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失调名》
*本文章含有小众情感等元素,不喜勿喷
如果你不是闲得发慌,可以直接拉到“商·情字婉转可为我”不会错过太多情节。 (毕竟前面都是没什么用的意识流)
其实是个人最喜欢的一篇之一,但是写的不太好 :)
简介
十七岁那年九月,青梅半熟的时节,我撑着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先生笑声里带着说不出温柔,握着我的手,细细教我念那画舫初见的戏词。
那一年我也才十七岁,青春少好的年纪,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人,为我挫油彩,打底色,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吊眉勒头贴片子,插带软硬头面。整个过程,如同生命般繁琐复杂。
后来我知道了他和她的故事,我把这出戏演得很好,只是台下先生的目光,透过我,到底在看什么呢,是戏,是戏子,还是……。
正文
九月江南秋色,黄雀雨,鲤鱼风。 ————[宋]·罗愿
引子
年岁过 梦里有雾深看不破
又是一年秋日,薄云淡月依旧。
酒宴早已散了,我独自一人于河岸徘徊。
三更的夜很静。唯有夜半的微雨、初秋的清风以及照夜清忽明的萤光,莫名地让我在寂静的秋夜从微醺中清醒过来,随即浑身一震。
河上就是戏班的画舫,檀板不知何时已然收起。朱红的栏杆被月色染得微凉,映出一抹纤瘦的倩影。若是不仔细看,倒似是女子水袖随风、舞步辗转,自有一番朦胧意味。
瓦上的秋蝉叫了一声,又转瞬没了声响……
我一惊,大约是酒醒了的缘故,浑身突然感到一丝寒意:从单薄的青衫透入肌肤、再顺着筋骨一路沁到心尖、与微醺的落寞共同浸润出一种堪称凄婉的寒意
——那是在迷醉的逃避霍然清醒后的落寞。
十八年前站在此地的故人,如今……还好吗?
宫·台上台下初遇见
待画舫归来听 一曲成眠
那一日,莫约也是相似的时刻、也是相似的酒宴散去、也是相似的微醺。
迷离的风,带着河水的潮气抚过月色下纤柔的柳、朱红的杆,连带着映出的罔阆也添了几分妩媚。我不禁,看得痴了……
醒来时,我仍倚在斜影栏杆处,天边却已浅浅的泛了白。
早出的渔女一边摇着橹,一边曼声低吟着“九月江南秋色,黄雀雨,鲤鱼风。“ 摇橹的水声伴着清晨的浅风,是江南独一份的婉转娇媚……
回想昨夜,我只隐隐记得自己似乎登了台,唱了一曲《思凡》,似是有河岸迷离的水声、梧桐旧叶落下、芭蕉露水滑落。
……又似是,还有一人立于河对岸,无言伫立……
想来那晚,大约也无事发生。
也不必说,我清晨偷溜回戏班,被班主责骂的事了。
骂完了、罚完了,我想,这事也就过去了。
翌日,班主忽然召集戏班中所有人。
戏班中人并不算少,莫约几十个人,挤在画舫中央。
从十岁出头的小生,到徐娘半老的老旦。有的仍汗津津穿着练功服,有的还俏生生点着朱砂痣。这么多人,画着繁复的油彩、穿着鲜艳的戏服,挤在一起,总是令人发笑的。
但画舫里却寂静无声。
小半是因为班主平日里对规矩重视得紧,哪怕是对戏班里红火的戏子也不见得客气。但大半是因为:
平日里一身西装、带着新式洋表与洋镜、高昂着头的班主,此时正小心翼翼的半佝着腰、带着浓郁的讨好意味跟在一个人身后。
忽然,班主喊道“阿戏,出来!”
初秋尚未散尽的余温熏得我有些迷糊,以至于此时我还是懵的,只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在!”
我随即醒悟过来,戏班中其他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脸上,这里面有疑惑、有探究,也有嫉妒和幸灾乐祸。我捏紧了袖口,周围很静。
班主又不耐烦地喊了一声:“阿戏!”
我只得低垂着头,扭扭捏捏地挤出人群站在那人身前。
初秋的阳光透过高挺的碧树,与空气中沉浮的尘埃,与河面的波光氤氲出一抹恍若隔世的膜,令人眼前模糊。我低垂着头,只看见一抹月白色的清癯身影。
那人似乎有些惊讶,轻轻地“咦”了一声。听上去,甚是年轻。过了两秒,声音又响,浅浅的带着蓝楹的香气,有些哀婉的朦胧。
“把头抬起来吧,不必那么腼腆。” 似是带着些笑意。
声线本身如昆山玉碎般的清冷雅致,而那言语中蕴藏的笑意又给人以杏花微雨般的温和儒雅。……若是一定要评价 —— 我思绪有些紊乱 —— 应该是故事很多的人……
“阿戏!”
