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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乘势几个筋斗,跟
着向前扑出,和东方不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
杨莲亭大呼:“大胆叛徒,行刺教主!众武士,快上殿擒
拿叛徒。”
任我行见东方不败闪避之状极为颟顸,而童百熊与他相
距尚远,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运力于掌,向
东方不败掷了过去。盈盈叫道:“动手罢!”
令狐冲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向问天从担架的
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着用力一抽,担架
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个人展开轻功,抢将上去。
只听得东方不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铜钱,
鲜血涔涔而下。任我行发射这三枚铜钱时和他相距甚远,掷
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肤轻伤。但东方不
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居然连这样的一枚铜钱也避不开,自
是情理之所无。
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这东方不败是假货。”
向问天刷的一鞭,卷住了杨莲亭的双足,登时便将他拖
倒。
东方不败掩面狂奔。令狐冲斜刺里兜过去,截住他去路,
长剑一指,喝道:“站住!”岂知东方不败急奔之下,竟不会
收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来。令狐冲急忙缩剑,左掌轻轻拍
出,东方不败仰天直摔了出去。
任我行纵身抢到,一把抓住东方不败后颈,将他提到殿
口,大声道:“众人听着,这家伙假冒东方不败,祸乱我日月
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东方不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
刻神色惶急,和东方不败平素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
却有天壤之别。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任我行大声道:“你叫甚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
砸得稀烂。”
那人只吓得全身发抖,颤声说道:“小……小……人……
人……叫……叫……叫……”
向问天已点了杨莲亭数处穴道,将他拉到殿口,喝道:
“这人到底叫甚么名字?”
杨莲亭昂然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
是反教叛徒向问天。日月神教早将你革逐出教,你凭甚么重
回黑木崖来?”
向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来,便是为了收拾你这奸徒!”
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他左腿小腿骨斩断了。岂知杨
莲亭武功平平,为人居然极是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
了,这等折磨老子,算甚么英雄好汉?”向问天笑道:“有这
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他右腿小腿骨斩
断,左手一桩,将他顿在地下。
杨莲亭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将上来,剧痛可想而
知,可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声。
向问天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
在那假东方不败肚子上轻轻一拳,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
人“啊”的大叫,说道:“小……小……人……名……名叫……
包……包……包……”向问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
道:“是……是……是……包……包……包……”结结巴巴的
半天,也没说出叫包甚么名字。
众人随即闻到一阵臭气,只见他裤管下有水流出,原来
是吓得屎尿直流。
任我行道:“事不宜迟,咱们去找东方不败要紧!”提起
那姓包汉子,大声道:“你们大家都瞧见了,此人冒充东方不
败,扰乱我教。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真正教
主任我行,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自是不识。自
东方不败接任教主,手下亲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诫不提前任
教主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任我行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似
日月神教创教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东方不败当教主一般。众
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上官云大声道:“东方不败多半早给杨莲亭他们害死了。
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后,大伙儿须得尽忠于
任教主。”说着便向任我行跪下,说道:“属下参见任教主,教
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众武士认得上官云是本教职位极高的大人物,见他向任
我行参拜,又见东方教主确是冒充假货,而权势显赫的杨莲
亭被人折断双腿,抛在地下,更无半分反抗之力,当下便有
数人向任我行跪倒,说道:“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其
余众武士先后跟着跪倒。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十
字,大家每日里都说上好几遍,说来顺口纯熟之至。
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时之间,志得意满,说道:“你们严
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崖下崖。”众武士齐声答
应。这时向问天已呼过紫衫侍者,将童百熊的铐镣打开。
童百熊关心东方不败的安危存亡,抓起杨莲亭的后颈,喝
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东方兄弟,你……你
……”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两行眼泪流将下来。
杨莲亭双目一闭,不去睬他。童百熊一个耳光打过去,喝
道:“我那东方兄弟到底怎样了?”向问天忙叫:“下手轻些!”
但已不及,童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却已将杨莲亭打得晕了过
去。童百熊拚命摇晃他身子,杨莲亭双眼翻白,便似死了一
般。
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谁知道东方不败下落的,
尽速禀告,重重有赏。”连问三句,无人答话。
霎时之间,任我行心中一片冰凉。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
年,除了练功之外,便是想象脱困之后,如何折磨东方不败,
天下快事,无逾于此。哪知今日来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
个假货。显然东方不败早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的机智武功,
怎容得杨莲亭如此胡作非为,命人来冒充于他?而折磨杨莲
亭和这姓包的混蛋,又有甚么意味?
他向数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见有些人显得
十分恐惧,有些惶惑,有些隐隐现着狡谲之色。任我行失望
之余,烦躁已极,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明知东方不败是个
假货,却伙同杨莲亭欺骗教下兄弟,个个罪不容诛!”身子一
晃,欺将过去,拍拍拍拍四声轻响,手掌到处,四名紫衫侍
者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毙命。其余侍者骇然惊呼,四散逃开。
任我行狞笑道:“想逃!逃到哪里去?”拾起地下从童百熊身
上解下来的铐镣铁链,向人丛中猛掷过去,登时血肉横飞,又
有七八人毙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随东方不败的,
一个都活不了!”
盈盈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叫道:“爹爹!”过去
牵住了他手。
忽见众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教
……东方不败并没有死!”
任我行大喜,抢过去抓住他肩头,问道:“东方不败没死?”
那人道:“是!啊!”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原来任我行激动
之下,用力过巨,竟捏碎了他双肩肩骨。任我行将他身子摇
了几下,这人始终没有转醒。他转头向众侍者喝道:“东方不
败在哪里?快些带路!迟得片刻,一个个都杀了。”
一名侍者跪下说道:“启禀教主,东方不败所居的处所十
分隐秘,只有杨莲亭知道如何开启秘门。咱们把这姓杨的反
教叛徒弄醒过来,他能带引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来!”
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当即有五人飞奔出殿,
却只三人回来,各自端了一盆冷水,其余两人却逃走了。三
盆冷水都泼在杨莲亭头上。只见他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向问天道:“姓杨的,我敬重你是条硬汉,不来折磨于你。
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断绝,东方不败如非身有双翼,否
则无法逃脱。你快带我们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
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个了断,岂不痛快?”
杨莲亭冷笑道:“东方教主天下无敌,你们胆敢去送死,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我就带你们去见他。”
向问天对上官云道:“上官兄,我二人暂且做一下轿夫,
抬这家伙去见东方不败。”说着抓起杨莲亭,将他放在担架上。
上官云道:“是!”和向问天二人抬起了担架。杨莲亭道:“向
里面走!”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他在前领路。任我行、令狐冲、
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随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经过一道长廊,到了一座花园之
中,走入西首一间小石屋。杨莲亭道:“推左首墙壁。”童百
熊伸手一推,那墙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扇门来。里面尚有一
道铁门。杨莲亭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交给童百熊,打开了
铁门,里面是一条地道。
众人从地道一路向下。地道两旁点着几盏油灯,昏灯如
豆,一片阴沉沉地。任我行心想:“东方不败这厮将我关在西
湖湖底,哪知道报应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笼。这条地道,
比之孤山梅庄的也好不了多少。”哪知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
开朗,露出天光。众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
从地道中出来,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
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
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
不暗暗称奇。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
的玫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盈盈侧头向令狐冲瞧去,见他脸孕笑容,甚是喜悦,低
声问:“你说这里好不好?”令狐冲微笑道:“咱们把东方不败
赶跑后,我和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你教我弹琴,那才叫快
活呢。”盈盈道:“你这话可不是骗我?”令狐冲道:“就怕我
学不会,婆婆可别见怪。”盈盈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观赏美景,便落了后,见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杨莲
亭已走进一间精雅的小舍,令狐冲和盈盈忙跟着进去。一进
门,便闻到一阵浓烈花香。见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中绘
着三个美女,椅上铺了绣花锦垫。令狐冲心想:“这是女子的
闺房,怎地东方不败住在这里?是了,这是他爱妾的居所。他
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教务了。”
只听得内室一人说道:“莲弟,你带谁一起来了?”声音
尖锐,嗓子却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听之下,不
由得寒毛直竖。
杨莲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见你不可。”
内室那人道:“你为甚么带他来?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才能
进来。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爱见。”最后这两句说得嗲声嗲
气,显然是女子声调,但声音却明明是男人。
任我行、向问天、盈盈、童百熊、上官云等和东方不败
都甚熟悉,这声音确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紧喉咙学唱花旦一
般,娇媚做作,却又不像是开玩笑。各人面面相觑,尽皆骇
异。
杨莲亭叹了口气道:“不行啊,我不带他来,他便要杀我。
我怎能不见你一面而死?”
房内那人尖声道:“有谁这样大胆,敢欺侮你?是任我行
吗?你叫他进来!”
任我行听他只凭一句话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
智,作个手势,示意各人进去。上官云掀起绣着一丛牡丹的
锦缎门帷,将杨莲亭抬进,众人跟着入内。
房内花团锦簇,脂粉浓香扑鼻,东首一张梳妆台畔坐着
一人,身穿粉红衣衫,左手拿着一个绣花绷架,右手持着一
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
但这人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
了令狐冲之外,众人都认得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日月神教教
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刻
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
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显得太娇艳、太
刺眼了些。
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闺
房之中刺绣!
任我行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也忍不住好笑,喝道:“东
方不败,你在装疯吗?”
东方不败尖声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终于来了!莲弟,
你……你……怎么了?是给他打伤了吗?”扑到杨莲亭身旁,
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上。东方不败脸上一副爱怜无限
的神情,连问:“疼得厉害吗?”又道:“只是断了腿骨,不要
紧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给你接好。”慢慢给他除了鞋袜,
拉过熏得喷香的绣被,盖在他身上,便似一个贤淑的妻子服
侍丈夫一般。
众人不由得相顾骇然,人人想笑,只是这情状太过诡异,
却又笑不出来。珠帘锦帷、富丽灿烂的绣房之中,竟充满了
阴森森的妖氛鬼气。
东方不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缓缓替杨莲亭拭去
额头的汗水和泥污。杨莲亭怒道:“大敌当前,你跟我这般婆
婆妈妈干甚么?你能打发得了敌人,再跟我亲热不迟。”东方
不败微笑道:“是,是!你别生气,腿上痛得厉害,是不是?
真叫人心疼。”
如此怪事,任我行、令狐冲等皆是从所未见,从所未闻。
男风变童固是所在多有,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主,何以竟会
甘扮女子,自居妾妇?此人定然是疯了。杨莲亭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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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声
色俱厉,他却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
些恶心。
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东方兄弟,你……你到
底在干甚么?”东方不败抬起头来,阴沉着脸,问道:“伤害
我莲弟的,也有你在内吗?”童百熊道:“你为甚么受杨莲亭
这厮摆弄?他叫一个混蛋冒充了你,任意发号施令,胡作非
为,你可知道么?”
东方不败道:“我自然知道。莲弟是为我好,对我体贴。
他知道我无心处理教务,代我操劳,那有甚么不好?”童百熊
指着杨莲亭道:“这人要杀我,你也知道么?”东方不败缓缓
摇头,道:“我不知道。莲弟既要杀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
为甚么不让他杀了?”童百熊一怔,伸起头来,哈哈大笑,笑
声中尽是悲愤之意,笑了一会,才道:“他要杀我,你便让他
杀我,是不是?”
东方不败道:“莲弟喜欢干甚么,我便得给他办到。当世
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个好。童大哥,咱们
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你不应该得罪我的莲弟啊。”
童百熊满脸胀得通红,大声道:“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
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们是好朋友,一向是过命的交
情。”东方不败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没有甚么。得罪我
莲弟,却是不行。”童百熊大声道:“我已经得罪他了,你待
怎地?这奸贼想杀我,可是未必能够如愿。”
东方不败伸手轻轻抚摸杨莲亭的头发,柔声道:“莲弟,
你想杀了他吗?”杨莲亭怒道:“快快动手!婆婆妈妈的,令
人闷煞。”东方不败笑道:“是!”转头向童百熊道:“童兄,今
日咱们恩断义绝,须怪不了我。”
童百熊来此之前,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当
即退了两步,抱刀在手,立个门户。他素知东方不败武功了
得,此刻虽见他疯疯癫癫,毕竟不敢有丝毫轻忽,抱元守一,
凝目而视。
东方不败冷冷一笑,叹道:“这可真教人为难了!童大哥,
想当年在太行山之时,潞东七虎向我围攻。其时我练功未成,
又被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得命在顷刻,若不
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
声,道:“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东方不败道:“我怎不记得?
当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权,朱雀堂罗长老心中不服,啰里啰
唆,是你一刀将罗长老杀了。从此本教之中,再也没第二人
敢有半句异言。你这拥戴的功劳,可着实不小啊。”童百熊气
愤愤的道:“只怪我当年胡涂!”
东方不败摇头道:“你不是胡涂,是对我义气深重。我十
一岁上就识得你了。那时我家境贫寒,全蒙你多年救济。我
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
一摆,道:“过去之事,提来干么?”东方不败叹道:“那可不
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只
怪你得罪了我莲弟。他要取你性命,我这叫做无法可施。”童
百熊大叫:“罢了,罢了!”
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粉红色的物事一闪,似
乎东方不败的身子动了一动。但听得当的一声响,童百熊手
中单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
只见童百熊张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
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任我行
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
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被东方不
败用手中的绣花针所刺。
任我行等大骇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几步。令狐冲左手
将盈盈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一时房中一片寂静,谁也没
喘一口大气。
任我行缓缓拔出长剑,说道:“东方不败,恭喜你练成了
《葵花宝典》上的武功。”东方不败道:“任教主,这部《葵花
宝典》是你传给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任我行冷笑道:
“是吗?因此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见天日。”东方不
败道:“我没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
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吗?”任我行道:“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
不错了?”东方不败道:“正是。我让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
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
颐养天年,可要多谢你了。”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种种好处,
我永远记得。我在日月神教,本来只是风雷堂长老座下一名
副香主,你破格提拔,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本教至宝《葵
花宝典》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本教教主。此恩
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
令狐冲向地下童百熊的尸体瞧了一眼,心想:“你刚才不
断赞扬童长老对你的好处,突然之间,对他猛下杀手。现下
你又想对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会上你这个当。”
但东方不败出手实在太过迅捷,如电闪,如雷轰,事先
又无半分征兆,委实可怖可畏。令狐冲提起长剑,指住了他
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动,立即便挺剑疾刺,只有先行攻击,方
能制他死命,倘若让他占了先机,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
任我行、向问天、上官云、盈盈四人也都目不转瞬的注视着
东方不败,防他暴起发难。
只听东方不败又道:“初时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
主,想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于是处心积虑的谋你的位,
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日月神
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
向问天手握软鞭,屏息凝气,竟不敢分心答话。
东方不败叹了口气,说道:“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
了,说甚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
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其后勤
修内功,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众人听他尖着嗓子说这番话,渐渐的手心出汗,这人说
话有条有理,脑子十分清楚,但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妖异模样,
令人越看越是心中发毛。
东方不败的目光缓缓转到盈盈脸上,问道:“任大小姐,
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盈盈道:“你待我很好。”东方不败又
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很好是谈不上,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
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
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日月
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令狐冲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处,要我爱上你这
个老妖怪,可有点不容易!”
任我行等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惊。
东方不败双目凝视着他,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说
道:“你是谁?竟敢如此对我说话,胆子当真不小。”这几句
话音尖锐之极,显得愤怒无比。
令狐冲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忍不住笑道:“是须眉
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男扮
女装的老旦。”东方不败尖声怒道:“我问你,你是谁?”令狐
冲道:“我叫令狐冲。”
东方不败怒色登敛,微微一笑,说道:“啊!你便是令狐
冲。我早想见你一见,听说任大小姐爱煞了你,为了你连头
都割得下来,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
平无奇,比起我那莲弟来,可差得远了。”
令狐冲笑道:“在下没甚么好处,胜在用情专一。这位杨
君虽然英俊,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到处留情……”
东方不败突然大吼:“你……你这混蛋,胡说甚么?”一
张脸胀得通红,突然间粉红色人影一晃,绣花针向令狐冲疾
刺。令狐冲说那两句话,原是要惹他动怒,但见他衣袖微摆,
便即刷的一剑,向他咽喉疾刺过去。这一剑刺得快极,东方
不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令狐冲只
觉左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却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在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
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令狐冲脸上刺了一下,跟着缩回
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刺得也
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而东方不败大怒之下攻敌,
不免略有心浮气粗,这一针才刺得偏了,没刺中他的人中要
穴。东方不败手中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落
水不沉,竟能拨得令狐冲的长剑直荡了开去,武功之高,当
真不可思议。
令狐冲大惊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
只要一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立时性命不保,当即
刷刷刷刷连刺四剑,都是指向对方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一拨,
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将令狐冲刺来的四剑尽数拨开。令
狐冲凝目看他出手,这绣花针四下拨挡,周身竟无半分破绽,
当此之时,决不容他出手回刺,当即大喝一声,长剑当头直
砍。东方不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绣花针,向上一举,挡
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
左目戳来。此刻既已不及挡架,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
动,也向东方不败的左目急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这一下剑刺敌目,已是迹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
但令狐冲所学的“独狐剑法”本无招数,他为人又是随随便
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
心微微一痛,东方不败已跳了开去,避开了他这一剑。
令狐冲知道自己左眉已为他绣花针所刺中,幸亏他要闪
避自己长剑这一刺,绣花针才失了准头,否则一只眼睛已给
他刺瞎了,骇异之余,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刺乱劈,不容
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东方不败左拨右挡,兀自好整以暇
的啧啧连赞:“好剑法,好剑法!”
