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城记
FallingLeaveZ · · 个人记录
引子
男人坐在教堂冰冷的长椅上,只是闭着眼睛,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做。神龛里的烛火一动不动,像照着影子一样映着他。
十八年前,这个男人像风一样地出现在了这个镇子。没人知道他从哪来,没人知道他以前是靠什么为生的,也没人关心这个疯疯癫癫的斯拉夫人到底藏着些什么名堂。唯一值得小镇人在意的是,他几乎每天都会到教堂里,找一张没有人的长椅坐一整天。于是他就成了镇民眼中苦修士¹ 一类的人物。
“先生,夜祷仪式已经结束了,您不能再在这里过夜。”一位身着黑色长袍的年轻人从堂上走了下来,朝着男人坐的方向说道。他是这一带的神甫,从黑海西岸的瓦尔纳来,在昨天刚刚继任老神甫的位置。他本能地厌恶这个衣冠不整的男人。不仅是因为弄脏教堂的长椅,更是因为礼拜天传递奉献盘时一毛不拔的男人,要和他分享教堂的圣餐。
男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披上了他的羊毛大衣,掸了掸灰尘,颤颤巍巍地推开了破旧的教堂大门,他瞥了一眼身后教堂上巨大的,覆盖着一层灰雪的十字架,嘟囔着什么东西。
男人没有回到他小镇边缘的木屋。他在一个岔道口拐了一个弯,像一片影子飘向了镇旁黑压压的森林。那天以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起初他的失踪成了镇民餐桌上的谈资,几个月后就没人再提起男人的名字,而在几年后他的木屋被雪压倒之后,连他在镇民脑中的记忆也完全消失了。
镇子里一切如旧,就像米洛斯拉夫•彼德洛维奇•科瓦廖夫从未存在过一样。
第一章 科瓦廖夫与安德里夫卡
尽管时光冲淡了许多记忆,但初到米城的独特画面,却依然深深烙印在米洛斯拉夫·彼德洛维奇·科瓦廖夫的脑海中。数十张木凳散布在沿海的小巷与房屋之间,微咸的风中透着一丝清新的果香,伴随着琴声的轻轻拨动,走在路上的人们短暂地遗忘了生活中的种种匮乏。
当年,科瓦廖夫是作为特派研究员来到米城的。毕业于斯维尔德洛夫堡国立科技大学的神经生物学专业,他的优异成绩让他在所有导师那里都得到了良好的评价。在完成了几篇颇有影响力的脑神经科学论文之后,他几乎是同时就受到了调任:去米城的安德里夫卡实验室。
实验室隐藏在市郊的一处山洞中,任何没经验的伐木工或者猎户都只会把那里认作一处布有矿坑的荒山。科瓦廖夫第一次坐车来时也是这么想的。路旁没有一颗完整的松树,蹲在石头边上的野兔因受惊四处逃窜。“小伙子,这里的条件可不比你们大城市,”司机转过头来打趣,“可有你的苦吃了。”科瓦廖夫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挤出一丝干涩的笑。
前来迎接他的是实验室的负责人谢尔盖•尼基福罗科。他那浓密的黑发宛如浓烈的夜色,从额头滑落,遮住半截高耸的鼻子,几乎触及眉峰,仿佛这张脸是从某个幽深的梦境中浮现出来的一角。深邃的眼眶镶嵌着两颗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的身材简单而干练,但身高却整整比科瓦廖夫高出一头半。他的下属私下里管他叫“胜利先生”² ,以讽刺他达成目标的不惜手段。他们简短的握了手,就走进了实验室的地下部分。“真是个不好惹的家伙。“这是科瓦廖夫对尼基福罗科的第一印象。
起初,科瓦廖夫只是在继续他的脑科学研究。他在实验室的下层有一个单间,每天单独行动,甚至几乎不在午餐时间去食堂,以至于很少接触实验室的主要项目。实验室的生活异常单调,研究员们戏谑地把自己称为“囚犯”,把每天的休息时间称为“放风”,只不过已早已习惯枯燥研究的科瓦廖夫并不在意这些。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一个普通的下午。