班主的呵斥声又在耳畔响起,我慌忙抬头,我又愣神了 ,平时不致如此的。
秋蝉的叫声,忽然停了。
真美啊……
我才疏学浅,仅能用“美”这个词来形容了。
那人似乎二十出头。身姿修长。他微抿的薄唇、琥珀色的眸子、流萤般颤动的睫毛,共同构成了奇异的矜持。微蹙的眉黛与纤长的睫毛则添加了几分琉璃般的风姿。
淡金色的晨曦浅浅地晕在他的发丝上,又笼在他身上,织成一道朦胧的光晕……
那人似是看到我有些愣神,却是以为我怕生,微微一笑。
宛若千万年千万年的冷光融了,又宛若清晨第一缕晨光照向地面。初秋的阳光漏过金灿的银杏叶,融化了薄唇特有的薄凉;微蹙的眉黛随着笑意加深逐渐舒展,给人以春风拂面的暖意。
阳光如洒金般射入琥珀色的眼瞳,眸中水光微闪, 不是客套,而是直达眼底的笑意 —— 好似故人,又好似归客……
白玉般的纤指从他宽大的袖口中伸出,班主立刻向我使眼色,我也急忙按照班主的指示与他握手。
他微微僵了一下,礼节性的与我握了手。随即又垂下眼帘、低下头,神情又隐藏在斗篷的阴影下,让人琢磨不透。
“多大了。”
“十七。”
“叫什么。”
“……叫我阿戏就好了。”
他似乎并没有问的意思,也没有听。虽然神色依旧,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光却没有了,依然只是淡淡的、朦胧的哀伤,在灿烂的阳光下格外明显。
良久,他又抬起头,之前细微的情绪早已不见踪影。他浅笑着,对班主说:“以后我的词……让他唱。“
我瞧着他认真的神情,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那人抬起手,顿了顿,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他说:“我姓谭,你以后就唱我的词了。”又低声和班主交代了几句,转身走了,似有一声极轻的叹息,他清癯的身影被初秋的阳光拖得很长很长……
商·情字婉转可为我
赠我方寸一张 醒后笑泼墨
谭先生写了一篇画舫初见的词让我唱,三十二个字,字字缠情……
我那时还不识字,谭先生便一字一字的念给我听。
明明只三十二个字,亦无笙琴伴奏,我却莫名听出了一种缠绵缱绻的情意 ———— 是我从未听闻过的情深意切。
阳光照入画舫的窗棂,将屋内分为明暗的两个世界,我沐浴在淡金色的暖意中,而谭先生坐在屋内的阴影中。看不清神色,只执着我的手,极温柔地一字一字教我用自己清亮干净的嗓音唱出那百转千回的情字,教我唱出别的戏子都不曾有的情意绵绵。
我问先生,为什么选我唱他的词。他微咳了两声,随即,轻笑着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戏子。”
我未听清中间几字,但大抵也是“有才华”之类的字眼罢。
我嫌他答案太过笼统,便凑上去、拉了先生的袖子,撒娇般叫他说仔细些。
先生愣了愣,柔声道:”那天夜里,我独自站在河边,看到画舫上一人浅笑回眸,那一笑,就笑到了我心里。“
后来的声音就越来越低了,我情知那人便是我。想来,后来不说大约是不愿夸我太多。
我刚欲询问他是否是玩笑话。却见他很郑重的神情,望着画舫的方向,望得……很远很远……那神情里,有我看不懂的一种情绪……
我便知道了:先生是认真的。我不禁嘴角上扬,心中填满了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情愫……
随着秋色渐浓,我红了,戏班也红了。
众人皆知那小戏班里曾经有一名不出名的小戏子,不知上辈子修得了什么福气,竟让那写词的谭先生从此只为他一人写词。
而那戏子,原本也并不惊艳,跟了谭先生以后,忽地唱出了别样的风情。满城的女娇娥竟都比不上一位少年郎:一身青衣扮婀娜,嬉笑歌舞,引得众人魂魄都只跟着那青衣少年的脚步和水袖旋转飞舞。
先生在路上听了人们谈论我们,只微微一笑。我却是像尝了先生给的青梅一样:一抹别样的清甜沁入心头,沁出一汪温热的泉。
先生看到我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又是和煦地笑笑,轻轻拍了拍我的头。
人们说,我的戏,与其他戏子不同。
朱红的帘子,那倩影水袖婉转、脚步腾挪、彩穗飞舞。戏词是在唇舌间就会花开的缠绵和情深,在脱口的一瞬化作一片片悱恻与苦涩……
我想,主要是先生戏文写得好。
……
一折戏唱罢,台下早有多情的少女落泪。人们听完戏,说说笑笑、哭哭闹闹地离去,渐渐再次融入被霓虹灯照亮的喧嚣夜幕中。
我隐约听见有人走时说:“这谭先生,虽是个男儿,写出的词却好似那些闺房姑娘家的心思,情意缠绵的,怕不是这词却也是写给心上人的?”