任我行和向问天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
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联手出战,势道何等厉害,但
东方不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绣花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趋
退如电,竟没半分败象。上官云拔出单刀,冲上助战,以四
敌一。斗到酣处,猛听得上官云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
筋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这只眼睛已被东方不败刺瞎。
令狐冲见任我行和向问天二人攻势凌厉,东方不败已缓
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动长剑,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
刺去。但东方不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令
狐冲的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
忽听得向问天“啊”的一声叫,跟着令狐冲也是“嘿”的
一声,二人身上先后中针。任我行所练的“吸星大法”功力
虽深,可是东方不败身法快极,难与相触,二来所使兵刃是
一根绣花针,无法从针上吸他内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
“啊”的一声叫,胸口、喉头都受到针刺,幸好其时令狐冲攻
得正急,东方不败急谋自救,以致一针刺偏了准头,另一针
刺得虽准,却只深入数分,未能伤敌。
四人围攻东方不败,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四人都受
了他的针刺。盈盈在旁观战,越来越担心:“不知他针上是否
喂有毒药,要是有毒,那可不堪设想!”但见东方不败身子越
转越快,一团红影滚来滚去。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连声
吆喝,声音中透着又是愤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贯
注了内力,风声大作。东方不败却不发出半点声息。
盈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战,只有阻手阻脚,帮不了忙,
那可如何是好?看来东方不败以一敌三,还能取胜。”一瞥眼
间,只见杨莲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盈
盈心念一动,慢慢移步走向床边,突然左手短剑一起,嗤的
一声,刺在杨莲亭右肩。杨莲亭猝不及防,大叫一声。盈盈
跟着又是一剑,斩在他的大腿之上。
杨莲亭这时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东方
不败的心神,强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声。盈盈怒道:“你叫
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斩了下来。”长剑一颤,斩落了他
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杨莲亭十分硬气,虽然伤口剧痛,却
没发出半点声息。
但杨莲亭的第一声呼叫已传入东方不败耳中。他斜眼见
到盈盈站在床边,正在挥剑折磨杨莲亭,骂道:“死丫头!”一
团红云陡向盈盈扑去。
盈盈急忙侧头缩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开东方不败刺来
的这一针。令狐冲、任我行双剑自东方不败背上疾截。向问
天刷的一鞭,向杨莲亭头上砸去。东方不败不顾自己生死,反
手一针,刺入了向问天胸口。
向问天只觉全身一麻,软鞭落地,便在此时,令狐冲和
任我行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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柄剑都插入了东方不败后心。东方不败身子一颤,扑
在杨莲亭身上。
任我行大喜,拔出剑来,以剑尖指住他后颈,喝道:“东
方不败,今日终于……终于教你落在我手里。”剧斗之余,说
话时气喘不已。
盈盈惊魂未定,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令狐冲抢过
去扶住,只见细细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了下来。盈盈却道:
“你可受了不少伤。”伸袖在令狐冲脸上一抹,只见袖上斑斑
点点,都是鲜血。令狐冲转头问向问天:“受伤不重罢?”向
问天苦笑道:“死不了!”
东方不败背上两处伤口中鲜血狂涌,受伤极重,不住呼
叫:“莲弟,莲弟,这批奸人折磨你,好不狠毒!”
杨莲亭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盖世,为甚么杀不了这几
个奸贼?”东方不败道:“我已……我……”杨莲亭怒道:“你
甚么?”东方不败道:“我已尽力而为,他们……武功都强得
很。”突然身子一晃,滚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乘机跃起,一剑
斩在他左腿之上。
东方不败苦笑道:“任教主,终于是你胜了,是我败了。”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罢?”东方不
败摇头道:“那也不用改。东方不败既然落败,也不会再活在
世上。”他本来说话声音极尖,此刻却变得低沉起来,又道:
“倘若单打独斗,你是不能打败我的。”
任我行微一犹豫,说道:“不错,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
佩服。”东方不败道:“令狐冲,你剑法极高,但若单打独斗,
也打不过我。”令狐冲道:“正是。其实我们便是四人联手,也
打你不过,只不过你顾着那姓杨的,这才分心受伤。阁下武
功极高,不愧称得‘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钦佩。”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说道:“你二位能这么说,足见男子
汉大丈夫气概。唉,冤孽,冤孽,我练那《葵花宝典》,照着
宝典上的秘方,自宫练气,炼丹服药,渐渐的胡子没有了,说
话声音变了,性子也变了。我从此不爱女子,把七个小妾都
杀了,却……却把全副心意放在杨莲亭这须眉男子身上。倘
若我生为女儿身,那就好了。
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你
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任我行问道:“甚
么事?”东方不败道:“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
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剁,分一百天凌
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
东方不败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纵起,向任我
行扑去。
他重伤之余,身法已远不如先前迅捷,但这一扑之势仍
是凌厉惊人。任我行长剑直刺,从他前胸通到后背。便在此
时,东方不败手指一弹,绣花针飞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
目。
任我行撤剑后跃,呯的一声,背脊撞在墙上,喀喇喇一
响,一座墙被他撞塌了半边。盈盈忙抢前瞧父亲右眼,只见
那枚绣花针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时东方不败手劲已衰,否
则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是
废了。
盈盈伸指去抓绣花针的针尾,但钢针甚短,露出在外者
不过一分,实无着手处。她转过身来,拾起东方不败抛下的
绣花绷子,抽了一根丝线,款款轻送,穿入针鼻,拉住丝线,
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声。那绣花针带着几滴鲜血,挂在
丝线之下。
任我行怒极,飞腿猛向东方不败的尸身上踢去。尸身飞
将起来,呯的一声响,撞在杨莲亭头上。任我行盛怒之下,这
一腿踢出时使足了劲力,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两颗脑袋一撞,尽
皆头骨碎破,脑浆迸裂。
任我行得诛大仇,重夺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却也由此而
失了一只眼睛,一时喜怒交迸,伸天长笑,声震屋瓦。但笑
声之中,却也充满了愤怒之意。
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教在教主
庇荫之下,扬威四海。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笑骂:“胡说八道!甚么千秋万载?”忽然觉得倘
若真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确是人生至乐,忍不住又哈哈
大笑。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畅怀,志得意满。
向问天给东方不败一针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
会,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贺喜教主!”任
我行笑道:“这一役诛奸复位,你实占首功。”转头向令狐冲
道:“冲儿的功劳自然也不在小。”
令狐冲见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脸颊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想
起适才的恶战,兀自心有余悸,说道:“若不是盈盈去对付杨
莲亭,要杀东方不败,可当真不易。”顿了一顿,又道:“幸
好他绣花针上没喂毒。”
盈盈身子一颤,低声道:“别说啦。这不是人,是妖怪。
唉,我小时候,他常抱着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今日却变得
如此下场。”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旧册
页,随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握在手中扬了
扬,说道:“这本册子,便是《葵花宝典》了,上面注明,
‘欲练神功,引刀自宫’,老夫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这等傻
事,哈哈,哈哈,……”随即沉吟道:“可是宝典上所载的武
功实在厉害,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之后决不能不动心。那时
候幸好我已学得‘吸星大法’,否则跟着去练这宝典上的害人
功夫,却也难说。”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了一脚,笑道:
“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
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
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花宝典》传他,当
初便就没怀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任我行右目
中不绝流出鲜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中更
感到一阵惊怖。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胯下一摸,果然他的两枚睾丸已
然割去,笑道:“这部《葵花宝典》要是教太监去练,那就再
好不过。”将那《葵花宝典》放在双掌中一搓,功力到处,一
本原已十分陈旧的册页登时化作碎片。他双手一扬,许多碎
片随风吹到了窗外。
盈盈吁了一口气道:“这种害人东西,毁了最好!”令狐
冲笑道:“你怕我去练么?”盈盈满脸通红,啐了一口,道:
“说话就没半点正经。”
盈盈取出金创药,替父亲及上官云敷了眼上的伤。各人
脸上被刺的针孔,一时也难以计数。盈盈对镜一照,只见左
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然极细,伤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些
微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
令狐冲道:“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
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无穷。”盈盈道:“我占尽了甚么
天下的好处?”令狐冲道:“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父亲是
神教教主,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东方
不败就羡慕得不得了。”盈盈给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时将脸上
受伤之事搁在一旁。
任我行等五人从东方不败的闺房中出来,经过花园、地
道,回入殿中。
任我行传下号令,命各堂长老、香主,齐来会见。他坐
入教主的座位,笑道:“东方不败这厮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
在上的坐着,下属和他相距既远,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这
叫做甚么殿啊?”
上官云道:“启禀教主,这叫作‘成德殿’,那是颂扬教
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
全才,那可不容易哪。”向令狐冲招招手,道:“冲儿,你过
来。”令狐冲走到他座位之前。
任我行道:“冲儿,当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时
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所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
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旧事重提……”说到
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说道:“这个位子,迟早
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
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甚么事,
原是不该推辞。只是我已答应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
神教之事,请恕晚辈不能应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不听我吩咐,日后
会有甚么下场,你该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
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
慢慢再说不迟。”
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
“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问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
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里,殿外
有十余人朗声说道:“玄武堂属下长老、堂主、副堂主,五枝
香香主、副香主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圣教主。教主中兴
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
跪下。
任我行以前当日月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
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
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
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因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
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
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
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
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
令狐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遥,灯光
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颇为朦胧,心下忽想:“坐
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却有甚么分别?”
只听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众人心
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来为东方不败尽力,言语之中,
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
算旧帐,不知会受到如何惨酷的刑罚。更有一干新进,从来
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
升职免祸,料想换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声颂扬。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
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
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
我原非顺她之意不可。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
嶽派的掌门,对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恒
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一获自由,加盟神教,也
可商量。可是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不是枉自为人?我日后
娶盈盈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头跪拜,那是应有之
义,可是甚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甚么‘文成武德,仁
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
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只是东
方不败与杨莲亭所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
主听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
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见到魔教十长
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
若非如此,日月教焉能与正教抗衡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
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云、贾布、童百熊、孤
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哪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这样一群
豪杰之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
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
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
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
只听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
道:“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
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
既往不咎。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
共享荣华富贵。”
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
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
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
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
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
令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
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
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
只听得有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
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滥杀无辜,赏罚有私,爱听
恭维的言语,祸乱神教。有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
令,强人服食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饮食穷侈极欲,吃
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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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令狐冲心道:“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
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友或是与众部属同食。东方不败
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甚么大罪?”
但听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加琐
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
居不出。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说他武
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
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
们说得对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五人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
险些儿尽数命丧他绣花针下。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
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
接着又听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强抢民女,淫辱教
众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
已自宫,甚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
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
来,向他怒目而视。
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
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甚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
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可别惹你爹爹生气。”
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的牌楼,从竹篮下挂了
下去。
二人偎倚着坐在竹篮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与
崖上长殿中的情景换了另一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
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到一
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场恶梦。
从此而后,说甚么也不再踏上黑木崖来了。”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甚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
起去吗?”盈盈脸上一红,道:“我们……我们……”令狐冲
道:“甚么?”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我怎能跟
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
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
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爹了,倘若我跟了
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
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
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细微,
几不可闻。
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篮和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
望出来时但觉朦朦胧胧,盈盈虽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
距却又似极远,好像她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触摸。
竹篮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篮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
去?”令狐冲道:“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十五聚会,推
举五岳派的掌门。他野心勃勃,将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
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
术非你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
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倘
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
“待得你当上了五岳派的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
那……那……那可更加难了。”
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我不
过么?”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
“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
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
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
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葵花宝典》上的武功,那
宝典早已给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
盈盈道:“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
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
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不妨担心别人,却决计不必为我担
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
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
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俩的事,早已天下皆知。
给你充军到南海荒岛的那些朋友们,可以让他们回来了罢?”
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们回来就是。”
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
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
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但
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
令狐冲道:“是了!”伸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
红,娇羞无限,伸手推开了他。
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上马出了日月教。
三十二并派
不一日,令狐冲回到恒山。在山脚下守望的恒山弟子望
见了,报上山去,群弟子齐来迎接。接着居于恒山别院中的
群豪,也一窝蜂的涌过来相见。令狐冲问起别来情况。祖千
秋道:“启禀掌门人,男弟子们都住在别院,没一人敢上主峰,
规矩得很。”令狐冲喜道:“那就好极。”
仪和笑道:“他们确是谁也没上主峰来,至于是否规矩得
很,只怕未必。”令狐冲问:“怎么?”仪和道:“我们在主庵
之中,白天晚上,总是听得通元谷中喧哗无比,没片刻安静。”
令狐冲哈哈大笑,道:“要这些朋友们有片刻安静,可就难了。”
令狐冲当下简略说了任我行夺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欢
声雷动,叫嚷声响彻山谷。大家都想:“任教主夺回大位,圣
姑自然权重。大伙儿今后的日子一定好过得多。”
令狐冲上了见性峰,到无色庵中,在定闲等三位师太灵
位前磕了头,与仪和、仪清等大弟子商议,离三月十五嵩山
之会已无多日,恒山派该当首途去河南了。仪和等都说,为
了对抗嵩山派的并派之议,带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声势
浩大,但难免引得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非议,也让左冷
禅多了反对恒山派的借口。仪和道:“掌门师兄剑法上胜了左
冷禅,出任五岳掌门人就已顺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
兄在旁,势必多生枝节。”令狐冲微笑道:“咱们的主旨是让
左冷禅吞并不了其余四派。我做恒山派掌门人已挺不像样,更
不用说做五岳派掌门人了。大家都说不带通元谷这些仁兄们
去嵩山,那么不带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三人说了。计
无施等也说以不带通元谷群豪为妥,要令狐冲带同众女弟子
先去,他三人自会向群豪解释明白。当晚令狐冲和群豪纵酒
痛饮,喝得烂醉如泥,原定次日动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时日
已过午,一切都未收拾定当,只得顺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
令狐冲才率同一众女弟子向嵩山进发。
一行人行了数日,这天来到一处市镇,众人在一座破败
的大祠堂中做饭休息。郑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
防嵩山派又搞甚么阴谋诡计。
过不多时,郑萼和秦绢飞步奔来,叫道:“掌门师兄,快
来看!”两人脸上满是笑容,显是见到了滑稽之极的事。仪和
忙问:“甚么事?”秦绢笑道:“师姊你自己去看。”
令狐冲等跟着她二人奔进一家客店,走到西边厢一间客
房门外,只见一张炕上几人叠成一团,正是桃谷六仙。六人
都是动弹不得。
令狐冲大为骇异,忙走进房中,将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
了下来,见他口中塞有一个麻核桃,便给他挖出。桃根仙立
时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个个不得好死,十八
代灰孙子个个生下来没屁股眼……”令狐冲笑道:“喂,桃根
仙大哥,我可没得罪你啊。”桃根仙道:“我怎么会骂你?你
别缠夹!这狗娘养的,老子见了他,将他撕成八块、十六块、
三十四块……”令狐冲问道:“你骂谁?”
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骂他骂谁?”令狐冲又将
余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
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叽哩咕噜的含
糊说话,待得麻核离口,便道:“大哥,你说得不对,八块的
一倍是十六块,十六块的一倍是三十二块,你怎么说是三十
四块?”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欢说三十四块,却又怎地?我
又没说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花仙道:“为甚
么一倍加二?那可没有道理。”两人身上穴道尚未解开,只嘴
巴一得自由,立即辩了起来。
令狐冲笑道:“两位且别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桃花仙骂道:“不戒和不可不戒这两个臭和尚,他祖宗十
八代个个是臭和尚!”
令狐冲笑道:“怎么骂起不戒大师来啦?”桃根仙道:“不
骂他骂谁?你不告而别,祖千秋跟大伙儿一说,我六兄弟怎
肯不去嵩山瞧热闹?自然跟了来啦。我们还要抢在你头里。走
到这里,遇见了不可不戒这臭和尚,假装跟我们喝酒,又说
见到六只狗子咬死一头大虫,骗我们出去瞧。哪知道他太师
父不戒这臭和尚却躲在门角落里,冷不防把我们一个个都点
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说道我们如上嵩山,定要坏
了令狐掌门的大事。他奶奶的,我们怎会坏你的大事?”
令狐冲这才明白,笑道:“这一次是桃谷六仙赢了,不戒
大师输了。下次你们六兄弟见到他师徒俩,千万不能提起这
件事,更不可跟他们二人动手。否则的话,天下英雄好汉问
起原因,都知道不戒大师折在桃谷六仙手里,他面目无光,太
丢人了。”桃根仙和桃花仙连连点头,说道:“下次见到这两
个臭和尚,我们只装作没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师徒俩难以
做人。”令狐冲笑道:“赶快解开这几位的穴道要紧,他们可
给憋得狠了。”当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带上
了房门,以免听他六兄弟缠夹不清的争吵。
郑萼笑问:“大师哥,这六兄弟在干甚么?”秦绢笑道:
“他们在叠罗汉。”桃花仙登时便骂:“小尼姑,胡说八道,谁
说我们是在叠罗汉?”秦绢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根仙
道:“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姑了。”
秦绢道:“令狐掌门跟我们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吗?”郑
萼笑道:“你和我们在一起,那么你们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
了。”桃根仙和桃花仙无言以对,互相埋怨,都怪对方不好,
以致弄得自己也变成了小尼姑。
令狐冲和仪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终不见桃谷六仙
出来。令狐冲又推门入内,却见桃花仙笑吟吟的走来走去,始
终没给五兄弟解开穴道。令狐冲哈哈大笑,忙伸手给五人都
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听得呯嘭、喀喇之声大作,房
中已打成一团。
令狐冲笑嘻嘻的走开,转了个弯,行出数丈,便到了田
边小路之上。但见一株桃树上生满了蓓蕾,只待春风一至,便
即盛开,心想:“这桃花何等娇艳,可是桃谷六仙却又这等颠
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点干系。”
他闲步一会,心想六兄弟的架该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
们一起喝酒,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有个女子声音叫道:
“令狐大哥!”令狐冲转过身来,见是仪琳。她走上前来,轻
声道:“我问你一句话,成不成?”令狐冲微笑道:“当然成啊,
甚么事?”仪琳道:“到底你喜欢任大小姐多些,还是喜欢你
那个姓岳的小师妹多些?
令狐冲一怔,微感尴尬,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
仪琳道:“是仪和、仪清师妹她们叫我问的。”令狐冲更感奇
怪,微笑道:“她们怎地想到要问这些话?”仪琳低下了头,道:
“令狐大哥,你小师妹的事,我从来没跟旁人说过。那日仪和
师妹剑伤岳小姐,双方生了嫌隙。仪真、仪灵两位师妹奉你
之命送去伤药,华山派非但不收,还把两位师姊轰了出来。大
家怕惹你生气,也没敢跟你说。后来于嫂和仪文师姊又上华
山去,报知你接任恒山掌门,却让华山派给扣了起来。”令狐
冲微微一惊,道:“你怎知道?”
仪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说的。”令狐冲道:
“田伯光?”仪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后,师妹们叫他
上华山去探听讯息。”令狐冲点头道:“田伯光轻功了得,打
探消息,不易为人发觉。他见到了报讯的两位师姊?”仪琳道:
“是。不过华山派看守得很严,他无法相救,好在两位师姊也
没吃苦。再说,我写给他的条子上说,千万不可得罪了华山
派,更加不得动手伤人,以免惹你生气。”令狐冲微笑道:
“你写了条子对他说,倒像是师父的派头!”仪琳脸上一红,道:
“我在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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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写了条子,叫
佛婆送去给他。”令狐冲笑道:“是了,我是说笑话。田伯光
又说些甚么?”