这天,有人敲开了科瓦廖夫宿舍的门。谢尔盖•尼基福罗科大步迈进了房间,抄起一把椅子在科瓦廖夫的桌前坐下,好像就在自己家里一样。“米洛沙,” 尼基福罗科说道,“我们注意到了你在人脑意识方面的研究,我希望正式代表联邦邀请你加入我们的研究。”说着,将一份盖章的文件拍到了桌子上。
科瓦廖夫假装迟疑了一会,悄悄瞥了一眼文件的封面。“既然是上级的要求,我也没办法拒绝。”他浅浅吸了一口气,又转眼看向尼基福罗科,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只不过,我需要参与哪些部分?“
尼基福罗科从匣子里抽出来一支雪茄,剪掉一头,点起火慢慢烤起来。“去年,在某地发现了一个极其罕见的病例:一个化工厂工人在生产事故中被一根钢筋贯穿了前额叶,他侥幸活下来了。但是,”尼基福罗科猛吸了一口雪茄,充满尼古丁的烟雾灌入他的肺,又喷到他面前的空气里,混成一团白色的东西。“但是他疯了。在刚刚摆脱昏迷的时候,他就试图挣脱身上的绷带和针头,直到急救医生给他扎了一针地西泮才安静下来。事后他声称他确确实实躺在一个烧热的煎锅上,并且把自己当成了一盘沙什里克³ 。“
“事故和脑损伤让他精神失常了?“
“并不完全是,”尼基福罗科将一只手纂成拳头,装作狠狠地砸向桌面,“医生在后续的行为观察里发现,随着他脑区的受损,他的认知就像被一柄铁锤砸碎了一样,就像一开始把病床完完全全的当成了铁锅。”
科瓦廖夫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一个足够惊人的现象,也恰好和他的研究方向契合。
雪茄的烟雾渐渐充满了整个屋子,只有屋顶的几个排风扇正在快速旋转,试图将其赶出本就污浊的地下室。“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部分。医生发现,他们试图清理患者发炎的脑部伤口时,患者的意识又出现了变化。他开始试图无差别攻击所有人,在他力竭晕倒之前,患者都在不停的在喊‘恶魔’‘怪物’之类的话。”
“听起来像创伤后应激障碍。”科瓦廖夫皱了皱鼻子,试图摆脱恶心的焦油气味。
“并不是。评估发现他的海马体并没有显著异常,就证据来看他完全没有疯,只是单纯的将医护人员认成了怪物。于是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 尼基福罗科深呼一口气,吐出巨大的烟圈,本就不明亮的房间更加灰暗,“可以通过人工干预改变人的意识。”
“这就是你们找我的原因?” 科瓦廖夫倒吸了一口冷气。“据一切可知的人类道德,做这种实验都是完完全全反人类的。我相信你知道当年前额叶切除手术的下场。”
尼基福罗科扬了杨落在外套上的烟灰,他的身体轮廓在烟雾下逐渐模糊。“放心,我们先用猴子。如果能掌握这项技术,这对国家和联邦都是一件好事。你知道的,现在的人心分裂已经太多了。如果我们能让人眼中的一切都很美好,就能够实现永远的团结了,不是吗?“
目送着尼基福罗科离开,科瓦廖夫打开了房门和所有通风口,开始剧烈咳嗽。他又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文件,盯了一会上面“奥别以德尼斯”的几个大字,并把它收进了抽屉。
第二章 奥别以德尼斯
第二天,科瓦廖夫正式进入了名为“奥别以德尼斯”的项目中。敏感和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实验室,让他有些窒息。每个人都知道,这实验的内容一旦泄露到外界,会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
科瓦廖夫开始专注到猴子身上。他重新构建了恒河猴的脑部结构,和团队成员反复讨论手术方案的细节。那些曾只出现在理论中的脑部神经通路,正在一步步的转换为可操作的现实。终于,他们确定了切除猴脑的位置。第一次生物实验排在了国庆日后的第二个周一。
前夜,科瓦廖夫没有入睡。一个问题,像伊甸园中的一条蛇,始终缠绕在他的潜意识中:“美好”与“和谐”是否只是人的主观表象?如果所有苦难都被剥离,我们还是人类吗?