又有人戏谑地应了声:“说不准就是写给那小戏子的呢……你想嘛,小戏子委身于写词人……啧啧啧……”
我下台的脚步一顿,随即退下台去,跑向先生。
每次我上台,先生必定倚在后台,闭了眼,听我在幕布的那一边唱着他写下的情字。我下台后便跑过去,一头撞到他怀里,将脸搁在先生清瘦的肩上,缠着他问唱得如何。
先生被我撞得一阵咳嗽,他拿绢巾捂着脸,闷声地咳。我看到他精致却脆弱的眉黛紧紧蹙着,一直咳到雪白的绢巾上溅了点点血迹,咳声才渐渐止歇……
他扶住墙,脸色有些苍白的转过头来,柔声问我:“阿戏,什么事?”
我被他苍白的脸色吓到了,连忙扶住他的肩,心里一怔,有些后悔刚才的鲁莽。
他却摆摆手,轻笑着说:“没事,什么事?”
我有些踟蹰,却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阿戏只是……只是有问题想问先生,还望先生莫怪阿戏无礼。”
先生斜倚在墙边,没有回答我,却是对我笑得宠溺。
我看到先生的笑,便知道他是同意了,就问道:“先生的词……这般的缱绻缠绵,可是写给心上人的?”
先生似是有些惊讶,直直地看着我。我被先生的目光看得有些慌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得他不喜了。他低下头,低低叹了一声,窗外的火红色的枫叶将晚秋的阳光染成了泛着金光的玫瑰色,在先生微颤的睫毛间徘徊。
我刚要道歉,他却抬起头,眉眼间荡漾着清浅笑意:“是啊”。
我抿了抿嘴,明知那二人的对话纯属玩笑,心中却也涌出一抹酸甜,像是半熟的梅子一样,酸甜而诱人……其实,先生的词……若是写给我……也不错……
先生见我嘴角上扬,抬手微微抚额、苍白的脸上被窗外的红枫映出薄薄的红晕。
我咬了咬唇,未卸的残妆为斜阳所染,倒映在旁边的铜镜中,有种让人怜爱的怯然。
忽然,先生眸色暗了暗,往后微微退了一步,将我扶起来。
他突然很郑重地对我说:“从此以后……我教你写字。”窗外的风,忽然停了,只留着火红的枫叶浅浅的摇曳着,将阳光撕成一片片的洇入先生琥珀色的眸子。
我是惊讶的,因为他极少做如此突然的决定;但我心底又分明的,窃窃的冒出一缕欣喜。
从此以后,先生每日夜晚教我习字。
我每日唱完戏,便将脸贴在画舫镂空的雕花上,看着河边的青石板长街、看着夜幕缓缓降临、看着梧桐叶上结起浅浅的白霜。
待到河边的小庙敲响暮鼓,长街那头便会遥遥走来一抹月白色,渐渐地,由远及近;渐渐地,可以看见那人抱着素笺,由远及近;渐渐地,可以看见月光拂过那人精致的眉眼,那人抱着素笺,由远及近。
画舫的房间不见得多么华贵,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了,只一叠纸、一支笔、一盏酒、一灯如豆。先生便在昏黄的光线下,教我执笔、教我临字。
于是便是一张长桌,他坐一头、我坐一头,我小心翼翼地临摹习字、他温雅自如地挥毫写词,这寂静之中,只有灯花偶尔的炸开、先生闷闷的咳嗽、秋虫间断的啼叫,自有一番情趣。
那一日,先生要教我写“谭”这个字。
我看他羊脂玉般清雅的手,执笔、蘸墨、提笔、按笔、舒笔、收笔,一勾一划,秀丽而劲瘦。我也学着先生写,写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谭”字。极俊秀的瘦金体。
先生看着我的字,宠溺的笑笑,揉揉我的头。像是一枚石子掷入水中,涟漪阵阵、心神荡漾,我连忙借起身温酒稳住心神。
温完酒回来,却见先生坐在窗外的石凳上画着斜舟白鹭、云绕冷月。我走过去,却见雪白的绢巾上浸满血迹。刚欲张嘴,先生却察觉到我来了,极淡然地收起绢巾,浅笑着看着我。
我却分明觉得,先生明明看着我,却又像看着好远好远的地方、深情 —— 对,是深情 —— 地遥遥望着天上那一轮皎月。
我看着先生瘦削的背影在门口,明明皎洁的月光洒到他的身上,却反而更显得他的身影幽冷凄凉,似乎就会那么在月光里支离破碎。
我曾经总觉着自己只要唱出喜欢的词便好,其它一无所求。而如今,我却发现自己渐渐沉溺在先生的温和儒雅中,渐渐期待着他对自己露出浅淡的微笑,渐渐会因为他的浅笑而感到快乐幸福,会因为他的蹙眉而紧张难过。
原来,从来没有人是一无所求的。
