他们一个没留意,他拿到题,阿呀,老天爷,他就直接用最朴素、最耗时的算法写,明摆着会超时,代码交上去果然爆零,用了各种方法劝,包上‘为校争光’‘前途要紧’两块大道理也止不住他那股轴劲儿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他按在座位上分析错误,重新订正,他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阿呀呀,这真是……。”他摇一摇头,目光转向屏幕,不说了。
“后来怎么样呢?” 学长还问。
“听说后来那股劲儿也就慢慢磨平了。”他抬起眼来说。
“后来呢?”
“后来?——算是认了。他到那年期末,跟着队伍还真拿了个市级一等奖,名次还挺靠前,第二年就稳定成主力了。我这次去他们学校交流,就听他们教练说起,看见他和队友们,队伍成绩也上来了,个人状态也似乎稳定了;上头又没有别的更强力的竞争者;教练所有的是训练方法,会抓题;机房设备也更新了。——唉唉,他那时看上去,也算是重回赛道了。”
从此之后,学长也就不再提起阿克赛。
但有一年的寒假过后,大约是得知阿克赛稳定下来之后的又过了一轮竞赛周期,他竟又站在鲁教练的机房门口了。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双肩包,手里提着一个装着杂物的塑料袋。他仍然穿着那身发白的校服,头发乱蓬蓬的,只是脸颊更加凹陷,毫无血色,顺着眼,眼角带着黑眼圈,眼光也没有先前那点微光了的。而且仍然是老魏领着,显出无奈模样,絮絮的对学长说:
“……这实在是叫作‘天有不测风云’,他本来实力是坚实的,谁知道关键战役,就会断送在连续失误上?本来省选出线形势一片大好,后面一场发挥失常,心态就崩了。幸亏还有一点老底子;他个人又能肝,刷题打表调试都来得,本来还可以指望明年,谁知道那接二连三的比赛又会一挂再挂的呢?从省赛到 NOI,关键场次倒反来了状态低谷,谁料到?现在他信心差不多垮了。原校教练看他也难出成绩,又劝他退队。他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又来求老地方。好在他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原校的牵绊,咱们队里又凑巧缺个干杂活的,所以我就领他来。——我想,熟门熟路,比弄个新人来造数据实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阿克赛抬起他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平时训练要注意变量初始化,会出低级错误;我不知道正式比赛紧张起来,边界条件也会看错。我拿到题还很庆幸,是做过的类型,思路很顺,敲得也快。注释写得很明白,我的代码逻辑句句对;我样例过了。我就想着优化常数,检查文件操作,输出格式对了,要交。我一看时间,还很充裕,再检查一遍,就发现,我数组开小了。他是不能变大的;各处调大一试,果然 MLE 了。我急了,赶紧缩小数据范围。直到最后十分钟,改来改去越改越乱,看见评测结果,爆零。大家都说,完了,怕是又挂穿了。再回头看;我那最初的版本,其实只要把一个数组从 10005 改成 100005 就没事了。我本来可以拿分的,就毁在那一个 0 上面了。……”他接着但是哽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鲁教练起初还皱着眉,待听完老魏的话,又看看阿克赛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稍微松了些。他想了一想,便示意把那个角落靠窗、堆杂物的机位收拾出来。老魏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阿克赛比初来时候神气略微活泛了些,不待指引,自己默默地走过去,放下了背包。他从此又在集训队里有一个位置了。
大家仍然叫他阿克赛。
然而这一回,阿克赛在队里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归队之后的两三天,学长和鲁教练就觉得他敲代码的手感已没有先前一样流畅,思路也滞涩得多,那双死水似的眼睛里又整日没有活气,学长在指导时的口气上,已颇有些不耐烦了。当他再次留下的时候,鲁教练虽然照例皱过眉,但鉴于队里确实缺一个干测试杂活的熟手,也就并未坚决反对,只是暗暗地告诫学长说,这种心态崩过的人虽然似乎值得同情,但是会带坏风气的,用他帮忙测试数据还可以,正式比赛前的核心代码审查和策略讨论可用不着他参与,一切关键决策,只好我们自己做,否则,思路不清,会影响队伍状态的。
集训队里最重大的事件是比赛,阿克赛先前最投入的时候也就是赛前集训,这回他却边缘了。键盘声回响在机房中央,屏幕上滚动着题目,他还记得习惯性地想去帮忙分析样例。
“阿克赛,你放着罢!我来分析。”学长慌忙地说。
他讪讪地缩回了放在键盘上的手,又去拿旁边打印出来的题目。
“阿克赛,你放着罢!我来理思路。”学长又慌忙地说。