科瓦廖夫起早到了实验室。他穿着略微发灰的白大褂,后者松垮地挂在他毫无起伏的身体上,像过时的报纸包着发面不匀的面包。整夜未眠的科瓦廖夫被滴滴声不停的仪器吵得头痛,思维快要爆炸。猴子被关在笼子里,略带惊恐地看着他。一直到天亮,实验室都相当寂静,只有猴子抓挠着笼子发出的不易察觉的簌簌声响。
中午,猴子被推进了手术室。看着被切开的脑部组织,科瓦廖夫感觉自己就是那只手术台上的猴子,大脑如被撕裂,又像猛然炸开,剧痛吞噬了意识,化作一团虚无。
手术很快结束,紧接着是漫长的观察期。起初它对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迷茫和困惑,在仅仅半天后,猴子便完全无法辨识以往常见的事物。电极的刺激也无法再让这只猴子产生任何恐惧或快感。据一名值夜班的观察员描述,在一次他上厕所回来以后,猴子显现出一种持续的“诡异的平静”,甚至显得有点恐怖。
“这只是初步的成果,但已经很有意义了。”尼基福罗科在总结会议中说到。他的声音略微颤抖,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
第二次实验发生在不久后的一个晚上。科瓦廖夫试图调整实验猴被切除的脑组织部分,但在试验结束遇到了巨大的意外。在苏醒之后,猴子发狂地抓挠自己的脖子,从红肿到破皮,再到露出皮下泛着血光的气管,它都没有停止爪子上的动作。猴子的惨嚎传遍了整个实验室。直到猴子断气之前,上肢还在不断地比划着喉咙的位置。
在更后开展的实验中,科瓦廖夫继续调整猴脑切除的部分。有些猴子没能活过实验结束。另一些猴子则表现出了种种异常现象,包括极度兴奋和嗜睡。
科瓦廖夫看着笼中的猴子,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恶心,像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沉沉的堵在他的胸口。
当晚,科瓦廖夫找到尼基福罗科,向他陈述了自己的担忧。“我们不能再这样进行下去了,”他长满胡茬的脸照在灯光下,像一块发霉的奶酪,“你没有看到猴子深层次的变化。我们应该观察它的记忆,学习和种种方面,再去评估实验是否应当继续。”
尼基福罗科将双臂环到胸前,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做下去。这是上级的要求。我不想解释其他的什么,你不需要思考任何多余的事情,听从命令。对了,下个月会有第一个志愿者来参加实验,通知你的小组做好准备。”
“你疯了吗!在这种时候做人体实验!”科瓦廖夫紧紧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在看一个魔鬼。
“你只是一个研究员,科瓦廖夫。听从命令。否则组织会考虑以消极工作对你党内处分。”尼基福罗科缓缓站起来,示意送客。
科瓦廖夫知道,他和尼基福罗科的分歧已经到了一种不可调和的地步。之后的每个周末,他只是坐在自己的桦木椅子上,喝着带来的哥伦比亚咖啡,试图以咖啡因唤醒自己。
接下来的第二个周,从外界传来了巨大的好消息。哈尔卡尼亚的医院在处理当地的疱疹疫情时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疱疹病毒,它可以感染人脑的特定部位,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实验室试图定向筛选进攻指定脑区的病毒,并在几个死亡病例的身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可控的情况下,将弱化的病毒注入指定脑区发挥作用,这直接杜绝了开颅手术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也给开颅手术的伦理道德问题蒙上了一层可笑的纱布。
第一个注入病毒的志愿者是一位从奥卡河流域来的抑郁症患者。他曾三次自杀未遂,胳膊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刀疤和针孔,毫无生气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一具活死尸。他的家人听信了某个庸医的鬼话,亲手把他送到了实验室。
“先生,现在需要您签署自愿同意书,请在这里签字。”一名研究员将一叠一寸厚的文件放到他面前,示意他在末页签字。但男人如今已几乎无法与人交流,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木桌。在几次提示没有反应之后,他们把住男人半僵硬的手臂,在文件上强行按下指纹。
实验的过程非常简单,男人被搬到一张病床上,一个护士向他的后脑扎了一针,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男人很快开始发热,并有了严重的疱疹症状。医生和观察员则在隔间外记录男人的体征和精神状态。第三天,男人停止发热。再两天以后,男人开口说了几年以来的第一句话:“你们是谁?”