我看着先生瘦削的背影,突然有一瞬间,心中产生了一种如坠深渊的惶恐。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很想,抱住他、留住他……
角·重拾心思唱俗恋
撞破垂袖边 那轮月
一日我上街,街边看到一个精巧的匣子,很是古拙,别有一种风流的意蕴,便带了回来。
我回到屋里,一时不知这匣子要用来装什么,忽地看到案头先生写下的一叠戏词,便将这些戏词装入匣子中收好。
小小的匣子装些纸倒是刚好,我看着箱子底部的那浅浅一叠陈墨,像是咬了口半熟的梅子,心头像盛了一汪蜜。
我甜甜地想着:会不会有一日,先生给我的戏词能装满这一个箱子。
可转念一想,虽然这匣子小,但是倘若是装纸墨的话,恐怕是很难装满的。毕竟纸墨轻薄,要想填满一个箱子,何等不易。
先生在旁看到的匣子,勾起嘴角,用扇子点了点我的下巴,笑道:“金匣玉箱盛痴情,为谁舞袖为谁歌。
我张了张嘴……终是垂下眼眸:“奴家可是那薄情寡义的,自是不为风月不为君。”
虽是笑着唱的,我心里却有些涩涩的……
伴着画舫中的歌声,青梅熟了、柿子红了,我看着银杏叶落、梅花如血,再看到冰雪渐渐消融。
又一转眼,就是立春了。
隔着画舫的窗,便能看到先生立于桥头,清瘦的身影、月白的长衫,与桥头倦雪、点点孤雁相映成趣,宛若谪仙、遗世独立。
我便怯怯、痴痴地望着,只是偶尔有有些感伤:这么好的人,怎么配得上呢?我低头苦笑。
只是很快,我不禁笑自己痴心妄想了。
又看他随手题字、换来一盏清酒,再看他不胜酒力、回到画舫。
我心中便盼着、盼着、盼着戏快些唱完……得以快些见他。于是歌声便愈加婉转情切、清朗妩媚……
一曲戏罢,我便站在先生院子门口的梨树前,遥遥地看着。这么清隽出尘的人,连站近些都会觉得是一种亵渎。
我看着他斜倚在塌上,微红的脸颊上沾着点点梨花,被他清浅的呼吸吹得微微颤动。
阳光透过画舫雕花的窗,在我和先生间勾勒出一明一暗的空间,宛若初见时那般。淡金色的阳光裹挟着初春的气息,将我的发丝映成淡金色,我微微眯起眼,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
即使在经历过十八度春秋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日的景象:
连日的暖阳,将冬日的萧索冲洗无余。遥遥的,片片山坡已泛起浅淡绿意,逶迤的薄云紧贴着湛蓝的天穹。
戏台上的丝竹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此外,便万籁俱寂了。
我定定地看着面前人水墨般的眉眼,某种蛰伏已久的感觉忽然喷涌,令灵魂都仿佛颤动。
我不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先生清浅的呼吸、微凉的指尖、轻笑的嘴角。
我似乎知道,我……喜欢先生。
我虽是男儿身,却唱的是男旦,自小也是师傅按女儿家教的,心思倒也与寻常女子相仿。
先生这么温柔、这么清俊的人,我是……一见钟情的。
可我知道,这段感情终究,是不合世俗礼法的。两个男子相恋,显然是极其荒谬的。……更何况,我……大约也会连累先生罢……
可从初见时,他看着我的眼,一字一句缠绵地念那画舫初见;到之后,他看着我的影,一拂一挑真挚地唱那情意如水;再到后来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珍重地教我笔墨丹青。
万一……万一……先生对我有情呢?我依然残留着自己可怜的一点点幻想。
“戏子无情”,我早让世态炎凉教会了,不再奢求。
但是,我深深望向先生,其实,再无情的戏子也终是有情的。
我一个轻旋身段,来到先生面前。一阵风拂过,卷起漫天梨花,纷纷扬扬。
这时,我听到先生念了什么。那声音虽极轻,我却极清晰地听了出来:“阿月”。
那分明是女子的芳名,甚至是小字。
我顿时茫然了。漫天花瓣依旧,我却莫名想起小时候溺水:到处一片空白,某种冰凉而流动的液体充斥着我的鼻腔,让我渐渐窒息……
心里忽然酸涩,原来,那些过往的婉转戏词并非写给我,而是往年故人。那三十二字的画舫初见、那些宠溺的眼神……都是给阿月的。
全是谭先生爱阿月,谭先生与阿月缠绵悱恻……那,哪里能寻觅到我呢?