仪琳道:“他说见到一场喜事,你从前的师父招女婿
……”突然之间,只见令狐冲脸色大变,她心下惊恐,便停
了口。
令狐冲喉头哽住,呼吸艰难,喘着气道:“你说好啦,不
……不要紧。”听到自己语音干涩,几乎不像是自己说的话。
仪琳柔声道:“令狐大哥,你别难过。仪和、仪清师姊她
们都说,任大小姐虽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哪
一点都比岳小姐强上十倍。”
令狐冲苦笑道:“我难过甚么?小师妹有了个好好的归宿,
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见到了我小师妹
……”
仪琳道:“田伯光说华山玉女峰上张灯结彩,热闹得很,
各门各派中有不少人道贺。岳先生却没通知咱们恒山派,竟
把咱们当作敌人看待。”
令狐冲点了点头。仪琳又道:“于嫂和仪文师姊好意去华
山报讯。他们不派人送礼,不来祝贺你接任掌门,那也罢了,
干么却将报讯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冲呆呆出神,没回答
她的话。仪琳又道:“仪和、仪清两位师姊说,他华山派行事
不讲道理,咱们也不能太客气了。在嵩山见到了,咱们应该
当众质问,叫他们放人。”令狐冲又点了点头。仪琳见他失神
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柔声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
缓步走开。
令狐冲见她渐渐走远,唤道:“师妹!”仪琳停步回头。令
狐冲问道:“和我师妹成亲的,是……是……”
仪琳点头道:“是!是那个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冲
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说道:“令狐大哥,那姓林的没半分
及得上你。岳小姐是个胡涂人,才肯嫁给他,师妹们怕你生
气,一直没敢跟你说。可是桃谷六仙说,我爹爹和田伯光便
在左近。田伯光见到了你,多半会跟你说。就算田伯光不说,
再过几天,便上嵩山了,定会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时你
见到她改了装,穿着新媳妇的打扮,说不定……说不定……
有碍大事。大家都说,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边,那就好了。众
师姊叫我来劝劝你,别把那个胡涂的岳姑娘放在心上。”
令狐冲脸露苦笑,心想:“她们都关心我,怕我伤心,因
此一路上对我加意照顾。”忽觉手背上落上几滴水点,一侧头,
只见仪琳正自流泪,奇道:“你……你怎么了?”
仪琳凄然道:“我见到你伤心的……伤心的模样,令狐大
哥,你如要哭,就……就哭出声来好了。”
令狐冲哈哈一笑,道:“我为甚么要哭?令狐冲是个无行
浪子,为师父师娘所不齿,早给逐出了师门。小师妹怎会……
怎会……哈哈,哈哈!”纵声大笑,发足往山道上奔去。
这一番奔驰,直奔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所
在,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抑制,扑在地下,放声大哭。哭了
好一会,心中才稍感舒畅,寻思:“我这时回去,双目红肿,
若教仪和她们见了,不免笑话于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罢。”但
转念又想:“我久出不归,她们定然担心。大丈夫要哭便哭,
要笑便笑。令狐冲苦恋岳灵珊,天下知闻。她弃我有若敝屣,
我若不伤心,反倒是矫情作假了。”
当下放开脚步,回到镇尾的破祠堂中。仪和、仪清等正
散在各处找寻,见他回来,无不喜动颜色。桌上早已安排了
酒菜,令狐冲自斟自饮,大醉之后,伏案而睡。
数日后到了嵩山脚下,离会期尚有两天。等到三月十五
正日,令狐冲率同众弟子,一早动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
嵩山弟子上来迎接,执礼甚恭,说道:“嵩山末学后进,恭迎
恒山派令狐掌门大驾,敝派左掌门在山上恭候。”又说:“泰
山、衡山、华山三派的师伯叔和师兄们,昨天便都已到了。令
狐掌门和众位师姊到来,嵩山派上下尽感荣宠。”
令狐冲一路上山,只见山道上打扫干净,每过数里,便
有几名嵩山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宾客,足见嵩山派这次
准备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见,左冷禅对这五岳派掌门之
位志在必得,决不容有人阻拦。
行了一程,又有几名嵩山弟子迎上来,和令狐冲见礼,说
道:“昆仑、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门人和前辈名宿,今
日都要聚会嵩山,参与五岳派推举掌门人大典。昆仑和青城
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门来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
驾到。”这几人眉字之间颇有傲色,听他们语气,显然认为五
岳派掌门一席,说甚么也脱不出嵩山掌门的掌心。
行了一程,忽听得水声如雷,峭壁上两条玉龙直挂下来,
双瀑并泻,屈曲回旋,飞跃奔逸。众人自瀑布之侧上峰。
嵩山派领路的弟子说道:“这叫作胜观峰。令狐掌门,你
看比之恒山景物却又如何?”令狐冲道:“恒山灵秀而嵩山雄
伟,风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汉
唐二朝邦畿之内,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门请看,这等
气象,无怪历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说嵩山为
群山之首,嵩山派也当为诸派的领袖。令狐冲微微一笑,道:
“不知我辈江湖豪士,跟帝王官吏拉得上甚么干系?左掌门时
常结交官府吗?”那人脸上一红,便不再说。
由此而上,山道越来越险,领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点,
道:“这是青冈峰,青冈坪。这是大铁梁峡,小铁梁峡。”铁
梁峡之右尽是怪石,其左则是万仞深壑,渺不见底。一名嵩
山弟子拾起一块大石抛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时轰然
如雷,其后声响极小,终至杳不可闻。仪和道:“请问这位师
兄,今日来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汉子道:“少说也有二
千人了。”仪和道:“每一个客人上山,你们都投一块大石示
威,过不多时,这山谷可让你们嵩山派给填满了。”那汉子哼
了一声,并不答话。
转了一个弯,前面云雾迷蒙,山道上有十余名汉子手执
兵刃,拦在当路。一人阴森森的道:“令狐冲几时上来?朋友
们倘若见到,跟我瞎子说一声。”
令狐冲见说话之人须髯似戟,脸色阴森可怕,一双眼却
是瞎的,再看其余各人时,竟个个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
凛,朗声道:“令狐冲在此,阁下有何见教?”
他一说“令狐冲在此”五字,十几名瞎子立时齐声大叫
大骂,挺着兵刃,便欲扑上,都骂:“令狐冲贼小子,你害得
我好苦,今日这条命跟你拚了。”
令狐冲登时省悟:“那晚华山派荒庙遇袭,我以新学的独
孤九剑剑法刺瞎了不少敌手的眼睛。这些人的来历一直猜想
不出,此刻想来,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处重会。”
眼见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给其中一人抱住,不
免一齐堕下万丈深谷。
又见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灾乐祸之意,寻
思:“我在龙泉铸剑谷所杀嵩山派人物着实不少,今日上得嵩
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说道:“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门下
的弟子吗?请阁下叫他们让路。”那嵩山弟子笑道:“他们不
是敝派的。在下说出来的话管不了事。还是请令狐掌门自行
打发的好。”
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老子先打发了你再说。”正是不
戒和尚到了。他身后跟着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
前去,一伸手,抓住两名嵩山弟子,向众瞎子投将过去,叫
道:“令狐冲来也。”众瞎子挥兵刃乱砍乱劈,总算两名嵩山
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剑抵挡,大叫:“是嵩山派
自己人,快让开了。”
众瞎子急忙闪避,乱成一团。不戒抢上前去,又抓住了
两名嵩山弟子,喝道:“你不叫这些瞎子们让开,老子把你这
两个混蛋抛了下去。”双臂运劲,将二人向天投去。不戒和尚
臂力雄健无比,两名嵩山弟子给他投向半空,直飞上七八丈,
登时魂飞魄散,齐声惨叫,只道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万丈深
谷,顷刻间便成为一团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落,双臂齐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颈,
说道:“要不要再来一次?”一名汉子忙道:“不……不要了!”
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觉,大声叫道:“令狐冲,你往哪里逃?
众位瞎子朋友,快追,快追!”十余名瞎子听了,信以为真,
拔足便奔。
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门的名字,也是你这小子叫得的?”
伸手拍拍两记耳光,大声呼唤:“令狐大侠在这里!令狐掌门
在这里!哪一个瞎子有种,便过来领教他的剑法。”
众瞎子受了嵩山弟子的怂恿,又想到双目被令狐冲刺瞎
的仇怨,满腔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听得两名嵩山弟子
的惨呼,不由得心寒,跟着在山道上来回乱奔,双目不能见
物,一时无所适从,茫然站立。
令狐冲、不戒、田伯光及恒山诸弟子从众瞎子身畔走过,
更向上行。陡见双峰中断,天然现出一个门户,疾风从断绝
处吹出,云雾随风扑面而至。不戒喝道:“这叫作甚么所在?
怎地变哑巴了?”那嵩山弟子苦着脸道:“这叫作朝天门。”
众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见峰顶的旷地之上,
无数人众聚集。引路的数名嵩山弟子加快脚步,上峰报讯。跟
着便听得鼓乐声响起,欢迎令狐冲等上峰。
左冷禅身披土黄色布袍,率领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几步,
拱手相迎。令狐冲此刻虽是恒山掌门,但先前一直叫他“左
师伯”,毕竟是后辈,当下躬身行礼,说道:“晚辈令狐冲,拜
见嵩山掌门。”左冷禅道:“多日不见,令狐世兄丰采尤胜往
昔。世兄英俊年少而执掌恒山派门户,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
局面,可喜可贺。”他向来冷口冷面,这时口中说“可喜可
贺”,脸上神色,却绝无丝毫“可喜可贺”的模样。
令狐冲明白他言语中皮里阳秋,说甚么“开武林中千古
未有之局面”,其实是讽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领袖,“英俊
年少”四字,更是不怀好意,说道:“晚辈奉定闲师太遗命,
执掌恒山门户,志在为两位师太复仇雪恨。报仇大事一了,自
当退位让贤。”他说着这几句话时,双目紧紧和左冷禅的目光
相对,瞧他脸上是否现出惭色,抑或有愤怒憎恨之意,却见
左冷禅脸上连肌肉也不牵动一下,说道:“五岳剑派向来同气
连枝,今后五派归一,定闲、定逸两位师太的血仇,不单是
恒山之事,也是我五岳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于此,那好得
很啊。”他顿了一顿,说道:“泰山天门道兄、衡山莫大先生、
华山岳先生,以及前来观礼道贺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达,请
过去相见罢。”
令狐冲道:“是。少林方证大师和武当冲虚道长到了没
有?”左冷禅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虽近,但自持身分,是
不会来的。”说着向令狐冲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
冲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门,这两位武林前辈亲临道贺。
左冷禅却以为他们今日不会来,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证大师和
冲虚道长,对我可恨得更加厉害了。”
便在此时,忽见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
跑,显是身有急事。峰顶上诸人不约而同的都向这二人瞧去。
不多时两人奔到左冷禅身前,禀道:“恭喜师父,少林寺方丈
方证大师、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率领两派门人弟子,正上
山来。”
左冷禅道:“他二位老人家也来了?那可客气得很啊。这
可须得下去迎接了。”他语气似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令
狐冲见到他衣袖微微颤动,心中喜悦之情毕竟难以尽掩。
在嵩山绝顶的群雄听到少林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齐
到,登时耸动,不少人跟在左冷禅之后,迎下山去。令狐冲
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让众人下山。
只见泰山派天门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帮帮主、青
城派掌门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等前辈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
狐冲和众人一一见礼,忽见黄墙后转出一群人来,正是师父、
师娘和华山派一众师弟师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抢前,跪下
磕头,说道:“令狐冲拜见两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侧,冷冷的道:“令狐掌门何以行此大礼?
那不是笑话奇谈吗?”令狐冲拜毕站起,退立道侧。岳夫人眼
圈一红,说道:“听说你当了恒山派掌门。以后只须不再胡闹,
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闹?那是
日头从西方出来了。他第一日当掌门,恒山派便收了成千名
旁门左道的人物,那还不够胡闹?听说他又同大魔头任我行
联手,杀了东方不败,让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宝座。恒山派
掌门人居然去参预魔教这等大事,还不算胡闹得到了家吗?”
令狐冲道:“是,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了话题:“今
日嵩山之会,瞧左师伯的用意,是要五岳剑派合而为一,合
成一个五岳派。不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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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问道:
“你意下如何?”令狐冲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
“‘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倘若还念着昔日华山之情,
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话不易措词。
令狐冲自破逐出华山门墙以来,从未见过岳不群对自己
如此和颜悦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辈无
有不遵。”
岳不群点头道:“我也没甚么吩咐,只不过我辈学武之人,
最讲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当日你不能再在华山派耽下去,并
不是我和你师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过失,实在你是犯了武
林的大忌。我虽将你自幼抚养长大,待你有如亲生儿子,却
也不能徇私。”
令狐冲听到这里,眼泪涔涔而下,哽咽道:“师父师娘的
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难以报答。”岳不群轻拍他的肩头,
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闹到我师徒二人兵刃相
见。我所使的那几招剑招,其中实含深意,盼你回心转意,重
入我华山门墙。但你坚执不从,可令我好生灰心。”
令狐冲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为,弟子当真该死。
如得重列师父门墙,原是弟子毕生大愿。”岳不群微笑道:
“这句话,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为恒山一派掌门,指挥
号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风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
夫妇门下?再说,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师父?”说
着向岳夫人瞧了一眼。
令狐冲听得岳不群口气松动,竟有重新收自己为弟子之
意,心中喜不自胜,双膝一屈,便即跪下,说道:“师父、师
娘,弟子罪大恶极,今后自当痛改前非,遵奉师父、师娘的
教诲。只盼师父、师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华山门墙。”
只听得山道上人声喧哗,群雄簇拥着方证大师和冲虚道
人,上得峰来。岳不群低声道:“你起来,这件事慢慢商量不
迟。”令狐冲大喜,又磕了个头,道:“多谢师父、师娘!”这
才站起。
岳夫人又悲又喜,说道:“你小师妹和你林师弟,上个月
在华山已成……成了亲。”她口气颇有些担忧,生怕令狐冲所
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华山,只是为了岳灵珊,一听到她嫁人
的讯息,就算不发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冲心中一阵酸楚,微微侧头,向岳灵珊瞧去,只见
她已改作了少妇打扮,衣饰颇为华丽,但容颜一如往昔,并
无新嫁娘那种容光焕发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冲一触,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令狐冲胸口便如给大铁锤重重打了一下,霎时间眼前金
星乱冒,身子摇晃,站立不定,耳边隐隐听得有人说道:“令
狐掌门,你是远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极禅院近在咫尺,
老衲却来得迟了。”令狐冲觉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
神,见方证大师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
了下去。
左冷禅朗声道:“大伙儿不用多礼了。否则几千人拜来拜
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请进禅院坐地。”
嵩山绝顶,古称“峨极”。嵩山绝顶的峻极禅院本是佛教
大寺,近百年来却已成为嵩山派掌门的住所。左冷禅的名字
中虽有一个“禅”字,却非佛门弟子,其武功近于道家。
群雄进得禅院,见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并无佛像,大
殿虽也极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却有不如,进来还不到
千人,已连院子中也站满了,后来者更无插足之地。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今日聚会,承蒙武林中同道
友好赏脸,光临者极众,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诸般供应,
颇有不足,招待简慢,还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声道:
“不用客气啦,只不过人太多,这里站不下。”左冷禅道:“由
此更上二百步,是古时帝皇封禅嵩山的封禅台,地势宽阔,本
来极好。只是咱们布衣草莽,来到封禅台上议事,流传出去,
有识之士未免要讥刺讽嘲,说咱们太过僭越了。”
古代帝皇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禅泰山,或封禅
嵩山之举,向上天呈表递文,乃是国家盛事。这些江湖豪杰,
又怎懂得“封禅”是怎么回事?只觉挤在这大殿中气闷之极,
别说坐地,连呼口气也不畅快,纷纷说道:“咱们又不是造反
做皇帝,既有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爱说闲话,去他
妈的!”说话之间,已有数人冲出院门。
左冷禅道:“既是如此,大伙儿便去封禅台下相见。”
令狐冲心想:“左冷禅事事预备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议大
事之际,反让众人挤得难以转身,天下宁有是理?他自是早
就想要众人去封禅台,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却由旁人来
倡议而已。”又想:“这封禅台不知是甚么玩意儿?他说跟皇
帝有关,他引大伙儿去封禅台,难道当真以皇帝自居么?方
证大师和冲虚道长说他野心极大,混一了五岳剑派之后,便
图扫灭日月教,再行并吞少林、武当。嘿嘿,他和东方不败
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他跟着众人,走到封禅台下,寻思:“听师父的口气,是
肯原宥我的过失,准我重回华山门下。为甚么师父从前十分
严厉,今日却脸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听之下,得知我在
恒山行为端正,绝无秽乱恒山门户,心中喜欢。小师妹嫁了
林师弟,他二位老人家对我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再加上师
娘一再劝说,师父这才回心转意。今日左冷禅力图吞并四派,
师父身为华山掌门,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
和他联手,力保华山一派。这一节我自当尽力,不负他老人
家的期望,同时也保全了恒山派。”
封禅台为大麻石所建,每块大石都凿得极是平整,想像
当年帝皇为了祭天祈福,不知驱使几许石匠,始成此巨构。令
狐冲细看时,见有些石块上斧凿之印甚新,虽已涂抹泥苔,仍
可看出是新近补上,显然这封禅台年深月久,颇已毁败,左
冷禅曾命人好好修整过一番,只是着意掩饰,不免欲盖弥彰,
反而令人看出来其居心不善。
群豪来到这嵩山绝顶,都觉胸襟大畅。这绝巅独立天心,
万峰在下。其时云开日朗,纤翳不生。令狐冲向北望去,遥
见成皋玉门,黄河有如一线,西向隐隐见到洛阳伊阙,东南
两方皆是重重叠叠的山峰。
只见三个老者向着南方指指点点。一人说道:“这是大熊
峰,这是小熊峰,两峰笔立并峙的是双圭峰,三峰插云的是
三尤峰。”另一位老者道:“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
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颇觉少室之高,但从此而望,少
林寺原来是在嵩山脚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令狐冲瞧这
三人服色打扮并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却说这等言语,以山为
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这三人双目炯炯有光,内力
大是了得,看来左冷禅这次约了不少帮手,若是有变,出手
的不仅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见左冷禅正在邀请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登上封禅台
去。方证笑道:“我们两个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来只
是观礼道贺,却不用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了。”左冷禅道:
“方丈大师说这等话,那是太过见外了。”冲虚道:“宾客都已
到来,左掌门便请勾当大事,不用老是陪着我们两个老家伙
了。”
左冷禅道:“如此遵命了。”向两人一抱拳,拾级走上封
禅台。上了数十级,距台顶尚有丈许,他站在石级上朗声说
道:“众位朋友请了。”嵩山绝顶山风甚大,群豪又散处在四
下里观赏风景,左冷禅这一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各人耳
中。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纷纷走近,围到封禅台旁。
左冷禅抱拳说道:“众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驾临嵩山,
在下感激不尽。众位朋友来此之前,想必已然风闻,今日乃
是我五岳剑派协力同心、归并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数百人
齐声叫了起来:“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禅道:“各
位请坐。”
群雄当即就地坐下,各门各派的弟子都随着掌门人坐在
一起。
左冷禅道:“想我五岳剑派向来同气连枝,百余年来携手
结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为五派盟主,亦已多历年所。只
是近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与五岳剑派的前辈师兄
们商量,均觉若非联成一派,统一号令,则来日大难,只怕
不易抵挡。”
忽听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哪一派的前辈
师兄们商量过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说话的正是衡山
派掌门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显见衡山派是不赞成合并
的了。左冷禅道:“兄弟适才说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
派非合而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们五派中人,自
相残杀戕害,不顾同盟义气。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
阳手费师弟,在衡山城外丧命,有人亲眼目睹,说是你莫大
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莫大先生心中一凛:“我杀这姓费的,只有刘师弟、曲洋、
令狐冲、恒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孙女亲眼所见。其中
三人已死,难道令狐冲酒后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
漏风声?”其时台下数千道目光,都集于莫大先生脸上。莫大
先生神色自若,摇头说道:“并无其事!谅莫某这一点儿微末
道行,怎杀得了大嵩阳手?”