他转了几个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地退到自己的角落。他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那台旧电脑前,运行别人写好的程序,记录下超时或错误的结果。
队里的人们也仍然叫他阿克赛,但语气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他交代事情,但眼神却冷冷的了。他全不理会那些细节,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偶尔和经过的人讲他自己日夜不忘的“挂分”故事:
“我真傻,真的,”他说。“我单知道平时训练要注意变量初始化,会出低级错误;我不知道正式比赛紧张起来,边界条件也会看错。我拿到题还很庆幸,是做过的类型,思路很顺,敲得也快。代码逻辑是没问题的,样例句句过;我样例过了。我就想着优化常数,检查文件操作,输出格式对了,要交。我一看时间,还很充裕,再检查一遍,就发现,我数组开小了。内存是不会自动变大的;各处调大一试,果然 MLE 了。我急了,赶紧缩小数据范围。直到最后十分钟,改来改去越改越乱,看见评测结果,爆零。大家都说,完了,怕是又挂穿了。再回头看;我那最初的版本,其实只要把 MAXN 从 10005 改成 100005 就没事了。我本来可以拿分的,就毁在那零上面了。……”他于是声音开始发抖,眼神也茫然起来。
这故事倒颇有效,低年级的队员听到这里,往往收敛起随意的表情,无趣地走开了;高年级的队员们却不独宽恕了他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怜悯中带着鄙薄的神气,还要附和着叹息几声。有些平时并不熟络的别班学生,没有在机房亲耳听到他的话,便特意凑过来,要听他这一段“传奇”的失败经历。直到他说道声音呜咽,他们也就一齐露出那种理解又惋惜的表情,评论一番,满足地去了,一面还纷纷地交流着各自听闻的细节。
他就只是反复地向人说他这悲惨的经历,常常能暂时吸引住几个闲人听他讲。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能背下来了,便是最富同情心的队员,眼里也再不见有一丝真正的动容。后来全机房的人几乎都能预判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一听到开头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他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平时要初始化变量,不知道比赛还会看错边界条件。”他们立即打断他的话,走开去了。
他张着口怔怔地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的背影,接着也就默默地坐回去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他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讨论某道题的数据范围、别人的一次模拟赛失误上,引出他那次“数组开小”的故事来。倘一看见有人在调试“Runtime Error”或“Memory Limit Exceeded”,他就说:
“唉唉,我那次如果数组开对了,也就不会挂得那么惨了。……”
那调试的人看见他凑过来就露出苦恼的神色,赶紧转过屏幕或戴上耳机。于是又只剩下他一个,终于没趣的也走开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他的脾气,只要有人在讨论错误,便似笑非笑的先问他,道:
“阿克赛,你那次数组如果开对了,不是也就 AC 了么?”
他未必知道他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他单是瞥他们一眼,并不回答一句话。
集训队永远是备赛周期,NOIP 将近就忙起来了。鲁教练这回亲自盯重点队员的代码,还是忙不过来,另叫一个以“懂规矩”著称的老队员帮着 review。然而那老队员自己也有一堆题要刷,只肯帮忙看框架。阿克赛除测试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那老队员 review 代码。窗外的雨点又渐渐沥沥地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阿克赛看着窗外模糊的雨景,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阿克赛,你又来了。”那老队员不耐烦地看着他的屏幕,说。“我问你:你那次赛后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就是因为那个零给丢的吗?”