我落荒而逃。
次日,先生又给我了一曲戏词,依旧是那样的言辞雅致,依旧是那样的情深意切,依旧是催人泪下的无奈哀婉。
若放在平时,我自是极珍惜开怀的。可如今,我轻轻唱着这婉转戏词,却只徒增惆怅。戏书曲折幽怨,也不及先生你难懂啊。先生您提笔斟酌的唱词,字字泣血。
多美好的感情啊,可惜……二人之间容不下我,也从没有我……
我笑了,笑得很苦、很涩……我笑得无声,笑得……落下泪来。
今夜,又下雪了。
雪纷纷扬扬。
听先生说过,岑参曾经写过“千树万树梨花开”,就是描写雪的。
梨花啊……
先生又出去了,忘了带伞,我拿着油纸伞出去。却见先生独自一人立于长街之上。天地间白雪纷飞,只他一人,便是人间绝色。我看着雪花飞……看着他,那晶莹的雪在他的映衬下都恍若平凡尘世之灰。
我就遥遥的,看着他模糊的背影……可他的背影,越模糊越完美。对我,最疏离、最梦寐。
雪花还在飞……
从清澈的水,散成白色的灰。我看着他肩上的雪,悄无声无息的落下。
正如我和先生,无声无息,一期一会。
我想给他递伞……可我知道,他在等他的阿月……我连给他伞的资格……大概都没有吧。
许多事,都会与愿违……先生啊……下雪的天,你能在想阿月的时候,分一点心,想到我阿戏吗?
真想变成雪啊,哪怕从他的指背,掸作支离破碎。有人说“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我只愿年年岁岁陪伴他左右……只愿他,偶尔能想起我阿戏。
逃回戏班,和我从小练戏的姑娘和我说,有一年秋天,她看见先生给红着脸的我买点心时,同时还有一位少女拿着我喜欢吃的点心在外面等我。
我说,这个玩笑不好笑。
她低了头,脸颊有些红红得说,那她可能是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少年郎吧……
我不知道她等的少年郎是谁,只是忽然想到,我看向先生的样子,是不是也像她一样。那样怯怯的、欣喜的、带着小小的期冀的……那样渴望又卑微……
可我又分明知道,这大概都是了无结果的。
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感叹她,还是在感叹自己。
好恨阿月啊,好恨先生啊,可……最该恨的,还是我自己。我阿戏这一生,唯一踏错的一步,便是喜欢上了先生。
可,哪怕我知道是错的,哪怕让我重来一世,我依然会这样的,不是吗?