在后续的观察中,男人说自己并不再有任何抑郁情绪,并且觉得身边的人都很友善。只不过在一次访谈后,一位研究员的钢笔掉落,笔尖不慎划伤了男人的胳膊,而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在人身上的实验越来越成功,病毒的副作用也被控制得越来越小。
年底,整个实验室破天荒地举办了一次宴会,食谱内容也难得地替换掉了日常令人作呕的罐头食品,吃上了新鲜的蔬菜和牛肉。谢尔盖•尼基福罗科自信地宣布了实验室的光荣成就,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项技术很快会造福人类。
场下只有科瓦廖夫紧皱着眉头。他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错误。喝的烂醉的研究员簇拥着病人欢呼的场景让他有些反胃,他感觉穿着白色病号服的患者像在火堆里蒸发的水珠。科瓦廖夫借身体不适离开了会场。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穿上外套,从走廊踱到实验室的天台。他破天荒地抽了一支烟。烟是第一次实验成功时,一名土耳其组员硬塞给他的。科瓦廖夫用生疏的手法擦亮了火柴,在试图点燃香烟时被熏了一手炭黑。他试探性的吸了一口,立刻呛咳起来。
夜安静得出奇,天鹅绒布般地盖住了整座城市。
第三章 米城
在科瓦廖夫被困在实验室的这两年里,外面的世界也正悄然发生着变化。联邦的社会矛盾日益尖锐,日用品供应越来越紧张,民众对政府的不满情绪也在日渐高涨。一些流言开始在坊间传播:要变天了。
木匠索科洛就是米城居民中的一员。他在城市的一个角落开了一家小家具店,营给人制作柜子书桌之类的玩意为生。他的身材相当魁梧,手臂几乎和大腿一样粗壮,一米九五的身高即使是在一众斯拉夫人中也不落下风。索科洛膝下无子,唯一的父亲也死于几十年前伟大的自卫战争。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顿顿吃上上好的,没有木屑的黑面包,如果能加一杯羊奶更好。
索科洛也发现了社会的变化。不仅仅是百货商店货架上的商品更快的售罄了,而且来找自己打家具的顾客也大不如前。收入变少,他只好将三餐减成两餐,又减少了黑面包的分量,但是坚决不搀辅料。
凌晨五点,索科洛被一阵喧闹惊醒,窗外的街道已然乱成一片。城市像突然断了气,供电被切断,电台失灵,连边境也被彻底封死。困在这座瘫痪的城市里,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到底出了什么事?”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喧嚣,那是他的邻居,警察米哈伊尔。
“完了!这个鬼地方彻底完了!”人群中传来愤怒的回应,夹杂着恐慌与不满。
“都回家去!别引起恐慌!”米哈伊尔试图平息局势,声嘶力竭地喊着。
但很快,另一声刺耳的怒吼盖过了他:“随你去哪就去哪!想死别拖着我们!滚!”绝望和愤怒像波浪一般在人群中翻涌,根本无人理会他的话。
城里完全乱成了一片。索科洛完全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他眼睁睁看着民众把路过的每一处地方都破坏殆尽,这让他想起了哈尔卡尼亚麦田中的蝗灾。他转头回家,试图把房门用木板钉上,但是无济于事。湍急的人流不断冲撞着沿街的建筑,就像伏尔加河开春的洪水冲击着河岸年久失修的堤坝。人群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有人摔倒在地,被无情地踩过,鲜血溅在尘土中。另一些人挥拳乱打,混乱中物件飞舞,砸在墙上发出闷响。发狂的人群破坏着街上的每一个门面,楼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妇女和婴儿哭声。
这样的骚动一直持续了几个小时。就在人群稍微快要平息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政府在山上有个基地!抓住那帮卖国贼!”随后,人群再度沸腾起来,一致地朝山上的安德里夫卡实验室奔流过去。米城里只留下了一片狼藉,门窗碎片和衣服布匹散落在街上。偶尔有几个躺在地上的人,有的还在呻吟,有的则没有反应了。
由于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安德里夫卡是最后一个获悉联邦倒台的地方。等到研究员们从震惊和恐慌中回过神来,民众已经冲到了实验室门口。此时,科瓦廖夫和尼基福罗科恰好在建筑深处的房间。
“你看,他们就是因为内心的猜忌和不满 ,才会导致如此后果。我认为不能再推迟了,奥别以德尼斯项目应该立刻进行。”尼基福罗科背过手,站在科瓦廖夫身后。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回荡,“科瓦廖夫,你太软弱。社会的变革需要牺牲。我们必须迈出这一步。”