左冷禅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单打独斗,莫大先生原
未必能杀得了我费师弟,但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这等百变
千幻的剑招,再强的高手也难免着了道儿。我们细查费师弟
尸身上伤痕,创口是给人捣得稀烂了,可是落剑的部位却改
不了啊,那不是欲盖弥彰吗?
”莫大先生心中一宽,摇头道:“你妄加猜测,又如何作
得准?”心想原来他只是凭费彬尸身上的剑创推想,并非有人
泄漏,我跟他来个抵死不认便了。但这么一来,衡山派与嵩
山派总之已结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难说得
很。
左冷禅续道:“我五岳剑派合而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来
最大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当知大事为重,
私怨为轻。只要于我五派有利,个人的恩怨也只好搁在一旁
了。莫兄,这件事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费师弟是我师弟,等
我五派合并之后,莫兄和我也是师兄弟了。死者已矣,活着
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杀,多造杀孽?”他这番话听来平和,含意
却着实咄咄逼人,意思显是说,倘若莫大先生赞同合派,那
么杀死费彬之事便一笔勾销,否则自是非清算不可。他双目
瞪视莫大先生,问道:“莫兄,你说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
了一声,不置可否。
左冷禅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说道:“南岳衡山派于并
派之议,是无异见了。东岳泰山派天门道兄,贵派意思如何?”
天门道人站起身来,声若洪钟的说道:“泰山派自祖师爷
东灵道长创派以来,已三百余年。贫道无德无能,不能发扬
光大泰山一派,可是这三百多年的基业,说甚么也不能自贫
道手中断绝。这并派之议,万万不能从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须道人站了起来,朗声说道:“天门师侄
这话就不对了。泰山一派,四代共有四百余众,可不能为了
你一个人的私心,阻挠了利于全派的大业。”众人见这白须道
人脸色枯槁,说话中气却十分充沛。有人识得他的,便低声
相告:“他是玉玑子,是天门道人的师叔。”
天门道人脸色本就甚是红润,听得玉玑子这么说,更是
胀得满脸通红,大声道:“师叔你这话是甚么意思?师侄自从
执掌泰山门户以来,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本派的声誉基业着想?
我反对五派合并,正是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甚么私心
了?”玉玑子嘿嘿一笑,说道:“五派合并,行见五岳派声势
大盛,五岳派门下弟子,哪一个不沾到光?只是师侄你这掌
门人却做不成了。”天门道人怒气更盛,大声道:“我这掌门
人,做不做有甚么干系?只是泰山一派,说甚么也不能在我
手中给人吞并。”玉玑子道:“你嘴上说得漂亮,心中却就是
为了放不下掌门人的名位。”
天门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从怀
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铁铸短剑,大声道:“从此刻起,我这
掌门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
众人见这柄短剑貌不惊人,但五岳剑派中年纪较长的,都
知是泰山派创派祖师东灵道人的遗物,近三百年来代代相传,
已成为泰山派掌门人的信物。
玉玑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舍得?”天门道人怒道:
“为甚么舍不得?”玉玑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给我!”右手
疾探,已抓住了天门道人的手中铁剑。天门道人全没料到他
竟会真的取剑,一怔之下,铁剑已被玉玑子夺了过去。他不
及细想,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
玉玑子飞身退开,两条青影晃处,两名老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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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齐上,拦
在天门道人面前,齐声喝道:“天门,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门
的戒条么?”
天门道人看这二人时,却是玉磬子、玉音子两个师叔。他
气得全身发抖,叫道:“二位师叔,你们亲眼瞧见了,玉玑……
玉玑师叔刚才干甚么来!”
玉音子道:“我们确是亲眼瞧见了。你已把本派掌门人之
位,传给了玉玑师兄,退位让贤,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
“玉玑师兄既是你师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门人,你仗剑行凶,
对他无礼,这是欺师灭祖、犯上作乱的大罪。”天门道人眼见
两个师叔无理偏袒,反而指责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声
道:“我只是一时的气话,本派掌门人之位,岂能如此草草……
草草传授,就算要让人,他……他……他妈的,我也决不能
传给玉玑。”急怒之余,竟忍不住口出秽语。玉音子喝道:
“你说这种话,配不配当掌门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站起身来,大声说道:“本派
掌门向来是俺师父,你们几位师叔祖在捣甚么鬼?”这中年道
人法名建除,是天门道人的第二弟子。跟着又有一人站起来
喝道:“天门师兄将掌门人之位交给了俺师父,这里嵩山绝顶
数千对眼睛都见到了,数千对耳朵都听到了,难道是假的?天
门师兄刚才说道:‘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人是不做了,你要做,
你去做去!’你没听见吗?”说这话的是玉玑子的弟子。
泰山派中一百几十人齐叫:“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
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天门道人是泰山派的长门弟子,
他这一门声势本来最盛,但他五六个师叔暗中联手,突然同
时跟他作对,泰山派来到嵩山的二百来人中,倒有一百六十
余人和他敌对。
玉玑子高高举起铁剑,说道:“这是东灵祖师爷的神兵。
祖师爷遗言:‘见此铁剑,如见东灵’,咱们该不该听祖师爷
的遗训?”一百多名道人大声呼道:“掌门人说得对!”又有人
叫道:“逆徒天门犯上作乱,不守门规,该当擒下发落。”
令狐冲见了这般情势,料想这均是左冷禅暗中布置。天
门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两语,便堕入了彀中。此
时敌方声势大盛,天门又乏应变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却是
一筹莫展。令狐冲举目向华山派人群中望去,见师父负手而
立,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心想:“玉玑子他们这等搞法,师父
自是大大的不以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并不想插手干预,当
是暂且静观其变。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便了。”
玉玑子左手挥了几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
散开,拔出长剑,将其余五十多名道人围在垓心,被围的自
然都是天门座下的徒众了。天门道人怒吼:“你们真要打?那
就来拚个你死我活。”玉玑子朗声道:“天门听着:泰山派掌
门有令,叫你弃剑降服,你服不服东灵祖师爷的铁剑遗训?”
天门怒道:“呸,谁说你是本派的掌门人了?”玉玑子叫道:
“天门座下诸弟子,此事与你们无干,大家抛下兵刃,过来归
顺,那便概不追究,否则严惩不贷。”
建除道人大声道:“你若能对祖师爷的铁剑立下重誓,决
不让祖师爷当年辛苦缔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么大家
拥你为本派掌门,原也不妨。但若你一当掌门,立即将本派
出卖给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无面
目去见祖师爷。”
玉音子道:“你后生小子,凭甚么跟我们‘玉’字辈的前
人说话?五派合并,嵩山派还不是一样的除名?五岳派这
‘五岳’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内,又有甚么不好了?”
天门道人道:“你们暗中捣鬼,都给左冷禅收买了。哼,
哼!要杀我可以,要我答应归降嵩山,那是万万不能。”
玉玑子道:“你们不服掌门人的铁剑号令,小心顷刻间身
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天门道人道:“忠于泰山派的弟子
们,今日咱们死战到底,血溅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齐
声呼道:“死战到底,决不投降。”他们人数虽少,但个个脸
上现出坚毅之色。玉玑子倘若挥众围攻,一时之间未必能将
他们尽数杀了。封禅台旁聚集了数千位英雄好汉,少林派方
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人这些前辈高人,也决不能让他们以
众欺寡,干这屠杀同门的惨事。玉玑子、玉磬子、玉音子等
数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听得左侧远处有人懒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
好汉见得多了,然而说过了话立刻就赖的狗熊,倒是少见。”
众人一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个麻衣汉子斜倚在一块大
石旁,左手拿着一顶范阳斗笠,当扇子般在面前搧风。这人
身材瘦长,眯着一双细眼,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众人都不
知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这几句话是在骂谁。只听他又道:
“你明明已把掌门让了给人家,难道说过的话便是放屁?天门
道人,你名字中这个‘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个‘屁’字,
那才相称。”玉玑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来。
天门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着旁人多管闲
事。”那麻衣汉子仍懒洋洋的道:“老子见到不顺眼之事,那
闲事便不得不管。今日是五岳剑派并派为一的好日子,你这
牛鼻子却在这里拔剑使刀,大呼小叫,败人清兴,当真是放
屁之至。”
突然间众人眼一花,只见这麻衣汉子陡然跃起身来,迅
捷无比的冲进了玉玑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
门道人头顶劈落。天门道人竟不招架,挺剑往他胸口刺去。那
人倏地一扑,从天门道人的胯下钻过,右手据地,身子倒了
转来,呼的一声,足跟重重的踢中了天门道人背心。这几下
招数怪异之极,峰上群英聚集,各负绝艺,但这汉子所使的
招数,众人却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天门猝不及防,登
时给他赐中了穴道。
天门身侧的几名弟子各挺长剑向那汉子刺去。那汉子哈
哈一笑,抓住天门后心,挡向长剑,众弟子缩剑不迭。那汉
子喝道:“再不抛剑,我把这牛鼻子的脑袋给扭了下来。”说
着右手揪住了天门头顶的道髻。天门空负一身武功,给他制
住之后,竟全然动弹不得,一张红脸已变得铁青。瞧这情势,
那汉子只消双手用力一扭,天门的颈骨立时会给他扭断了。
建除道:“阁下忽施偷袭,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阁下尊
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扬,拍的一声,打了天门道人一个耳光,
懒洋洋的道:“谁对我无礼,老子便打他师父。”天门道人的
众弟子见师尊受辱,无不又惊又怒,各人挺着长剑,只消同
时攒刺,这麻衣汉子当场便得变成一只刺猬,但天门道人为
他所制,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妄动。一名青年骂道:“你这狗
畜生……”那汉子举起手来,拍的一声,又打了天门一记耳
光,说道:“你教出来的弟子,便只会说脏话吗?”
突然之间,天门道人哇的一声大叫,脑袋一转,和那麻
衣汉子面对着面,口中一股鲜血直喷了出来。那汉子吃了一
惊,待要放手,已然不及。霎时之间,那汉子满头满脸都给
喷满了鲜血,便在同时,天门道人双手环转,抱住了他头颈,
但听得喀的一声,那人颈骨竟被硬生生的折断,天门道人右
手一抬,那人直飞了出去,拍的一声响,跌在数丈之外,扭
曲得几下,便已死去。
天门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这时更是神威凛凛,满脸
都是鲜血,令人见之生怖。过了一会,他猛喝一声,身子一
侧,倒在地下。原来他被这汉子出其不意的突施怪招制住,又
当众连遭侮辱,气愤难当之际,竟甘舍己命,运内力冲断经
脉,由此而解开被封的穴道,奋力一击,杀毙敌人,但自己
经脉俱断,也活不成了。天门座下众弟子齐叫“师父”,抢去
相扶,见他已然气绝,登时大哭起来。
人丛中忽然有人说道:“左掌门,你派了‘青海一身’这
等人物来对付天门道长,未免太过分了罢?”众人向说话之人
瞧去,见是个形貌猥琐的老者,有人认得他名叫何三七,常
自挑了副馄饨担,出没三湘五泽市井之间。被天门道人击毙
的那汉子到底是何来历,谁也不知,听何三七说叫做“青海
一枭”。“青海一枭”是何来头,知道的人却也不多。
左冷禅道:“这可是笑话奇谈了,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
是初次见面,怎能说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门和
‘青海一枭’或许相识不久,但和这人的师父‘白板煞星’,交
情定然大非寻常。”
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丛中登时轰的一声。令
狐冲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师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
那时岳灵珊还只六七岁,不知为甚么事哭闹不休,岳夫人吓
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来捉你去了。”令狐冲便问:
“‘白板煞星’是甚么东西?”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个大
恶人,专捉爱哭的小孩子去咬来吃。这人没有鼻子,脸孔是
平的,好像一块白板那样。”当时岳灵珊一害怕,便不哭了。
令狐冲想起往事,凝目向岳灵珊望去,只见她眼望远处青山,
若有所思,眉目之间微带愁容,显然没留心到何三七提及
“白板煞星”这名字,恐怕幼时听岳夫人说过的话,也早忘了。
令狐冲心想:“小师妹新婚燕尔,林师弟是她心中所爱,
该当十分喜欢才是,又有甚么不如意事了?难道小夫妇两个
闹别扭吗?”眼见林平之站在她身边,脸上神色颇为怪异,似
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冲又是一惊:“这是甚么神气?我似
乎在谁脸上见过的。”但在甚么地方见过,却想不起来。
只听得左冷禅道:“玉玑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门。
于五岳剑派合并之议,道兄高见若何?”众人听得左冷禅不答
何三七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那么于结交“白板煞星”一
节,是默认不辩了。“白板煞星”的恶名响了二三十年,但真
正见过他、吃过他苦头的人,却也没有几个,似乎他的恶名
主要还是从形貌丑怪而起,然从他弟子“青海一枭”的行止
瞧来,自然师徒都非正派人物。
玉玑子手执铁剑,得意洋洋的说道:“五岳剑派并而为一,
于我五派上下人众,惟有好处,没半点害处。只有像天门道
人那样私心太重之人,贪名恋栈,不顾公益,那才会创议反
对。左盟主,在下执掌泰山派门户,于五派合并的大事,全
心全意赞成。泰山全派,决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随你老
人家之后,发扬光大五岳派的门户。倘若有人恶意阻挠,我
泰山派首先便容他们不得。”
泰山派中百余人轰然应道:“泰山派全派尽数赞同并派,
有人妄持异议,泰山全派誓不与之干休。”这些人同声高呼,
虽然人数不多,但声音整齐,倒也震得群山鸣响。令狐冲心
想:“他们显然是事先早就练熟了的,否则纵然大家赞同并派,
也决不能每一个字都说得一模一样。”又听玉玑子的语气,对
左冷禅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恭敬万分,料想左冷禅若不
是暗中已给了他极大好处,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
贴贴。
天门道人座下的徒众眼见师尊惨死,大势已去,只好默
不作声,有人咬牙切齿的低声咒诅,有人握紧了拳头,满脸
悲愤之色。
左冷禅朗声道:“我五岳剑派之中,衡山、泰山两派,已
然赞同并派之议,看来这是大势所趋,既然并派一举有百利
而无一害,我嵩山派自也当追随众位之后,共襄大举。”
令狐冲心下冷笑:“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划促成,嘴里却
说得好不轻松漂亮,居然还是追随众人之后,倒像别人在创
议,而你不过是依附众意而已。”
只听左冷禅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并派,不知
恒山派意下如何?恒山派前掌门定闲师太,曾数次和在下谈
起,于并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极力赞成的。定静、定逸两位
师太,也均持此见。”
恒山派众黑衣女弟子中,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左掌门,
这话可不对了。我们掌门人和两位师伯、师叔圆寂之前,对
并派之议痛心疾首,极力反对。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
世,就是为了反对并派。你怎可擅以己见,加之于她三位老
人家身上?”众人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圆脸女郎。这姑
娘是能言善道的郑萼,她年纪尚轻,别派人士大都不识。
左冷禅道:“你师父定闲师太武功高强,见识不凡,实是
我五岳剑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为佩服。只可
惜在少林寺中不幸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这
五岳派掌门一席,自是非她莫属。”他顿了一顿,又道:“当
日在下与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谈及并派之事,在下就
曾极力主张,并派之事不行便罢,倘若如议告成,则五岳派
的掌门一席,必须请定闲师太出任。当时定闲师太虽然谦逊
推辞,但在下全力拥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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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定闲师太也就不怎么坚辞了。唉,
可叹,可叹,这样一位佛门女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丧
身少林寺中,实令人不胜叹息。”他连续两次提及少林寺,言
语之中,隐隐将害死定闲师太的罪责加之于少林寺。就算害
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为武学圣地,居然有人能
在其中害死这样两位武学高人,则少林派纵非串谋,也逃不
了纵容凶手、疏于防范之责。
忽然有个粗糙的声音说道:“左掌门此言差矣。当日定闲
师太跟我说道,她老人家本来是想推举你做五岳派掌门的。”
左冷禅心头一喜,向那人瞧去,见那人马脸鼠目,相貌
十分古怪,不知是谁,但身穿黑衫,乃是恒山派中的人物,他
身旁又站着五个容貌类似、衣饰相同之人,却不知道六人便
是桃谷六仙。他心中虽喜,脸上不动声色,说道:“这位尊兄
高姓大名?定闲师太当时虽有这等言语,但在下与她老人家
相比,那可万万不及了。”
先前说话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大声道:“我是桃根仙,这
五个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禅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
“你久仰我们甚么?是久仰我们武功高强呢,还是久仰我们见
识不凡?”左冷禅心想:“撕裂成不忧的,原来是这么六个浑
人。”念在桃根仙为自己捧场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强,
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们的武功,也没有甚么,六人齐上,比你
左盟主高些,单打独斗,就差得远了。”桃花仙道:“但说到
见识,可真比你左掌门高得不少。”左冷禅皱起眉头,哼了一
声,道:“是吗?”桃花仙道:“半点不错。当日定闲师太便这
么说。”桃叶仙道:“定闲师太和定静师太、定逸师太三位老
人家在庵中闲话,说起五岳剑派合并之事。定逸师太说道:
‘五岳剑派不并派便罢,倘要并派,须得请嵩山派左冷禅先生
来当掌门。’这一句话,你信不信?”左冷禅心下暗喜,说道:
“那是定逸师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当。”
桃根仙道:“你别忙欢喜。定静师太却道:‘当世英雄好
汉之中,嵩山派左掌门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来当五岳
派掌门人,倒也是一时之选。只不过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
不能容物,如果是他当掌门,我座下这些女弟子们,苦头可
吃得大了。’”桃干仙接着道:“定闲师太便说:‘以大公无私
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见识不
凡,足可当得五岳派的掌门人。’”
左冷禅冷笑道:“六位英雄?是哪六位?”桃花仙道:“那
便是我们六兄弟了。”
此言一出,山上数千人登时轰然大笑。这些人虽然大半
不识桃谷六仙,但瞧他们形貌古怪,神态滑稽,这时更自称
英雄,说甚么“武功高强,见识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桃枝仙道:“当时定闲师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
静、定逸两位师太立即便想到是我们六兄弟,当下一齐鼓掌
喝采。那时候定逸师太说甚么来?兄弟,你记得吗?”桃实仙
道:“我当然记得。那时候定逸师太说道:‘桃谷六仙嘛,比
之少林寺方证大师,见识是差一些了。比之武当派冲虚道长,
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岳剑派中,倒也无人能及。两位
师姊,你们以为如何?’定静师太便道:‘我却以为不然。定
闲师妹的武功见识,决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们是女
流之辈,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岳派掌门,作五岳派数千位英
雄好汉的首领,总是不便。所以啊,咱们还是推举桃谷六仙
为是。’”桃叶仙道:“定闲师太当下连连点头,说道:‘五岳
剑派如果真要并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门,势必难以
发扬光大,昌大门户。’”
令狐冲越听越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与左冷禅捣
乱。左冷禅既妄造死者的言语,桃谷六仙依样葫芦,以子之
矛,攻子之盾,左冷禅倒也无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为左冷禅所笼络的
人物之外,对于五岳并派一举,大都颇具反感。有的高瞻远
瞩之士如方证方丈、冲虚道长等人,深恐左冷禅羽翼一成,便
即为祸江湖;有的眼见天门道人惨死,而左冷禅咄咄逼人,深
感憎恶;更有的料想五岳并派之后,五岳派声势大张,自己
这一派不免相形见绌;而如令狐冲等恒山派中人,料得定闲
等三位师太是为左冷禅所害,只盼诛他报仇,自然敌意更盛。
众人耳听得桃谷六仙胡说八道,却又说得似模似样,左冷禅
几乎无法辩驳,大都笑吟吟的颇以为喜,年轻的更笑出声来。
忽然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桃谷六怪,恒山派定闲师太
说这些话,有谁听到了?”