是啊。
徵·戏里戏外度一生
长调短叹一场 落幕各分散
春节将至,家家户户都贴春联、挂灯笼、购置炒货,一派祥和热闹的气息。
先生咳得却愈发地厉害了,但他愈是咳得厉害,愈是撑着提笔写词。我夜夜能听到先生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一个晚上。
我曾想去劝劝他,却在窗口看到先生趴在桌边咳了一阵,起来时皱着眉,抚着胸口,仍是提起笔,专注地写着戏词。
那专注让人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急切,我虽然不懂为什么先生突然这么急着写下那么多戏词,但是……他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让我不忍进去。只能在窗口默默地看着。
白天,先生则会拿出一张又一张的戏词,如同往常一样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我,我认认真真地记下,慢慢地唱出来。似乎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是他拿出的戏词越来越多,多得让我屋内装先生戏词的箱子都快填满了。
我理应是为愿望即将实现而欣喜的,但现如今,我只感到一种深深地惶恐与无力,就像是……箱子填满时……将会发生什么一样。
我看着在一边歇息的先生,闭着眼睛皱着眉,似乎在忍耐着胸腔中即将泛出的阵阵咳嗽。
我忽然不恨他了,也忽然不恨那个叫“阿月”的姑娘了。我只希望……先生的身体好起来,能撑到明年陪阿戏看元宵节的灯笼。
我只愿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他,再无其他。
谭先生的咳嗽一日重于一日。
那天,先生陪着我去看烟花。烟花真好看啊,阿戏这辈子都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烟花。
烟花是好看,只是不长久。
世间多少倾城色,不过繁华一瞬间。
先生终是没撑过除夕。
我在先生的病榻前,眼框涩涩的,却流不下泪来,看着他昏昏沉沉,皱着眉忍耐着的样子,又想到了那些写给那个叫“阿月”的姑娘的戏词。
先生在除夕傍晚醒了一阵子,咳了一会儿,哑着嗓子让我去拿桌上的新词。
“先生,阿戏一定会把这戏学会,唱给先生听。所以先生要赶快好起来,等着阿戏。”……可其实我知道,等不到了。
先生一如既往地笑着,笑得真好看,像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样。他看着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我带着这份戏词回到房中,将戏词放入箱子里,正好将那一个箱子填满,一箱子全是先生写的戏词。我将戏词放好,又拿出来,再放入箱子中,收好。
先生的病越来越重,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在他跟班主交代完一切后事以后,就开始拉着我的手说起胡话来。
“阿月,等天暖了,谭哥哥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给你扎一个大蝴蝶好不好?不好啊,那大雁好不好?七个大雁连在一起的……”
“小时候你就说了你最喜欢我的你记不记得,你那个时候刚在换牙呢,隔壁的孩子要打我,你不让还跟他吵架,你记不记得?唉,你不记得了,我一直记着呢……忘了也没关系,你那会还小呢……”
“阿月给我做个荷包好不好?给我做个汗巾子好不好?阿月……阿月,别人做的我不要我就要你的……”
这个人一辈子矜贵儒雅、言辞雅致,到头来竟也会在心上人面前像孩子一样闹。……可惜,我并不是……
他拉着我的手,含糊不清地说,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他也不恼,自顾自地想到哪里说哪里。
“咱们两个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我不用继承家业。都给他们,我们不要,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他拉着我,眼神里是沉积了一生的深情。
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我没有回答他,他就烦躁不安起来:“阿月,你别怕,我不会让他把你抢走的,你别怕!欺负过咱们的人,害了我父亲,还欺负你,欺负你,我送他们去死,送他们去死!”
“想从我手上把你抢走,他们做梦!他们做梦!”
他声音凌厉,牙关紧咬,把我的手攥得通红:“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害过咱们的人都死了!都是那个老太婆害的咱们,都是那个老贱货害的咱们!害了我父亲,害了你,害了咱们的家!我把她活剐了!活剐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一向温文尔雅的谭先生骂人……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眼睛通红,声音凄厉得如同地狱恶鬼,空洞的笑声里有藏不住的凄清,笑了好久又哭出来:“你怎么就不要我了,阿月,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说你最喜欢我的,你好小的时候就说过的,我们还一起养过小白兔的,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他的脸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病体支离憔悴不堪,躺在床上哭得泪雨滂沱:“阿月,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叫我一声谭哥哥,你叫我一声谭哥哥,阿月,我在你门口你为什么不开门啊!我等了好久好久,你怎么就不开门啊!”
“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阿月,我当时如果多等一会,我是不是就能等到你了?我应该信你的,可是我拦不住、我拦不住!父母为我订的婚……我……我又怎么办呢?”
“可还是我的错啊……我终是负了你……”
“阿月,你怎么就不要我了,你怎么就不要我了……”
“我还没等到你呢……你怎么……就走了呢……”
他哭着哭着,哭累了就睡过去,昏黄的烛影下,我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长得像这寂静凄凉的心境。
那是个很好的姑娘吧,与先生都出身官宦人家,曾经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先生终是负了她。
我有些心疼这个叫阿月的姑娘了。
这个叫“阿月”的姑娘若是能听此肺腑之言,她会落下一滴泪吗?