“唔唔。”他含糊地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就心态崩到底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钻牛角尖了,不然……。”
“啊啊,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多么难受啊。”
“我不信。我不信你平时那么能肝,真会被一次失误打垮。你后来一定是自己放弃了,倒推说感觉难受。”
“啊啊,你……你倒自己试试看。”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那老队员的脸上也笑起来,使他看起来像一枚风干的核桃;精明的眼睛一看阿克赛那憔悴的脸,又钉住他的眼。阿克赛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那点笑意,旋转眼光,自去看雨。
“阿克赛,你实在不合算。”老队员诡秘的说。“再一强,或者索性当时就彻底放弃竞赛,回去念书,就好了。现在呢,你挂着个‘前队员’的名头,心态又崩过,倒落了个‘不稳定’的标签。你想,你将来到任何队伍里,人家一查你比赛记录,那几次关键挂分就像案底一样,甩都甩不掉。评测机可不管你为什么错,它只认结果。我想,这真是……。”
他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以前单纯刷题时未曾深想过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补救。你去跟教练申请,包下队里所有的测试数据和杂活,当作你的赎罪,给千人用,万人使,抵了你那几次挂分的过错,免得以后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他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更大的黑圈。早训之后,他便到鲁教练的办公室里去,嗫嚅着说出了想承担更多杂务的请求。鲁教练起初觉得莫名其妙,直到他急得语无伦次,才勉强答应了,只当是他想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
他久已不和人们深入交流,因为“数组开小”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那老队员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他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他那几次挂分上。
“阿克赛,我问你:你那次怎么就没想到检查数组大小呢?”一个说。
“唉,可惜,白练了那么久。”一个附和道。
他大约从他们的语气和神态上,也知道是在嘲笑他,所以总是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后来连反应都懒得给了。他整日紧闭了嘴唇,心里带着大家以为愚蠢和活该的那几次失误,默默地测试,跑数据,记录,整理。快够一年,他才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奉献”,在心理上觉得自己“偿还”了一些,精神状态似乎略微振作了一点,眼光也恢复了些微神采,悄悄地对学长暗示,自己已经为队伍做了很多“赎罪”的工作了。
又一次关键模拟赛的备战时节,他做得更出力,看学长调试核心代码,和队友讨论复杂情况,他便坦然的想去提出自己的优化建议。
“你放着罢,阿克赛!”学长慌忙大声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
他像是被电流击中似的缩回了伸向白板的手,脸色同时变作死灰,也不再去碰任何参考资料,只是失神的站着。直到鲁教练进来做最后部署,示意他回到自己座位,他才走开。这一回他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连动作也更迟缓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看到评测结果,怕听到别人讨论分数,即使看见鲁教练或学长,也总惴惴的,有如在光天化日下无处遁形的老鼠;否则就呆坐着,直是一个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人。不过几个月,鬓角竟似乎有了几根刺眼的白发,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当天要测试哪些数据。
“阿克赛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收留他。”学长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是警告他,也像是说给鲁教练听。
然而他总如此,全不见有重新振作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让他自己知难而退了,暗示他回到老魏那里去另谋出路。但当我还在集训队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然而他是从集训队离开就直接回去上文化课了呢,还是先到老魏那里碰了壁再回去的呢?那我可不知道。
我给那些因为在隔壁机房而极响的键盘敲击声惊醒,看见屏幕上一片代表通过的绿色光泽,接着又听得叮咚作响的提交提示音,是重点队员们正在做最后的冲刺了;知道已是NOIP前夜。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其他学校集训楼里传来的隐约喧哗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片信息的洪流,夹着屏幕上飞舞的字符,拥抱了这整个竞赛的世界。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这备战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间的算法之神歆享了代码和汗水,都昏沉沉的在网络空间中蹒跚,预备给这些拼搏的学子以无限的可能。
二零二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