桃根仙道:“恒山派的几十名女弟子都是亲耳听到的。郑
姑娘,你说是不是?”
郑萼忍住了笑,正色道:“不错。左掌门,你说我师父赞
成五派合并,那些言语,又有谁听到了?恒山派的师姊师妹
们,左掌门说的话,有谁听见咱们师尊说过没有?”百余名女
弟子齐声答道:“没听见过。”有人大声道:“多半是左掌门自
己捏造出来的。”更有一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门相比,我师
父还是对桃谷六仙推许多些。我们随侍三位老人家多年,岂
有不知师尊心意之理?”
众人轰笑声中,桃枝仙大声道:“照啊,我们并没说谎,
是不是?后来定闲师太又道:‘五派合并,掌门人只有一个,
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却是请谁来当的好?’兄弟,定静师太
却怎么说啊?”桃花仙道:“这个……嗯,是了,定静师太说
道:‘五派虽然并而为一,但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嵩山
这东南西北中五岳,却是并不到一块的。左冷禅又不是玉皇
大帝,难道他还能将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吗?请桃谷六仙中的
五兄弟分驻五山,剩下一个做总掌门也就是了。’”桃叶仙道:
“不错!定逸师太便说:‘师妹此见甚是。原来桃谷六仙的父
母当年甚有先见,知道日后左冷禅要合并五岳剑派,因此生
下他六个兄弟来,既不是五个,又不是七个,佩服啊佩服!’”
群雄一听,登时笑声震天。
左冷禅筹划这一场五岳并派,原拟办得庄严隆重,好教
天下英雄齐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刺里钻了这六个惫懒家伙出
来,插科打诨,将一个盛大的典礼搞得好似一场儿戏,心下
之恼怒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随便
发作,只得强忍气恼,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
不杀了这六个无赖,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实仙突然放声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
出娘胎,从来寸步不离,这一做五岳派掌门,从此要分驻五
岳,那可不干,万万的不干。”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岳派
掌门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临生离死别之境了。
桃干仙道:“六弟不须烦恼,咱们六人是不能分开的,兄
弟固然舍不得,做哥哥的也是舍不得。但既然众望所归,这
五岳派掌门又非我们六兄弟来做不可,我们只好反对五岳派
合而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齐声道:“对,对,五岳剑派一
如现状,并他作甚?”
桃实仙破涕为笑,说道:“就算真的要并,也得五岳派中
将来有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比我六兄弟见识更高,武功更
强,也如我六兄弟那样的众望所归。有这样的人来做掌门,那
时再并不迟。”
左冷禅眼见再与这六个家伙纠缠下去,只有越闹越糟,须
以快刀斩乱麻手法,截断他们的话题,当下朗声说道:“恒山
派的掌门,到底是你们六位大英雄呢,还是另有其人?恒山
派的事,你们六位大英雄作得了主呢,还是作不了主?”
桃枝仙道:“我们六位大英雄要当恒山派掌门,本来也无
不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门是你左老弟,我们六人一当恒山掌
门,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并论,未免有点,嘿嘿,这个……
那个……”桃花仙道:“和他相提并论,我们六位大英雄当然
是大失身分,因此上这恒山派掌门人之位,只好请令狐冲来
勉为其难了。”
左冷禅只气得七窍生烟,冷冷的道:“令狐掌门,你执掌
恒山派门户,于贵派门下却不好生约束,任由他们在天下英
雄之前胡说八道,出丑露乖。
”令狐冲微笑道:“这六位桃兄说话天真烂漫,心直口快,
却不是瞎造谣言之人。他们转述本派先掌门定闲师太的遗言,
当比派外之人的胡说八道靠得住些。”
左冷禅哼了一声,道:“五岳剑派今日并派,贵派想必是
要独持异议了?”
令狐冲摇头道:“恒山派却也不是独持异议。华山派掌门
岳先生,是在下启蒙传艺的恩师,在下今日虽然另归别派,却
不敢忘了昔日恩师的教诲。”左冷禅道:“这么说来,你仍听
从华山岳先生的话?”令狐冲道:“不错,我恒山派与华山派
并肩携手,协力同心。”
左冷禅转头瞧向华山派人众,说道:“岳先生,令狐掌门
不忘你旧日对他的思义,可喜可贺。阁下于五派合并之举,赞
成也罢,反对也罢,令狐掌门都唯你马首是瞻。但不知阁下
尊意若何?”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询及,在下虽于此事曾细
加考虑,但要作出一个极为妥善周详的抉择,却亦不易。”
一时峰上群雄的数千对目光都向他望去,许多人均想:
“衡山派势力孤弱,泰山派内哄分裂,均不足与嵩山派相抗。
此刻华山、恒山两派联手,再加上衡山派,当可与嵩山派一
较短长了。”
只听岳不群说道:“我华山创派二百余年,中间曾有气宗、
剑宗之争。众位武林前辈都知道的。在下念及当日两宗自相
残杀的惨状,至今兀自不寒而栗……”
令狐冲寻思:“师父曾说,华山气剑二宗之争,是本派门
户之羞,实不足为外人道,为甚么他此刻却当着天下英雄公
然谈论?”又听得岳不群语声尖锐,声传数里,每说一句话,
远处均有回音,心想:“师父修习‘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
的境界,说话声音,内力的运用,都跟从前不同了。”
岳不群续道:“因此在下深觉武林中的宗派门户,分不如
合。千百年来,江湖上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
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门户之见而起。在下常想,倘若
武林之中并无门户宗派之别,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
那么种种流血惨剧,十成中至少可以减去九成。英雄豪杰不
致盛年丧命,世上也少了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
他这番话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情,极大多数人都不禁点
头。有人低声说道:“华山岳不群人称‘君子剑’,果然名不
虚传,深具仁者之心。”
方证大师合十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这番言语,宅
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这般想法,天下的腥风血
雨,刀兵纷争,便都泯于无形了。”
岳不群道:“大师过奖了,在下的一些浅见,少林寺历代
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过。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
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识之士,闻风响应,千百年
来必能有所建树。固然各家各派武术源流不同,修习之法大
异,要武学之士不分门户派别,那是谈何容易?但‘君子和
而不同’,武功尽可不同,却大可和和气气。可是直至今日,
江湖上仍是派别众多,或明争,或暗斗,无数心血性命,都
耗费于无谓的意气之争。既然历来高明之士,都知门户派别
的纷歧大有祸害,为甚么不能痛下决心,予以消除?在下大
惑不解,于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几日,才(炫)恍(书)然(网)大悟,明白
了其中的关窍所在。此事关系到武林全体同道的生死祸福,在
下不敢自秘,谨提出请各位指教。”
群雄纷纷道:“请说,请说。”“岳先生的见地,定然是很
高明的。”“不知到底是甚么原因?”“要清除门户派别之见,那
可是难于登天了!”
岳不群待人声一静,说道:“在下潜心思索,发觉其中道
理,原来在于一个‘急’字与‘渐’字的差别。历来武林中
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门户派别,往往操之过急,要一举而将
天下所有宗派门户之间的界限,尽数消除。殊不知积重难返,
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数十,小者过千,每个门户都有数十年
乃至千百年的传承,要一举而消除之,确是难于登天。”
左冷禅道:“以岳先生的高见,要消除宗派门户之别,那
是绝不可能了?如此说来,岂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摇头道:“虽然艰难万分,却也非绝无可能。在下
适才言道,其间差别,在于缓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
则不达。只须方针一变,天下同道协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
一百年,决无不成之理。”
左冷禅叹道:“五十年、一百年,这里的英雄好汉,十之
八九是尸骨已寒了。”
岳不群道:“吾辈只须尽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却不必
计较。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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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种树后人凉,咱们只是种树,让后人得享清
凉之福,岂非美事?再说,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于大成,
若说小有成就,则十年八年之间,也已颇有足观。”
左冷禅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却不知如何
共策进行?”
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
于江湖同道的美事。咱们要一举而泯灭门户宗派之见,那是
无法办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择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
互交好,先行尽量合并,则十年八年之内,门户宗派便可减
少一大半。咱们五岳剑派合成五岳派,就可为各家各派树一
范例,成为武林中千古艳称的盛举。”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叫了起来:“原来华山派赞成五派合
并。”
令狐冲更是大吃一惊,心道:“料不到师父竟然赞成并派。
我说过恒山派唯华山派马首是瞻,师父说赞成并派,我可不
能食言。”心中焦急,举目向方证大师与冲虚道人望去,只见
二人都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
左冷禅一直担心岳不群会力持异议,此人能言善辩,江
湖上声名又好,不能对他硬来,万料不到他竟会支持并派,当
真大喜过望,说道:“嵩山派赞成五派合并,老实说,本来只
是念到众志成城的道理,只觉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但今日
听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下茅塞顿开,方知原来五派合
并,于武林前途有这等重大关系,却不单单是于我五派有利
之事了。”
岳不群道:“我五派合并之后,如欲张大己力,以与各家
门派争雄斗胜,那么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风波,于我五岳派固
然未必有甚么好处,于江湖同道更是祸多于福。因此并派的
宗旨,必须着眼于‘息争解纷’四字之上。在下推测同道友
好的心情,以为我五派合并之后,于别派或有不利,此点诸
位大可放心。”
群雄听了他这几句话,有的似乎松了口气,有的却是将
信将疑。
左冷禅道:“如此说来,华山派是赞成并派的?”
岳不群道:“正是。”他顿了顿,眼望令狐冲,说道:“恒
山派令狐掌门,以前曾在华山门下,在下与他曾有二十年师
徒之情。他出了华山门墙之后,承他不弃,仍念念不忘昔日
在下对他的情谊,盼望与在下终于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
应于他,要同归一派,亦不是难事。”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
容。
令狐冲胸口一震,登时醒悟:“他答应我重入他门下,原
来并非回归华山,而是五派合并之后,我和师父、师娘又在
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又想:“听师父适才言道:五派
合并,宗旨当在‘息争解纷’四字,如果真是如此,五派合
并倒是好事而非坏事了。看来前途之吉凶,在于五岳派是照
我师父的宗旨去做呢,还是照左冷禅的宗旨去做。如果我华
山、恒山两派协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一
些道友,我们三派半对抗嵩山派和泰山派的半数,未始不能
占到赢面。”
令狐冲心下思潮起伏,听得左冷禅道:“恭贺岳先生与令
狐掌门,自今日起,贤师徒重归同一门派,那真是天大的喜
事。”群雄中便有数百人跟着鼓掌叫好。
突然间桃枝仙大声说道:“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
妥。”桃干仙道:“为甚么不妥?”桃枝仙道:“这恒山派的掌
门,本来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齐声应道:
“是!”桃枝仙道:“后来我们客气,因此让给了令狐冲来做,
是不是?让给令狐冲做,有一个条款,便是要他为定闲、定
静、定逸三位师太报仇,是不是?”他问一句,桃干仙等五人
都答道:“是!”
桃枝仙道:“可是杀害定闲师太她们三位的,却在五岳剑
派之中,依我看来,多半是个若非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
或是不左不右、姓中的人,如果令狐冲加入了五岳派,和这
个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变成了同门师兄弟,如何还可动
刀动枪,为定闲师太报仇?”桃谷五仙齐声道:“半点也不错。”
左冷禅心下大怒,寻思:“你这六个家伙如此当众辱我,
再留你们多活几个时辰,只怕更将有不少胡言乱语说了出
来。”
只听桃根仙又道:“如果令狐冲不替定闲师太报仇,便做
不得恒山派掌门,是不是?如果他不是恒山派掌门,便拿不
得恒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果他拿不得恒山派的主意,那
么恒山派是否加入五岳派,便不能由令狐冲来说话了,是不
是?”他问一句,桃谷五仙便齐声答一句:“是!”
桃干仙道:“一派不能没有掌门,令狐冲既然做不得恒山
派掌门,便须另推高明,是不是?恒山派中有哪六位英雄武
功高强,识见不凡,当年定闲师太固然早有定评,连五岳剑
派左盟主刚才也说:‘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
的’,是不是?”
桃干仙这么问,他五兄弟便都答一声:“是!”问的人声
音越来越响,答的人也是越答越起劲。与会的群雄一来确是
觉得好笑,二来见到有人与嵩山派捣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的心情,颇有人跟着起哄,数十人随着桃谷五仙齐声叫道:
“是!”
当岳不群赞成五派合并之后,令狐冲心中便即大感混乱,
这时听桃谷六仙胡说八道的捣乱,内心深处颇觉喜欢,似乎
这六兄弟正在设法替自己解围脱困,但再听一会,突然奇怪:
“桃谷六仙说话素来缠夹,前言不对后语,可是来到嵩山之后,
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刚才这些言语似乎是强辞夺理,可是
事先早有伏笔,教人难以辩驳,和他们平素乱扯一顿的情形
大不相同。难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点吗?”
只听得桃花仙道:“恒山派中这六位武功卓绝、识见不凡
的大英雄是谁,各位不是蠢人,想来也必知道,是不是?”百
余人笑着齐声应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有公论,
公道自在人心。请问各位,这六位大英雄是谁?”二百余人在
大笑声中说道:“自然是你们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说来,恒山派掌门的位子,我们
六兄弟只好当仁不让,勉为其难,德高望重,众望所归,水
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滚鼓,门户大开……”
他越说越是不知所云,群雄无不捧腹大笑。
嵩山派中不少人大声吆喝起来:“你六个家伙在这里捣甚
么乱?快跟我滚下山去。”
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们嵩山派千方百计的要搞五派
合并,我恒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赏光来到嵩山,你们居然要赶
我们下去。我们六位大英雄一走,恒山派其余的小英雄、女
英雄们,自然跟着也都下了嵩山,你们这五派合并,便稀哩
呼噜,搞不成了。好!恒山派的朋友们,咱们都下山去,让
他们搞四派合并。左冷禅爱做四岳派掌门,便由他做去。咱
们恒山派可不凑这个热闹。”
仪和、仪清等女弟子对左冷禅恨之入骨,听桃枝仙这么
一说,立时齐声答应,纷纷呼叫:“咱们走罢!”
左冷禅一听,登时发急,心想:“恒山派一走,五岳派变
了四岳派。自古以来,天下便是五岳,决无缺一而成四岳之
理。就算四派合并,我当了四岳派的掌门,说起来也无光采。
非但没有威风,反而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了。”当即说道:“恒
山派的众位朋友,有话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时?”
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党、虾兵蟹将大声吆喝,要赶
我们下去,可不是我们自己要走。”
左冷禅哼了一声,向令狐冲道:“令狐掌门,咱们学武之
人,说话一诺千金,你说过要以岳先生的意旨为依归,那可
不能说过了不算。”
令狐冲举目向岳不群望去,见他满脸殷切之状,不住向
自己点头;令狐冲转头又望方证大师和冲虚道人,却见他二
人连连摇头,正没做道理处,忽听得岳不群道:“冲儿,我和
你向来情若父子,你师娘更是待你不薄,难道你就不想和我
们言归于好,就同从前那样吗?”