他一片深情是真的,他负了她、伤了她也是真的。
深情有什么用啊!
深情有什么用。
是先生这般深情的人,最后也不过落了个隐姓埋名、靠写戏文卖钱的下场。
看,古人不是说得很明白吗?我五六岁进戏班,唱戏词时时常唱到情深多负,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只是说的太明白就没有意思罢了。
譬如我十七岁那年九月,青梅半熟的时节,我撑着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先生笑声里带着说不出温柔,握着我的手,细细教我念那画舫初见的戏词。
那一刻我不曾动心吗?我不曾动心吗?不曾动心吗?
那一年我也才十七岁,青春少好的年纪,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人,替我挽发描眉,为我吟诗唱曲,对我宠溺的笑着,我真的一点点心动都没有吗?
我骗过了亦师亦父的师傅,我骗过了沉迷金钱的班主,我骗过了很多很多人,我甚至差点骗过了我自己。
可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很早很早,在先生一直不叫我名字的时候,在他写的词永远只有往昔的时候。甚至在更久以前,他第三天教我画舫初见的戏词,先生说了一句话,我假装没听到,他说
“阿月,我天天给你念戏词好不好……”
先生教我识字后,日日与我写“九月江南秋色,黄雀雨,鲤鱼风”,这么无奈却温柔的诗,怎么可能是写给我的呢?
幸运的是我还未动心,就心焰燃尽成灰,从此冷心薄情、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哪怕最后真的知道了有阿月这个姑娘,也不甚痛心,只是淡淡的落寞罢了。
不幸的是我都来不及动心,就这样堪破玄机,从此对先生无论如何薄幸都恨不起来,回首看这被当做另一个人的荒唐岁月,竟不知道该怨谁。
可我真的只动心了三天吗?……大概吧……
其实先生也并不薄幸,只是……我独自自欺欺人,固执地痴心妄想那戏文是写给我的,怎么可能呢?……直到亲耳在先生醉酒后听到了那姑娘的名字,才终究是断了心思。
戏中情,莫当真,字传神,也不过撇竖横,一纸情分。
该怨谁,谁又不是可怜人呢!这个清高洒脱的先生,这么多年间,也只能对着我喊着他心上人的名字。
有什么用,你的心上人是你自己负啊,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你若不知道,为何我一学她笑,学她缠着你,你就手足无措呢?
我早就明白了,所以我终究没把心给他。这么多岁月,我就像一个台下的看客看着一出出折子戏,曲终人散时落的泪,很难说清是为了戏文还是为了自己。
可……看着看着戏文,自己也成了戏中人啊……
昏睡的先生又在喊:“阿月……阿月……”
我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立时就醒过来,看着我委屈巴巴地叫:“阿月……”
我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伸手抚上他消瘦的肩,我问:“你好好看看,我是谁啊?”
他像个孩子一样,瞪大眼睛看了我许久,突然就挣扎着坐起来拉住我:“你不是阿月!你不是阿月,你是谁?我的阿月呢?”
他手劲忽然那么大,抓得我手疼,我只是轻轻地说:“我是阿戏。”
他一时倒有些愣怔:“阿戏是谁?”
呵,阿戏是谁……
我们生活在一起,弹琴下棋吃饭睡觉,一人念词一个人听着,但这种热闹的背后,是冷冰冰的。
这些虽然都真实发生了,却又恍然如梦。
说来可笑又可悲,他唯一一次对我说话,还是初见那次。
他问我叫什么,多大了。
我答我叫阿戏,今年十七岁。
他其实那次……也没听我说话……
其后漫长的一生里,先生再也没有同我对话过。
我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想法,是什么样的情绪,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其实……他通通都不知道。
是啊,他连名字都不知道。他不想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我笑了,看着他的眼睛:“你的阿月到天上去了,让我帮她照看你,你不要急,你很快也到天上去了。”
大约是我的声音很温柔,他冷静下来,任由我扶着他躺好,可怜兮兮地抓着我的袖子问:“到了天上,阿月会见我吗?”
我不是阿月,我自然也不知道。
但是先生这样温柔的人,若是伤人,伤的是很深的。
我想。
不会吧。
不会的。
我这么安慰他,只是因为我可怜他们,我可怜先生,可怜阿月……也可怜自己。
这世上,何人不可怜呐。身处戏班二十载,同妓女一般的“下九流”,我又有什么看不清楚呢?