科瓦廖夫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了房间。身后昏暗的灯光开始闪烁,像濒死者微弱的呼吸。
愤怒的民众撞开了实验室铁门,灌入了本就逼仄的房间中心。带头的几个人指着桌面上的仪器大喊,“一定是他们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政府的走狗!”有几个人碰倒了实验桌上的仪器,浅白色的烟雾在人群中弥散开来。在抓走了几个无辜的研究员以后,民众回到城里,走上街头开始庆祝他们追寻自由的阶段性的胜利。
城中的灯光整夜都没有熄灭。
第四章 人间
在市民攻入实验室后的第二天,一种神秘的流感开始在米城迅速蔓延。米城的居民从没见过这样一种病。它悄无声息地渗入了每一扇窗,钻进每一个狭小的房间。患病的人首先是接连两三天的高烧,有些病人会起轻微的疱疹,但更多人伴随着幻觉。患者看见他们的窗外是茂盛的果树,身边的亲人面带微笑。人们只是把它当成常规的流感来看,病人在家休息——毕竟城市的转轴在三天前就停下了。
第三天,有人走到街上。他的脸上充满了欣喜,眼中的世界像被涂满了金色的颜料,好像他所遭遇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像这样的人很快聚成了一小群,挨家挨户敲开房门,向出来的主人表达由衷的喜悦。人群很快像滚雪球一样滚成了一堆,在城市中央开始联欢。
这天早上,索科洛木匠从梦中醒来。他在两天前不幸得了人们所说的流感,在今天才刚刚有力气出门。但令他奇怪的是,他的内心充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他推开家门,感受着洒下的阳光,洋溢着久违的温暖——这是几十年来都从没有过的。街上,人们的笑容同样像阳光一般灿烂。索科洛看着人群互相拥抱,分享着自己的食物和故事。很快,他也加入了人群。
狂欢直到这天深夜。人们在市中心的路口搭起一座高高的篝火,围着跳舞,相互传递着自己的喜悦。不知道有哪个人起了个头,很快人群开始合唱《最美好的前途》,歌声回荡在米城的大街小巷。
“多么美好啊!“一个女人从窗台上伸出手,试图触碰她想象中的的彩虹,却一脚踩空,从四楼跌了下去。没有人尖叫,他们只是微笑着,将她抬起来,继续歌唱。
一阵风吹来,几片燃着的松针飘到旁边的一间房子上,一片窗帘开始燃烧。
索科洛木匠看着窗帘被喷吐出的火舌吞噬,火焰在墙壁上快速蔓延,像一只野兽撕咬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他听到楼上的玻璃爆裂声,家具倒塌的轰响,像这座城市的绝唱。“太好了!就是这样!”索科洛两眼发亮,喃喃着冲上二楼。他撕下一叠书稿,像供奉圣火的祭品一般投入火焰之中。火苗瞬间吞噬了他的双手,伴随着癫狂的笑声,索科洛消失在翻滚的烟雾里。
几分钟后,火焰开始跳跃到街上的房屋。接着是一片街区,最后是整座城市。孩子们的叫喊声夹杂着笑声回荡在空气中,人群开始狂热地歌唱,歌声被大火压得扭曲破碎,像从地狱传出的低语。
——啊!最美好的前途!请不要对我冷酷, 我誓要变更加善良淳朴, 和朋友共担患难幸福——
大火整整烧了三天,直到最后一栋房子在浓烟下倒塌,米城已彻底变为一座废墟。据目击此事的城外村民回忆,现场简直是地狱般的场景。在看到米城失火后,这个村民第一时间冲到了城里。但除了无法计量的大火和人群的杂乱喊叫,无法再用任何语言描述。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我们无法再容忍这样惨绝人寰的实验发生。”这是当地的长官在灾难调查结束后的演讲。“我们为前政府的所作所为道歉,所有实验的参与者都将受到审判。”
安德里夫卡实验室很快被取缔了。大多数研究员被判刑,小部分被调往了其他单位。实验室的仪器被永久封存。
谢尔盖•尼基福罗科在一个月后被发现死在了监狱里。他在被捕时已经疯了,嘴里不停念叨着破碎的只言片语。警官只能分辨出里面模糊的“美好”“大团结”之类的话。
只有米洛斯拉夫·彼德洛维奇·科瓦廖夫的结局成了一个谜。有传言说他在大火中挣扎至死,也有人说他其实在灾难的第一天就离开了,去到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不过具体到底怎样,没人能够确定。
十八年过去,米城的废墟还在那里矗立着,成了当地人心中除之不去的伤痕。到现在,当某一阵风吹过残垣断壁时,总会有人看到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影,穿着破旧的羊毛大衣,站在城市中心的路口,嘴里低语着什么。没人能听清他说的话,但有人猜测,那是一首关于“人性”和“自由”的歌。
1.即“Ascetic”,基督教中“实践苦修生活的人”。
2.负责人的名字“Никифорович”,寓意为“带来胜利的人”。
3.即“шашлык”,一种源自土耳其的炭火烤肉,在俄罗斯十分流行。
补记:“奥别以德尼斯”是 “团结起来”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