令狐冲听了这句话,霎时之间热泪盈眶,更不思索,朗
声说道:“师父、师娘,孩儿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们赞同五
派合并,孩儿不敢违命。”他顿了顿,又道:“可是,三位师
太的血海深仇……”
岳不群朗声道:“恒山派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不幸
遭人暗算,武林同道,无不痛惜。今后咱们五派合并,恒山
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务,莫过于查明
真凶,然后以咱们五派之力,再请此间所有武林同道协助,那
凶手便是金刚不坏之身,咱们也把他砍成了肉泥。冲儿,你
不用过虑,这凶手就算是我五岳派中的顶尖儿人物,咱们也
决计放他不过。”这番话大义凛然,说得又是斩钉截铁,绝无
回旋余地。
恒山派众女弟子登时喝采。仪和高声叫道:“岳先生之言
不错。尊驾若能主持大局,替我们三位师尊报得血海深仇,恒
山上下,尽皆深感大德。”
岳不群道:“这事着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内,岳某人若不
能为三位师太报仇,武林同道便可说我是无耻之徒,卑鄙小
人。”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女弟子更是大声欢呼,别派人众也
不禁鼓掌喝采。
令狐冲寻思:“我虽决心为三位师太报仇,但要限定时日,
却是不能。大家疑心左冷禅是凶手,但如何能够证明?就算
将他制住逼问,他也决不承认。师父何以能说得这般肯定?是
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确知凶手是谁,又拿到了确切证据,则
三年之内自能对付他。”他先前随同岳不群赞成并派,还怕恒
山派的弟子们不愿,此刻见她们大声欢呼,无人反对,心中
为之一宽,朗声道:“如此极好。我师父岳先生已然说过,只
要查明戕害三位师太的真凶是谁,就算他是五岳派中的顶尖
儿人物,也决计放他不过。左掌门,你赞同这句话吗?”
左冷禅冷冷的道:“这句话很对啊。我为甚么不赞成?”
令狐冲道:“今日天下众英雄在此,大伙儿都听见了,只
要查到害死三位师太的主凶是谁,是他亲自下手也好,是指
使门下弟子所干的也好,不论他是甚么尊长前辈,人人得而
诛之。”群雄之中,倒有一半人轰声附和。
左冷禅待人声稍静,说道:“五岳剑派之中,东岳泰山,
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五派一致同意
并派。那么自今而后,这五岳剑派的五个名字,便不再在武
林出现了。我五派的门人弟子,都成为新的五岳派门下。”
他左手一挥,只听得山左山右鞭炮声大作,跟着砰拍、砰
拍之巨响不绝,许多大炮仗升入天空,庆祝“五岳派”正式
开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露出笑容,均
想:“左冷禅预备得如此周到,五岳剑派合派之举,自是势在
必行。倘时今日合派不成,这嵩山绝顶,只怕腥风血雨,非
有一场大厮杀不可。”峰上硝烟瀰漫,纸屑纷飞,鞭炮声越来
越响,谁都无法说话,直过了良久良久,鞭炮声方歇。
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纷纷向左冷禅道贺,看来这些或是嵩
山派事先邀来助拳的,或是眼见五岳合派已成,左冷禅声势
大张,当即抢先向他奉承讨好的。左冷禅口中不住谦逊,冷
冰冰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二丝笑容。
忽听得桃根仙说道:“既然五岳剑派并成了一个五岳派,
我桃谷六仙也就顺其自然,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左冷禅心想:“你这六怪来到峰上之后,只这句话才像人
话。”
桃干仙道:“不论哪一个门派,都有个掌门人。这五岳派
的掌门人,由谁来当好?如果大伙一致推举桃谷六仙,我们
也只好当仁不让了。”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五派合
并,乃是为了武林的公益,不是为谋私利。既是如此,虽然
当这五岳派掌门责任重大,事务繁多,我六兄弟也只好勉为
其难了。”桃叶仙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大伙儿都这么热心,
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观,不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气?”他六
人你吹我唱,便似众人已公举他六兄弟作了五岳派掌门人一
般。
嵩山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声说道:“是谁推举你们
作五岳派掌门人了?这般疯疯颠颠的胡说,太不成话了!”这
是左冷禅的师弟“托塔手”丁勉。嵩山派中登时许多人都鼓
噪起来,有一人说:“今日若不是五派合并的大喜日子,将你
们六个疯子的十二条腿都砍了下来。”丁勉又道:“令狐掌门,
这六个疯子尽是在这里胡闹,你也不管管。”
桃花仙大声道:“你叫令狐冲作‘令狐掌门’,你举他为
五岳派掌门人吗?适才左冷禅说过,恒山派啦,华山派啦,这
些名字在武林中从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门,心中
自然认他是五岳派掌门人了。”
桃实仙道:“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虽然比我六兄弟差
着一筹,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将就将就。”桃根仙提高嗓
子,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冲为五岳派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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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伙儿以为
如何?”只听得百余名女子娇声叫好,那自然都是恒山派的女
弟子了。
丁勉只因顺口叫了声“令狐掌门”,给桃谷六仙抓住了话
柄,不由得尴尬万分,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说:
“不,不!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提名令狐冲
做五岳派掌门……”
桃干仙道:“你说不是要令狐冲做五岳派掌门,那么定然
认为,非由桃谷六仙出马不可了。阁下既如此抬爱,我六兄
弟却之不恭,居之有愧。”桃枝仙道:“这样罢,咱们不妨先
做上一年半载,待得大局已定,再行退位让贤,亦自不妨。”
桃谷五仙道:“对,对,这也不失为折衷之策。”
左冷禅冷冷的道:“六位说话真多,在这嵩山绝顶放言高
论,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让别人也来说几句话行不行?”
桃花仙道:“行,行,为甚么不行?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他说了这“有屁请放”四字,一时之间,封禅台下一片寂静,
谁也没有出声,免得一开口就变成放屁。
过了好一会,左冷禅才道:“众位英雄,请各抒高见。这
六个疯子胡说八道,大家不必理会,免得扫了清兴。”
桃谷六仙六鼻齐吸,嗤嗤有声,说道:“放屁甚多,不算
太臭。”
嵩山派中站出一名瘦削的老者,朗声说道:“五岳剑派同
气连枝,联手结盟,近年来均由左掌门为盟主。左掌门统率
五派已久,威望素著,今日五派合并,自然由左盟主为我五
岳派掌门人,若是换作旁人,有谁能服?”当年曾参与衡山刘
正风金盆洗手之会的,都认得这人名叫陆柏。他和丁勉、费
彬三人曾残杀刘正风的满门,甚是心狠手辣。
桃花仙道:“不对,不对!五派合并,乃是推陈出新的盛
举,这个掌门人嘛,也得破旧立新,除旧更新,换一个新人。”
桃实仙道:“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禅当掌门,那是换汤不
换药,没半分新气象,然则五派又何必合并?”桃枝仙道:
“这五岳派的掌门人,谁都可以做,就是左冷禅不能做。”桃
干仙道:“以我高见,不如大家轮流来做。一个人做一天,今
天你做,明天我做,个个有份,决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易,
老少无欺,货真价实,皆大欢喜。”桃根仙鼓掌道:“这法子
妙极,那应当由年纪最小的小姑娘轮起。我推恒山派的秦绢
秦家小妹妹,做五岳派今天的掌门人。”恒山派一众女弟子情
知桃谷六仙如此说法,旨在和左冷禅捣蛋,都是大声叫好。
千余名事不关己、只盼越乱越好之辈,便也随着起哄。一
时嵩山绝顶又是乱成一团。
三十三比剑
泰山派一名老道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自须推举一
位德才并备、威名素著的前辈高人担任,岂有轮流来做之理?”
这人语声高亢,众人在一片嘈杂之中,仍听得清清楚楚。
桃枝仙道:“德才兼备,威名素著?够得上这八字考语的,
武林之中,我看也只有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了。”
每当桃谷六仙说话之时,旁人无不嘻笑,谁也没当他们
是一回事,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证大师的名字,顷刻之间,嵩
山绝顶之上的数千人登时鸦雀无声。方证大师武功高强,慈
悲侠义,于武林中纷争向来主持公道,数十年来人所共仰,而
少林派声势极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门派,这“德才兼备,威
名素著”八个字加在他的身上,谁都没有丝毫异议。
桃根仙大声道:“少林寺方证方丈,算不算得是德才具备,
威名素著?”数千人齐声应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
是众口一词,众望所归。比之我们桃谷六仙的众望所归,方
证大师的众望所归,那是更加众望所归些。既是如此,这五
岳派的掌门人,便请方证大师担任。”
嵩山派与泰山派中登时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说八道!方
证大师是少林派的掌门人,跟我们五岳派有甚么相干?”
桃枝仙道:“刚才这位老道说要请一位德才兼备、威名素
著的前辈高人来做掌门,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这位方证大
师难道不是德才兼备?难道不是威名素著?又难道不是前辈
高人?依你们所说,方证大师无德无才,全无威名,他老人
家是后辈低人?真正岂有此理!哪一个胆敢这么说,不要他
做掌门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拚命。”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做掌门已做了十几年,少林派的掌
门人也做得,为甚么五岳派的掌门人便做不得?难道五岳派
今天便已盖过了少林派?哪一个大胆狂徒,敢说方证大师不
会做掌门人,不配做掌门人?”
泰山派的玉玑子皱眉道:“方证大师德高望重,那是谁都
敬重的,可是今日我们是在推举五岳派的掌门人。方证大师
乃是贵客,怎可将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不能做五岳派掌门人,依你说,是
为了少林派和五岳派无关。”玉玑子道:“正是。”桃干仙道:
“少林派为甚么和五岳派无关?我说关系大得很呢!五岳派是
哪五派?”玉玑子道:“阁下是明知故问了。五岳派便是嵩山、
泰山、华山、衡山,恒山五派。”
桃花仙和桃实仙齐声道:“错了,错了!适才左冷禅言道,
五岳剑派合并之后,甚么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
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叶仙道:“足见他对原来宗派念念
不忘,恋派成狂,一有机缘,便图复辟,要将好好一个五岳
派打得稀巴烂,重建泰山派的雄风,再整日观峰的威名。”
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声来,均想:“莫看这桃谷六仙疯疯
颠颠,但只要有人说错了半句话,立即给他们抓住,再也难
以脱身。”他们哪知桃谷六仙打从两三岁起能说话以来,便即
互相辩驳不休,专捉兄弟中说话的漏洞,数十年来习以为常,
再加上六个脑袋齐用,六张嘴巴齐开,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
对手?
玉玑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道:“五岳派中有了你们
六个宝贝,也叫倒霉。”
桃花仙道:“你说五岳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岳派,不愿
自居于五岳派之中。”桃实仙道:“我们五岳派第一日开山立
派,你便立心诅咒,说他倒霉。五岳派将来张大门户,要在
武林中扬眉吐气,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成为江湖上人所
共仰的大门派。玉玑道长,你为甚么不存好心,今天来说这
等不吉利的话?”桃叶仙道:“足见玉玑道人身在五岳,心在
泰山,只盼五岳派开派不成,第一天便摔个大筋斗,如此用
心,我五岳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学武之人,过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于这吉
祥兆头,忌讳最多。各人听桃谷六仙这么一说,均觉言之有
理,玉玑子在今天这个好日子中说五岳派倒霉,确是大大不
该。连左冷禅心中也对玉玑子这话颇为不满。玉玑子自知说
错了话,当下默不作声,暗自气恼。
桃干仙道:“我说少林派和嵩山有关,玉玑道人却说无关。
到底是有关无关?是你对还是我对?”玉玑道人气愤愤的道:
“你爱说有关,便算有关好了。”桃干仙道:“哈,天下之事,
抬不过一个理字。少林寺是在哪一座山中?嵩山派只是在哪
一座山中?”桃花仙道:“少林派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
少室太室,都属嵩山,是不是?为甚么说少林派与嵩山无关?”
这一句倒确非强辞夺理,群雄听得一齐点头。
桃枝仙道:“适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并,可以减少江湖
上的门户纷争,他所以赞成五岳并派,便是为此。他又言道,
各派可择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邻,互求合并。说到地域之
近,无过于少林和嵩山。两大门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
和嵩山派若不合并,那么岳先生的说话,未免怕有点迹近放
……放……放那个……一种气了。”
群雄听得他强行将那个“屁”字忍住,都是哈哈大笑起
来,心中却都觉得,少林和嵩山合并,未免匪夷所思,可是
桃枝仙的说话,却也是言之成理,是顺着岳不群先前一片大
道理推论下来的。令狐冲暗暗称奇:“桃谷六仙要抓别人话中
的岔子,那是拿手好戏,但这一番话却料想他们说不出来。却
不知是谁在旁提示指点?”
桃干仙道:“方证大师众望所归,本来大伙儿要请他老人
家当五岳派掌门人。只是有人提出,方证大师不属五岳派。那
么只须少林与五岳派合并,成为一个‘少林五岳派’,方证大
师便可成为这个新派的掌门人了。”桃根仙道:“正是。当今
之世,要找一位比方证大师更合式的掌门人,那是谁也没有
法子。”桃实仙道:“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证大师,难道还有旁
人不服的?”
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来,和我桃谷六仙
较量较量。打赢了桃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证大师较量较量。打
赢了方证大师,再和少林派中达摩堂、罗汉堂、戒律院、藏
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较量较量。打赢了少林派达摩堂、罗汉
堂、戒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可以再和武当派的冲
虚道长较量较量……”桃实仙道:“五哥,怎么要和武当派的
冲虚道长较量较量?”桃花仙道:“武当派和少林派的两位掌
门人是过命的交情,同荣共辱。有人打赢了少林派的方证大
师,武当派的冲虚道长岂有不出头之理?”桃叶仙道:“正是,
一点儿也不错,打赢了武当派的掌门冲虚道长,再来和我们
桃谷六仙较量较量。”
桃根仙道:“咦,他和我们桃谷六仙已经较量过了,怎么
又要较量较量?”桃叶仙道:“第一次我们打输了,桃谷六仙
难道就此甘心认输?自然是死缠烂打,阴魂不散,跟那些臭
王八蛋再来较量较量。”
群雄听了,尽皆大笑,有的怪声叫好,有的随着起哄。
玉玑子心头恼怒,再也不可抑止,纵身而出,手按剑柄,
叫道:“桃谷六怪,我玉玑子便是不服,要和你们较量较量。”
桃根仙道:“咱们大伙儿都是五岳派门下,动起手来,岂不是
自相残杀?”玉玑子道:“你们说话太多,神憎鬼厌。五岳派
门下少了你们六个人,大家乐得眼目清凉,耳根清净。”桃干
仙道:“好啊,你手按剑柄,心中动了杀机,只想拔出剑来,
擦擦擦擦擦擦六声,砍了我们六兄弟的脑袋?”玉玑子哼了一
声,给他来个默认,目光中杀气更盛。桃枝仙道:“今日我五
派合并,第一天你泰山派便动手杀了我恒山派的六大高手,五
岳派今后怎说得上齐心协力,和衷共济?”
玉玑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错,今日倘若杀了这六人,只怕
以后纷争无穷,恒山派中势必定有人为他六兄弟报仇,当下
强忍怒气,说道:“你们既知道要齐心协力,和衷共济,那么
有碍大局的胡说八道,便不可再说。”将长剑抽出剑鞘尺许,
刷的一声,送回剑鞘。
桃叶仙道:“倘若是有益于光大五岳派前途,有利于全体
武林同道的好话呢?”玉玑子冷笑道:“哼,谅你们也说不出
那种话来!”桃花仙道:“五岳派的掌门人由谁来当,这件事
是不是与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祸福大有关连?我六兄弟苦
口婆心,想推举一位众望所归的前辈高人来当掌门,你总是
存了私心,想叫那个给了你三千两黄金、四个美女的人来做
掌门。”玉玑子大怒,喝道:“胡说八道!谁说有人给了我三
千两黄金、四个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说错了数目,也
是有的,不是三千两,定是四千两了。不是四名美女,那么
不是三名,便是五名。是谁给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想推
举谁做掌门,便是谁给你了。”
玉玑子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喝道:“你再胡言乱语,
我便叫你血溅当场。”
桃花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过去,说道:“你
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还想继续害人
吗?天门道人已给你害得血溅当场,戕害同门,原是你的拿
手好戏,你倒在我身上试试看。”说着一步步向玉玑子走去。
玉玑子长剑挺出,厉声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
我便不客气了。”桃花仙笑道:“难道你现下对我客气得很吗?
这嵩山绝顶,又不是你玉玑子私有之地,我偏偏要迈迈方步,
东走西行,你又管得着我?”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和玉玑子
相距已不过数尺。
玉玑子看到他丑陋的长长马脸,露出一副焦黄牙齿,裂
嘴而笑,厌憎之情大生,长剑一挺,嗤的一声响,便向桃花
仙胸口刺去。
桃花仙急忙闪避,骂道:“臭贼,你真……真打啊!”玉
玑子已深得泰山派剑术精髓,一剑既出,二剑随至,剑招迅
疾无伦。桃花仙说话之间,已连避了他四剑。
但玉玑子剑招越来越快,桃花仙手忙脚乱,哇哇大叫,想
要抽出腰间短铁棍招架,却缓不出手来。剑光闪烁之中,噗
的一声响,桃花仙左肩中剑。便在此时,玉玑子长剑脱手,飞
上半天,跟着身子离地,双手双脚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
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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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分别抓住。这一下兔起鹘落,变化迅速之极。但见黄
影一闪,挟着一道剑光,有人挥剑向桃枝仙头顶砍落,桃实
仙早已护持在旁,伸短铁棍架住。那人又是一剑向桃根仙胸
口刺去。桃花仙抽铁棍挡开,看那人时,正是嵩山派掌门左
冷禅。
左冷禅知道桃谷六仙虽然说话乱七八糟,身上却实负惊
人艺业,当年在华山绝顶,曾将自己所派去的华山剑宗高手
成不忧撕成四截,一见玉玑子为他六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
救稍迟,玉玑子立遭裂体之厄,是以自己虽是主人身分,实
不宜随便出手,当此危急之际,也只得拔剑相救。他两剑急
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
六仙相互配合得犹如天衣无缝,四人抓住敌人手脚,余下二
人便在旁护持,左冷禅这两剑招式精奇,势道凌厉,还是分
别给桃实仙和桃花仙架开了。其实玉玑子生死系于一线,在
这一霎之间,左冷禅已从桃实仙、桃花仙出棍相架的招式与
内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须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
六招,玉玑子早给四人撕裂,当下长剑圈转,剑光闪烁。
只听得玉玑子大叫一声,脑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
仙手中各握一只断手,桃干仙手中握着一只断脚,只有桃叶
仙手中所握着的那只脚,仍连在玉玑子身上。原来左冷禅知
道无法在这瞬息之间迫得桃谷六仙放手,只有当机立断,砍
断了玉玑子的双手和一只足踝,使得桃谷四仙无法将他撕裂,
那是毒蛇螫手、壮士断腕之意。左冷禅切断了他三肢,料想
桃谷六仙不会再难为这个废人,当即冷笑一声,退了开去。
桃枝仙道:“咦,左冷禅,你送黄金美女给玉玑子,要他
助你做掌门,为甚么反来断他手脚,是想杀他灭口吗?”桃根
仙道:“他怕我们把玉玑子撕成四块,因此出手相救,那全是
会错意了。”桃实仙道:“自作聪明,可叹,可笑。我们抓住
玉玑子,只不过跟他开开玩笑。今日是五岳派开山立派的好
日子,又有谁敢胡乱杀人了?”桃花仙道:“玉玑子确想杀我,
但我们念及同门之谊,怎能杀他?只不过将他抛上天空,摔
将下来,又再接住,吓他一吓。左冷禅出手如此鲁莽,脑筋
胡涂得紧。”
桃叶仙拖着只剩独脚、全身是血的玉玑子,走到左冷禅
身前,松开了玉玑子的左脚,连连摇头,说道:“左冷禅,你
下手太过毒辣,怎地将一个好好的玉玑子伤成这般模样?他
没了双手,只有一只独脚,今后叫他如何做人?”