我说:“你好好求求她啊。”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嗯,我求求她,我求求她,她不开门我也不走,一直求一直求。”
良久。
他忽然清醒过来,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潇洒儒雅的先生。
先生慢慢地、郑重地对我交代道:“阿戏,到我谭惜言长眠于青山乱岗的那一日,还有个不情之请……请你每年为我来上坟,上坟的时候唱一曲我写的词,烧一页给我,让我便是在阴间也得以有个念想……可好。”
他对阿月真好,可我心甘情愿。
他说:“谢谢你啊。”
他又说:“对不住你啊。”
他这一生与我说过不少话,只有这一天三次说话是跟我说的。
他安安稳稳的闭上了眼睛,我走到窗前,看见窗外飘着雪花,这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
先生的雪,
悄无声无息落,
无声无息,落去春晖。
雪花飞……
第二天,我拉过戏班里的师傅,让他教我唱先生最后的那份戏言。
戏言最后,落幕前,我唱着,唱到最后一句,却没了词,
师傅道:“谭先生这戏词怕是没写完。”
我知道,写完了,先生已经写完了。
周围的人看着我练戏词,尖声尖气地说道:“果然是戏子薄情,谭先生这么喜欢这戏子,却不想自己一过世,这戏子还跟着师傅唱这等词曲,想上台想得跟投胎似的,也不想自己那点名气都是谁捧出来的。”
我仍是细细切切咿咿呀呀地唱着戏词。 其实师傅也说过我,说谭先生才刚去,还没葬下呢,这般唱曲儿不太好罢。
“谭先生于我的恩情我记得的,我答应过他。”
先生下葬的一日,我没有去送,人们也不过是说了一句:“戏子薄情。”
先生不过是个写词的,写词写得再好也上不了台面,再多人喜欢他的词,他也只能如他自己说的那般,长眠于青山乱岗。
送葬的几个人走了以后,我转出树后,全套上台的扮相,在先生墓前站定,细细切切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唱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曲调拔高,却戛然而止。好像是没写完的一个曲子,却因为尾句的留白不留墨而愈发令人觉得挠心,愈发气息哽咽而意悠远。
唱完,我跪下,认认真真地对先生的墓拜了三拜,拿出一张戏词,却不是先生自己写的那份,而是用歪歪扭扭的字抄誊的,点燃了,放在坟头,看它烧尽。
我怔怔地看着纸灰随风飘过,心里突然有些羡慕阿月。
虽然我到底也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她留在世上的,也不过一个叫“阿月”的小字。
纸灰被风吹得飘飘转转,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相思、还是先生的深情、又或是阿月的无奈。风一吹,大家,都各不相欠了罢。
身后,只剩那清冷的墓碑,碑上三个字――谭惜言。
再无其他。
两年后,那个与我真的青梅竹马的姑娘嫁人了,她嫁了一个很好的人家。情郎朴实温柔,婆婆大方爽利。她办喜事那天,我去看了,那个面对我一向小心翼翼、脸颊红红的小姑娘,那天穿着红色的嫁衣,眼睛亮亮的,冲我甜甜的笑着。
面对她时,我以前还从没见过她这么开朗坦荡呢。
我都快忘了,她其实是个刀马旦。
羽·余墨残香独自敛
与你说 戏文中的离与合 ———— 题记
天边泛起浅淡的鱼肚白,渔女依旧一边摇着橹,一边曼声低吟着“九月江南秋色,黄雀雨,鲤鱼风。“ 摇橹的水声伴着清晨的浅风,是江南独一份的落寞平静……
昨日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无影无踪了,淡金的银杏叶如十八年前一般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透出初秋的气息。
这是初秋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天朗气清的清晨——同恰好我与先生初见时一模一样。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
我站在墓园外,望着他的墓碑。墓碑上爬满常春藤,旁边守墓人的院子里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着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地升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带有一种灰的色调。
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青石墓碑的触感,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渐渐拉开。先生照旧二十六,永远地。
忽然又想到了渔女唱的《失调名》,先生曾经说过,“失调名”是指原词的调名已经失去,只剩下残句。
残句断章,往昔难忆。
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记
两个人的故事。一个因为另一个,把自己写进了戏里头,也没巴望着那人能察觉,只是听的时候,多少带了点唯有自知的意味。这是个带进坟墓的秘密,所以走的潇洒干净。另一个不明不白,同世上大多美人一个样,替他唱过戏,却看不到戏本子里,攒了那人的魂。说到底,还是一个人的念想,任他是谁也悟不到。
唱罢半生繁华曲,回首已是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