左冷禅怒气填膺,心想:“刚才我只要出手迟得片刻,玉
玑子早给你们撕成四块,哪里还有命在?这会儿却来说这风
凉话!只是无凭无据,一时却说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禅要杀玉玑子,一剑刺死了他,倒也干
净,却断了他双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当真残忍,可说是
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岳派中的同门,便有
甚么事过不去,也可好好商量,为甚么下手如此毒辣?没半
点同门的义气。”
“托塔手”丁勉大声道:“你们六个怪人,动不动便将人
撕成四块。左掌门出手相救玉玑子道长,正是瞧在同门的份
上,你们却来胡说。”
桃枝仙道:“我们明明跟玉玑子开玩笑,左冷禅却信以为
真,真假难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极。”桃叶仙道:“男
子汉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当。你既然伤了玉玑子,便当直
承其事,却又闪闪缩缩,意图抵赖,竟无半分勇气。殊不知
这嵩山绝顶,数千位英雄好汉,众目睽睽,个个见到玉玑子
的手足是你砍断的,难道还能赖得了吗?”桃花仙道:“不仁、
不义、不智、不勇,五岳派的掌门人,岂能由这样的人来充
当吗?左冷禅,你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说罢,六兄弟一
起摇头。
其实左冷禅若不以精妙绝伦的剑法斩断玉玑子的双手一
足,这个做了泰山派掌门还不到一个时辰的道人,当时便被
撕成四截了。封禅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来,心下不免
称赞左冷禅剑法精妙,应变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辞
的说来,旁人却也难以辩驳。知道左冷禅吃了冤枉的,肚里
暗自好笑;没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觉左冷禅此举若非过于鲁
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脸上均有不满之色。
令狐冲与桃谷六仙相处日久,深知他们为人,寻思:“今
日桃谷六仙所说的话,句句击中左冷禅的要害。他六兄弟的
脑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点。”当下慢慢走近
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哪位高人隐身其侧,但见桃谷
六仙聚在一起,身边并无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脚乱的替桃
花仙肩头止血。令狐冲转过头来,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传
来细若蚊鸣的声音:“冲哥,你是在找我吗?”
令狐冲又惊又喜,声音虽细,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
声音。他微微侧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身材臃肿的
虬髯大汉倚在一块大石之旁,懒洋洋的伸手在头上搔痒。在
这嵩山绝顶之上,如这般的虬髯大汉少说也有一二百人,谁
都没加注意,令狐冲略一凝神,突然从那大汉的眼光之中,看
到了一丝又狡狯又妩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
盈盈传音说道:“别过来,不可拆穿了西洋镜。”这声音
如一缕细丝,远远传来,钻入他耳中。令狐冲当即停步,心
想:“我倒不知你有这样的传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亲的一项
秘传了。”立时明白:“桃谷六仙所说的那些话,原来都是你
教他们的,难怪这六个粗胚,居然讲出甚么不仁不义、不智
不勇的话来?”心下喜悦,忍不住要发泄,大声道:“桃谷七
仙的话,当真有理。我本来只道桃谷只有六仙,哪知道还有
一位又聪明、又美丽的七仙女桃萼仙!”
群雄听得令狐冲突然开口,说的言语却如此不伦不类,尽
皆愕然。
盈盈传音道:“这当口事关重大,你是恒山派掌门,可别
胡说八道。左冷禅此刻狼狈万分,正是你当五岳派掌门的好
机会。”
令狐冲心中一凛,暗道:“盈盈乔装改扮来到嵩山,原来
要助我当五岳派掌门。她是日月教教主之女,是此间正教门
下的死敌,倘若给人发觉了,那可危 3ǔωω.cōm险之极。她干冒奇险,一
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对我如此深情,我……我……我
真不知如何报答?”
只听得桃根仙道:“方证大师这样的前辈高人,你们不愿
让他做掌门人。玉玑子断手断脚,左冷禅不仁不义,自然都
不能做掌门了。我们便推举一位剑术当世第一的少年英雄,来
做五岳派掌门人。有哪一个不服的,不妨来领教领教他的剑
法。”他说到这里,左掌摊开,向令狐冲一摆。
桃干仙道:“这位令狐少侠,原是恒山派掌门,与华山派
岳先生渊源极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岳剑派之
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拥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派门下
的群道并非都是胡涂虫,自然也是拥戴他的多,反对他的少。”
桃叶仙道:“五岳派中人人使剑,谁的剑法最高,谁就理所当
然、不可不戒的做掌门人。”他说了“理所当然”四字,顺口
便加上“不可不戒”,也不理会通与不通。桃花仙按住肩头伤
口,说道:“左冷禅,你倘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少侠比比剑。
谁赢了,谁做五岳派掌门。这叫做比剑夺帅!”
此次来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岳剑派门下以及方证大师、
冲虚道人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着瞧热闹之心。此刻各
人均知五派合并,已成定局,争夺之鹄的,当在掌门人一席。
这些江湖上好汉最怕的是长篇大论的争执,适才桃谷六仙跟
左冷禅瞎缠,只因说得有趣,倒不气闷,但若个个似岳不群
那么满口仁义道德,说到太阳落山,还是没了没完,那可闷
死人了,是以众人一听到桃花仙说出“比剑夺帅”四字,登
时轰天价叫起好来。群豪上得山来,见到天门道人自戕毙敌,
左冷禅剑断三肢,这两幕看得人惊心动魄,可说此行已然不
虚,但如五岳派中众高手为争夺掌门人而大战一场,好戏纷
呈,那可更加过瘾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诚热烈。
令狐冲心想:“我答应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力阻左冷禅
为五岳派掌门,以免他为祸武林。只要师父做了掌门,他老
人家大公无私,自然人人心悦诚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
岳剑派中,又有谁配当此重任?”朗声道:“眼前有一位最适
宜的前辈,怎地大家忘了?五岳派若不由君子剑岳先生来当
掌门人,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位来?岳先生武功既高,识见更
是卓超。他老人家为人仁义,众所周知,否则怎地会得了
‘君子剑’三字的外号?我恒山派推举岳先生为五岳派掌门。”
他说了这番话,华山派的群弟子登时大声鼓掌喝采。
嵩山派中有人说道:“岳先生虽然不错,比之左掌门却总
是逊着一筹。”有人道:“左掌门是五岳剑派盟主,已当了这
么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岳派掌门,那是顺理成章之事。又
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道:“以我之见,五岳派掌门当然由
左掌门来当,另外可设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
狐少侠、玉……玉……玉……那个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长分
别担任,那就妥当得很了。”
桃枝仙叫道:“玉玑子还没死呢,他断了两只手一只脚,
你们就不要他了?”
桃叶仙道:“比剑夺帅,比剑夺帅!谁的武功高,谁就做
掌门!”
千余名江湖汉子跟着叫嚷:“对!对!比剑夺帅,比剑夺
帅!”
令狐冲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须先将左冷禅打倒,断了
嵩山派众人的指望,否则我师父永远做不了五岳派掌门。”当
下仗剑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众口一辞,要
咱们比剑夺帅。在下和你二人抛砖引玉,先来过过招如何?”
暗自思忖:“左冷禅的阴寒掌力十分厉害,我拳脚上功夫可跟
他天差地远,但剑法决计不会输他。我赢了左冷禅之后,再
让给师父,谁也没有话说。就算莫大先生要争,他也未必胜
得了师父。泰山派的两大高手一死一伤,不会有甚么好手剩
下了。就算我剑法也不是左冷禅的对手,但也得在千余招之
后方才落败,大耗他内力之后,师父再下场跟他相斗,那便
颇有胜望。”他长剑虚劈两剑,说道:“左先生,咱们五岳剑
派门下,人人都使剑,在剑上分胜败便了。”他这么说,那是
先行封住了左冷禅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脚、比掌法。
群雄纷纷喝采:“令狐少侠快人快语,就在剑上比胜败。”
“胜者为掌门,败者听奉号令,公平交易,最妙不过。”“左先
生,下场去比剑啊。有甚么顾忌,怕输么?”“说了这半天话,
有甚么屁用?早就该动手打啦。”
一时嵩山绝顶之上,群雄叫嚷声越来越响,人数一多,人
人跟着起哄,纵然平素极为老成持重之辈,也忍不住大叫大
吵。这些人只是左冷禅邀来的宾客,五岳派由谁出任掌门,如
何决定掌门席位,本来跟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原也无由置喙,
但比武夺帅,大有热闹可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几场好戏。这
股声势一成,竟然喧宾夺主,变得若不比武,这掌门人便无
法决定了。
令狐冲见众人附和己见,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
如不愿和在下比剑,那么当众宣布决不当这五岳派的掌门人,
那也不妨。”
群雄纷纷叫嚷:“比剑,比剑!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
熊!”
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冲剑法精妙,左冷禅未必有胜
他的把握,但要说左冷禅不能跟他比剑,却也举不出甚么正
大光明的理由,一时都皱起了眉头,默不作声。
喧哗声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拔众而起:“各位英雄众口一
辞,都愿五岳派掌门人一席,以比剑决定,我们自也不能拂
逆了众位的美意。”说话之人正是岳不群。
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剑夺帅,比剑夺帅。”
岳不群道:“比剑夺帅,原也是一法,只不过我五岳剑派
合而为一,本意是减少门户纷争,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爱,
因此比武只可点到为止,一分胜败便须住手,切不可伤残性
命。否则可大违我五派合并的本意了。”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静了下来。有一大汉说道:
“点到为止固然好,但刀剑不生眼睛,真有死伤,那也是自己
晦气,怪得谁来?”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伤,不如躲在
家里抱娃娃,又何必来夺这五岳派的掌门?”群雄都轰笑起来。
岳不群道:“话虽如此,总是以不伤和气为妙。在下有几点浅
见,说出来请各位参详参详。”
有人叫道:“快动手打,又说些甚么了?”另有人道:“别
瞎捣乱,且听岳先生说甚么话。”先前那人道:“谁捣乱了?你
回家问你大妹子去!”那边跟着也对骂了起来。
岳不群道:“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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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资格参与比武夺帅,可得有个规定
……”他内力充沛,一出声说话,便将污言对骂之人的声音
压了下来,只听他继续道:“比武夺帅,这帅是五岳派之帅,
因此若不是五岳派门下,不论他有通天本领,可也不能见猎
心喜,一时手痒,下场角逐。否则的话,争的是‘武功天下
第一’的名号,却不是为决定五岳派掌门了。”
群雄都道:“对!不是五岳派门下,自消不能下场比武。”
也有人道:“大伙儿乱打一起,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
可也不错啊。”这人显是胡闹,旁人也没加理会。
岳不群道:“至于如何比武,方不致伤残人命,不伤同门
和气,请左先生一抒宏论。”
左冷禅冷冷的道:“既然动上了手,定要不可伤残人命,
不得伤了同门和气,那可为难得紧。不知岳先生有何高见?”
岳不群道:“在下以为,最好是请方证大师、冲虚道长、
丐帮解帮主、青城派余观主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作
公证。谁胜谁败,由他们几位评定,免得比武之人缠斗不休。
咱们只分高下,不决生死。”
方证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决生死’这八个
字,便消弭了无数血光之灾,左先生意下如何?”
左冷禅道:“这是大师对敝派慈悲眷顾,自当遵从。原来
的五岳剑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夺帅,否则每一
派都出数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结局。”
群雄虽觉五岳剑派每派只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有五人,
未免太不热闹。但这五派若都是掌门人出手,他本派中人决
不会有人向他挑战。只听得嵩山派中数百人大声附和,旁人
也就没有异议。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门人是玉玑子,难道由他这个
断手断足的牛鼻子来比武夺帅么?”桃叶仙道:“他断手断足,
为甚么便不能参与比武?他还剩下一只独脚,大可起飞脚踢
人。”群雄听了,无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这六个怪物,害得我玉玑子师
兄成了残废,还在这里出言讥笑,终须叫你们一个个也都断
手断足。有种的,便来跟你道爷单打独斗,比试一场。”说着
挺剑而出,站在当场。这玉音子身形高瘦,气宇轩昂,这么
出来一站,风度俨然,道袍随风飘动,更显得神采飞扬。群
雄见了,不少人大声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来比武夺帅吗?”桃叶仙
道:“是你同门公举的呢,还是你自告奋勇?”玉音子道:“跟
你又有甚么相干?”桃叶仙道:“当然相干。不但相干,而且
大大的相干,非常相干之至。如果是泰山派公举你出来比武
夺帅,那么你落败之后,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来比武。”
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来比武,那便如何?”
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说道:“玉音子师弟并非我们公举,如
果他败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
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阁下了?”玉磬子道:
“不错,说不定便是你道爷。”桃实仙叫道:“大家请看,泰山
派中又起内讧,天门道人死了,玉玑道人伤了,这玉磬、玉
音二人,又争着做泰山派的新掌门。”
玉音子道:“胡说八道!”玉磬子却冷笑着数声,并不说
话。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个出来比武?”玉磬
子和玉音子齐声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们哥儿俩自
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谁强些。嘴上说不清,打架定输赢。”
玉磬子越众而出,挥手道:“师弟,你且退下,可别惹得
旁人笑话。”玉音子道:“为甚么会惹得旁人笑话?玉玑师兄
身受重伤,我要替他报仇雪恨。”玉磬子道:“你是要报仇呢,
还是比武夺帅?”玉音子道:“凭咱们这点儿微末道行,还配
当五岳派掌门吗?那不是痴心妄想?我泰山派众人,早就已
一致主张,请嵩山左盟主为五岳派掌门,我哥儿俩又何必出
来献丑?”玉磬子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眼前以
我居长。”玉音子冷笑道:“哼,你虽居长,可是平素所作所
为,服得了人吗?上下人众,都听你话吗?”
玉磬子勃然变色,厉声道:“你说这话,是何用意?你不
理长幼之序,欺师灭祖,本派门规第一条怎么说?”玉音子道:
“哈哈,你可别忘了,咱们此刻都已是五岳派门下,大伙儿同
年同月同时一齐入五岳派,有甚么长幼之序?五岳派门规还
未订下,又有甚么第一条、第二条?你动不动提出泰山派门
规来压人,只可惜这当儿却只有五岳派,没有泰山派了。”玉
磬子无言可对,左手食指指着玉音子鼻子,气得只是说:“你
……你……你……”
千余名汉子齐声大叫:“上去打啊,哪个本事高强,打一
架便知道了。”玉磬子手中长剑不住晃动,却不上前,他虽是
师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剑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
后五岳剑派合并,但五岳派人众必将仍然分居五岳,每一处
名山定有一人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与左冷禅
差得甚远,原无作五岳派掌门的打算,但颇想回归本山之后,
便为泰山之长。这时群雄怂恿之下,师兄弟势必兵戎相见,玉
磬子可不敢贸然动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为玉音子所屈,心
中却也不甘;何况这么一来,左掌门多半会派玉音子为泰山
之长,从此听他号令,终身抬不起头来了。一时之间,师兄
弟二人怒目相向,僵持不决。
突然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说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
要,你二人谁都摸不着半点边儿,偏有这么厚脸皮,在这里
啰唆争吵,虚耗天下英雄的时光。”
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
美,但脸色青白,嘴角边微带冷嘲,正是华山派的林平之。有
人识得他的,便叫了出来:“这是华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
令狐冲心道:“林师弟向来甚是拘谨,不多说话,不料士
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讥讽这两
个贼道。”适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与玉玑子狼狈为奸,逼死
泰山派掌门人天门道人,向左冷禅谄媚讨好,令狐冲心中对
二道极是不满,听得林平之如此辱骂,颇为痛快。
玉音子道:“我摸不着泰山派武功的边儿,阁下倒摸得着
了?却要请阁下施展几手泰山派武功,好让天下英雄开开眼
界。”他特别将“泰山派”三字说得极响,意思说,你是华山
派弟子,武功再强,也只是华山派的,决不会连我泰山派的
武功也会练。
林平之冷笑一声,说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岂是你
这等认贼为父、戕害同门的不肖之徒所能领略……”岳不群
喝道:“平儿,玉音道长乃是长辈,不得无礼!”林平之应道:
“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调教的好徒儿,好女婿!连泰
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来胡言乱语。”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乱语?”一个
俊俏的少妇越众而出,长裙拂地,衣带飘风,鬓边插着一朵
小小红花,正是岳灵珊。她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右手反过去
握住剑柄,说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剑法,会会道长的高招。”
玉音子认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儿,心想岳不群这番大力赞
同五派合并,左冷禅言语神情中对他甚是客气,倒也不敢得
罪了她,微微一笑,说道:“岳姑娘大喜,贫道没有来贺,讨
一杯喜酒喝,难道为此生我的气了吗?贵派剑法精妙,贫道
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但华山派门人居然也会使泰山派剑法,贫
道今日还是首次得闻。”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我爹爹要做五岳派掌门人,对五
岳剑派每一派的剑法,自然都得钻研一番。否则的话,就算
我爹爹打赢了四派掌门人,那也只是华山派独占鳌头,算不
得是五岳派真正的掌门人。”
此言一出,群雄登时耸动。有人道:“岳先生要做五岳派
掌门人?”有人大声道:“难道泰山、衡山、嵩山、恒山四派
的武功,岳先生也都会吗?”
岳不群朗声道:“小女信口开河,小孩儿家的话,众位不
可当真。”
岳灵珊却道:“嵩山左师伯,如果你能以泰衡华恒四派剑
法,分别打败我四派好手,我们自然服你做五岳派掌门。否
则你嵩山派的剑法就算独步天下,也不过嵩山派的剑法十分
高明而已,跟别的四派,终究拉不上干系。”
群雄均想:这话确然不错。如果有人精擅五岳剑派各派
剑法,以他来做五岳派掌门,自是再合适不过。可是五岳剑
派每一派的剑法,都是数百年来经无数好手呕心沥血锻炼而
成。有人纵得五派名师分别传授,经数十年苦练,也未必能
学全五派的全部剑法,而各派秘招绝艺,都是非本派弟子不
传,如说一人而能同时精擅五岳派剑法,决计无此可能。
左冷禅却想:“岳不群的女儿为甚么说这番话?其中必有
用意。难道岳不群当真痰迷了心窍,想跟我争夺这五岳派掌
门人之位吗?”
玉音子道:“原来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剑法,那可是自从
五岳剑派创派以来,从所未有的大事。贫道便请岳姑娘指点
指点泰山派的剑法。”
岳灵珊道:“甚好!”刷的一声,从背上剑鞘中拔出了长
剑。
玉音子心下大是着恼:“我比你父亲还长着一辈,你这女
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剑!”他只道岳不群定会出手阻拦,就算真
要动手,华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妇才堪与自己匹敌,岂知
岳不群只是摇头叹息,说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
玉磬两位前辈,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剑
法跟他们过招,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玉音子心中一凛:“岳不群居然叫女儿用泰山剑法跟我过
招。”一瞥眼间,只见岳灵珊右手长剑斜指而下,左手五指正
在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将拇指伸出,次而
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登
时大吃一惊:“这女娃娃怎地懂得这一招‘岱宗如何’?”
玉音子在三十余年前,曾听师父说过这一招“岱宗如
何”的要旨,这一招可算得是泰山派剑法中最高深的绝艺,要
旨不在右手剑招,而在左手的算数。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
的是敌人所处方位、武功门派、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
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挺剑击出,无
不中的。当时玉音子心想,要在顷刻之间,将这种种数目尽
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无此本领,其时并未深研,听过便罢。
他师父对此术其实也未精通,只说:“这招‘岱宗如何’使起
来太过艰难,似乎不切实用,实则威力无俦。你既无心详参,
那是与此招无缘,也只好算了。你的几个师兄弟都不及你细
心,他们更不能练。可惜本派这一招博大精深、世无其匹的
剑招,从此便要失传了。”玉音子见师父并未勉强自己苦练苦
算,暗自欣喜,此后在泰山派中也从未见人练过,不料事隔
数十年,竟见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少妇使了出来,霎时之间,
额头上出了一片汗珠。
他从未听师父说过如何对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练,旁
人也决不会使这奇招,自无需设法拆解,岂知世事之奇,竟
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变方位,
窜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准。”当即长剑一晃,向右滑出三步,
一招“朗月无云”,转过身来,身子微矮,长剑斜刺,离岳灵
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转,跟着一招“峻岭横空”,去势奇
疾而收剑极快。只见岳灵珊站在原地不动,右手长剑的剑尖
不住晃动,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展开剑势,身随
剑走,左边一拐,右边一弯,越转越急。
这路剑法叫做“泰山十八盘”,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
创,他见泰山三门下十八盘处羊肠曲折,五步一转,十步一
回,势甚险峻,因而将地势融入剑法之中,与八卦门的“八
卦游身掌”有异曲同工之妙。泰山“十八盘”越盘越高,越
行越险,这路剑招也是越转越加狠辣。玉音子每一剑似乎均
要在岳灵珊身上对穿而过,其实自始至终,并未出过一招真
正的杀着。
他双目所注,不离岳灵珊左手五根手指的不住伸屈。昔
年师父有言:“这一招‘岱宗如何’,可说是我泰山剑法之宗,
击无不中,杀人不用第二招。剑法而到这地步,已是超凡圣
人。你师父也不过是略知皮毛,真要练到精绝,那可谈何容
易?”想到师父这些话,背上冷汗一阵阵的渗了出来。
那泰山“十八盘”,有“缓十八、紧十八”之分,十八处
盘旋较缓,另外十八处盘旋甚紧,一步高一步,所谓“后人
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发顶”。泰山派这路剑法,纯从泰山
这条陡道的地势中化出,也是忽缓忽紧,回旋曲折。
令狐冲见岳灵珊既不挡架,也不闪避,左手五指不住伸
屈,似乎在计算数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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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得心下大急,只想大叫:“小师妹,
小心!”但这五个字塞在喉头,始终叫不出来。
玉音子这路剑法将要使完,长剑始终不敢递到岳灵珊身
周二尺之处。岳灵珊长剑倏地刺出,一连五剑,每一剑的剑
招皆苍然有古意。玉磬子失声叫道:“‘五大夫剑!’”泰山有
松极古,相传为秦时所封之“五大夫松”,虬枝斜出,苍翠相
掩。玉磬子、玉音子的师伯祖曾由此而悟出一套剑法来,便
称之为“五大夫剑”。这套剑法招数古朴,内藏奇变,玉磬子
二十余年前便已学得精熟,但眼见岳灵珊这五招似是而非,与
自己所学颇有不同,却显然又比原来剑法高明得多,正惊诧
间,岳灵珊突然纤腰一弯,挺剑向他刺去,叫道:“这也是你
泰山派的剑法吗?”
玉磬子急忙举剑相架,叫道:“‘来鹤清泉’,如何不是
泰山剑法,不过……”这一招虽然架开,却已惊得出了一身
冷汗,敌剑之来,方位与自己所学大不相同,这一剑险些便
透胸而过。岳灵珊道:“是泰山剑法就好!”刷的一声,反手
砍向玉音子。玉磬子道:“石关回马!你使得不……不大对
……”岳灵珊道:“剑招名字,你记得倒熟。”长剑展开,刷
刷两剑,只听玉音子“啊”的一声大叫。几乎便在同一刹那,
玉磬子右膝中剑,一个踉跄,右腿一屈,跪了下来,急忙以
剑支地撑起,力道用得猛了,剑尖又刚好撑在一块麻石之上,
拍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口中兀自说道:“‘快活三’!不
过……不过……”
岳灵珊一声冷笑,将长剑反手插入背上剑鞘。
旁观群雄轰然叫好。这样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竟在举
手投足之间,以泰山派剑法将两位泰山派高手杀败,剑法之
妙,令人看得心旷神怡,这一番采声,当真山谷鸣响。
左冷禅与嵩山派的几名高手对望一眼,都大为疑虑:“这
女娃娃所使确是泰山剑法。然而其中大有更改,剑招老练狠
辣,决非这女娃娃所能琢磨而得,定是岳不群暗中练就了传
授于她。要练成这路剑法,不知要花多少时日,岳不群如此
处心积虑,其志决不在小。”
玉音子突然大叫:“你……你……这不是‘岱宗如何’!”
他于中剑受伤之后,这才省悟,岳灵珊只不过摆个“岱宗如
何”的架子,其实并非真的会算,否则的话,她一招即已取
胜,又何必再使“五大夫剑”、“来鹤清泉”、“石关回马”、
“快活三”等等招术?更气人的是,她竟将泰山派的剑招在关
键处忽加改动,自己和师哥二人仓卒之际,不及多想,自然
而然以数十年来练熟了的剑招拆解,而她出剑方位陡变,以
致师兄弟俩双双中计落败。倘若她使的是别派剑法,不论招
式如何精妙,凭着自己剑术上的修为,决不能输了给这娇怯
怯的少妇。但她使的确是泰山派剑法,却又不是假的,心中
又是惭愧气恼,又是惊惶诧异,更有三分上了当的不服气。
令狐冲眼见岳灵珊以这几招剑法破敌,心下一片迷茫,忽
听得背后有人低声道:“令狐公子,这几招剑法是你教她的?”
令狐冲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田伯光,便摇了摇头。田伯光
微笑道:“那日在华山顶上,你和我动手,记得你便曾使过这
一招来鹤清甚么的,只不过那时你还没使熟。”
令狐冲神色茫然,宛如不闻。当岳灵珊一出手,他便瞧
了出来,她所使的乃是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
剑法。但自己在后洞石壁上发现剑招石刻之事,并未与人提
过,当日离开思过崖,记得已将后洞的洞口掩好,岳灵珊怎
会发见?转念又想:“我既能发见后洞,小师妹当然也能发见。
何况我已在无意中打开了洞口,小师妹便易找得多了。”
他在华山思过崖后洞,见到石壁上所刻五岳剑法的绝招,
以及魔教诸长老破解各家剑法的法门,虽于所刻招数记得颇
熟,但这些招数叫作甚么名字,却全然不知。眼见岳灵珊最
后三剑使得犹似行云流水,大有善御者驾轻车而行熟路之意,
三剑之间击伤泰山派两名高手,将石壁上的剑招发挥得淋漓
尽致,心下也是暗自赞叹。又听得玉磬子说了“快活三”三
字,想起当年曾随师父去过泰山,过水帘洞后,一条长长的
山道斜坡,名为“快活三”,意思说连续三里,顺坡而下,走
起来十分快活,想不到这连环三剑,竟是从这条斜坡化出。
一个瘦削的老者缓步而出,说道:“岳先生精擅五岳剑派
各派剑法,实是武林中从所未有。老朽潜心参研本派剑法,有
许多处所无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他左手拿着一
把抚摩得晶光发亮的胡琴,右手从琴柄中慢慢抽出一柄剑身
极细的短剑,正是衡山派掌门莫大先生。
岳灵珊躬身道:“莫师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乱学得几手衡
山派剑法,请莫师伯指点。”
莫大先生口说“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请教”,原是向岳不群
索战,不料岳灵珊一句话便接了过去,还言明是用衡山派剑
法。莫大先生江湖上威名素著。群雄适才又听得左冷禅言道,
嵩山派好手大嵩阳手费彬便死在他的剑下,均想:“难道岳灵
珊以泰山剑法伤了两名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剑法与他对
敌?”
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岳
灵珊道:“侄女如敌不过莫师伯,再由我爹爹下场。”莫大先
生喃喃的道:“敌得过的,敌得过的!”短剑慢慢指出,突然
间在空中一颤,发出嗡嗡之声,跟着便是嗡嗡两剑。岳灵珊
举剑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剑如鬼如魅,竟然已绕到了岳灵珊
背后。
岳灵珊急忙转身,耳边只听得嗡嗡两声,眼前有一团头
发飘过,却是自己的头发已被莫大先生削了一截下来。她大
急之下,心念电转:“他这是手下留情,否则适才这一剑已然
杀了我。他既不伤我,便可和他对攻。”当下更不理会对方剑
势来路,刷刷两剑,分向莫大先生小腹与额头刺去。
莫大先生微微一惊:“这两招‘泉鸣芙蓉’、‘鹤翔紫盖’,
确是我衡山派绝招,这小姑娘如何学得了去?”
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五峰
最高。衡山派剑法之中,也有五路剑法,分别以这五座高峰
为名。莫大先生眼见适才岳灵珊所出,均是“一招包一路”的
剑法,在一招之中,包含了一路剑法中数十招的精要。“芙蓉
剑法”三十六招,“紫盖剑法”四十八招。“泉鸣芙蓉”与
“鹤翔紫盖”两招剑法,分别将芙蓉剑法、紫盖剑法每一路数
十招中的精奥之处,融会简化而入一招,一招之中有攻有守,
威力之强,为衡山剑法之冠,是以这五招剑法,合称“衡山
五神剑”。
众人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两人谁攻谁守,也不
知在顷刻之间两人已拆了几招。
莫大先生事事谋定而后动,“比剑夺帅”之议既决,他便
即筹思对策。他绝无半分要当五岳派掌门人之念,更知不是
左冷禅和令狐冲的敌手,但身为衡山掌门,不能自始至终龟
缩不出。他气恼玉磬子为虎作伥,逼死天门道人,本拟和这
道人一拚,岂知泰山三子一上来便先后受伤,于是剩下的对
手便只岳不群一人。他在少林寺中,已将岳不群的武功瞧得
清清楚楚,自己不致输了于他,但上来动手的竟是岳不群的
女儿。岳灵珊会使衡山派剑法,他已是一惊,而她所使的更
是衡山剑法中最上乘的“一招包一路”,更令他心中尽是惊惧
惶惑。
莫大先生的师祖和师叔祖,当年在华山绝顶与魔教十长
老会斗,双双毙命。其时莫大先生的师父年岁尚轻,芙蓉、紫
盖等五路剑法是学全了,但“一招包一路”的“泉鸣芙蓉”、
“鹤翔紫盖”那五招衡山神剑,却只知了个大概。莫大先生自
然也未得师父详加传授指点。岂知此刻竟会在别派一个年轻
女子剑底显了出来。虽然岳灵珊那两招只得剑形而未得其意,
否则的话,莫大先生心神激荡之际,在第二招上便已落败。
他好容易接过了这两招,只见岳灵珊长剑晃动,正是一
招“石廪书声”,跟着又是一招“天柱云气”。那“天柱剑
法”主要是从云雾中变化出来,极尽诡奇之能事,动向无定,
不可捉摸。莫大先生一见岳灵珊使出“天柱云气”,他见机极
快,当即不架而走。所谓不架而走,那不过说得好听,其实
是打不过而逃跑。只是他剑法变化繁复,逃走之际,短剑东
刺西削,使人眼花缭乱,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策。
他知衡山五大神剑之中,除了“泉鸣芙蓉”、“鹤翔紫
盖”、“石廪书声”、“天柱云气”之外,最厉害的一招叫做
“雁回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这招“雁回祝
融”,在衡山五神剑中也是最为精深。莫大先生的师父当年说
到这一招时,含糊其词,并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如果岳灵珊
再使出这一招来,自己纵不丧命当场,那也非大大出丑不可。
他脚下急闪,短剑急挥,心念急转:“她虽学到了奇招,看来
只会呆使,不会随机应便。说不得,只好冒险跟她拚上一拚,
否则莫大今后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见岳灵珊脚步微一迟疑,知她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
底要追呢还是不追,莫大先生暗叫:“惭愧!毕竟年轻人没见
识。”岳灵珊以这招“天柱云气”逼得莫大先生转身而逃,他
虽然掩饰得高明,似乎未呈败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
已见到他不敌而走的窘态。倘若岳灵珊立时收剑行礼,说道:
“莫师伯,承让!侄女得罪。”那么胜败便已分了。莫大先生
何等身分地位,岂能败了一招之后,再转身与后辈女子缠斗?
可是岳灵珊竟然犹豫,实是莫大先生难得之极的良机。
但见岳灵珊笑靥甫展,樱唇微张,正要说话,莫大先生
手中短剑嗡嗡作响,向她直扑过去。这几下急剑,乃是莫大
先生毕生功力之所聚,剑发琴音,光环乱转,霎时之间已将
岳灵珊裹在一团剑光之中。岳灵珊一声惊呼,连退了几步。莫
大先生岂容她缓出手来,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剑
越使越快,一套“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有如云卷雾涌,旁
观者不由得目为之眩,若不是群雄觉得莫大先生颇有以长凌
幼、以男欺女之嫌,采声早已大作。
当岳灵珊使出“泉鸣芙蓉”等几招时,令狐冲更无怀疑,
她这几路剑法,是从华山思过崖后洞的石壁上学来的,寻思:
“小师妹为甚么会到思过崖去?师父、师娘对她甚是疼爱,当
然不会罚她在这荒僻的危崖上静坐思过。就算她犯了甚么重
大过失,师父、师娘也不过严加斥责而已。思过崖与华山主
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极凶险,即令是一个寻常女弟子,也不
会罚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难道是林师弟被罚到崖上思过,
小师妹每日去送饭送茶,便像她从前待我那样吗?”想到此处,
不由得心口一热。
又想:“林师弟沉默寡言,循规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
君子剑’。他正因此而得到师父、师娘和小师妹的欢心,怎会
犯错而被罚到崖上思过?不会,不会,决计不会。”猛然想起:
“难道小师妹……小师妹……”内心深处突然浮起一个念头,
可是这念头太过荒唐,刚浮入脑海,便即压下,一时心中恍
恍惚惚,到底是个甚么念头,自己也不大清楚。
便在此时,只听得岳灵珊“啊”的一声惊呼,长剑脱手
斜飞,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莫大先生手中短剑伸出,指向
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请起,不用惊慌!”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莫大先生手中短剑断折,却是岳灵
珊从地下拾起了两块圆石,左手圆石砸在莫大先生剑上,那
短剑剑身甚细,一砸之下,立即断成两截。跟着岳灵珊右手
的圆石向左急掷。莫大先生兵刃断折,吃了一惊,又见她将
一块圆石向左掷出,左侧并无旁人,此举甚是古怪,不明其
意。蓦地里那圆石竟然飞了转来,撞在莫大先生右胸。砰的
一声,跟着喀喇几响,他胸口肋骨登时有数根撞断,一张口,
鲜血直喷。
这几下变幻莫测,岳灵珊的动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
却又干净利落,众人尽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莫大先生
占了先机之后,不再进招,只说:“侄女请起,不用惊慌。”那
原是长辈和晚辈过招战胜后应有之义。可是岳灵珊拾起圆石
所使的那两招,却实有鬼神莫测之机。令狐冲却明白,岳灵
珊这两招,正是当年魔教长老破解衡山剑法的绝招。不过石
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是一对铜锤。岳灵珊以圆石当铜锤使,要
拆招久战,当然不行,但一招间掷出飞回,只要练成了运力
的巧劲,圆石与铜锤并无二致。
岳不群飞身入场,拍的一声响,打了岳灵珊一个耳光,喝
道:“莫大师伯明明让你,你何敢对他老人家无礼?”弯腰扶
起莫大先生,说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当真抱歉之
至。尚请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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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先生苦笑道:“将门虎女,果然不凡。”
说了这两句话,又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衡山派两名
弟子奔了出来,将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退
在一旁。
令狐冲见岳灵珊左边脸颊登时肿起,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足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岳灵珊眼泪涔涔而下,可
是嘴角微撇,神情颇为倔强。令狐冲便即想起:“从前我和她
同在华山,她有时顽皮,受到师父师娘的责骂,心中委屈,便
是这么一副又可怜又可爱的神气。那时我必千方百计的哄得
她喜欢。小师妹最开心的,莫过于和我比剑而胜,只不过我
必须装得似模似样,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给她占了先机,决
不能让她看出是故意让她……”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个本来十分模糊的念头,突然之间,
显得清晰异常:“她怎么会到思过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后,
思念昔日我对她的深情,因而孤身来到崖上,缅怀旧事。后
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长久逗留,不
易发见。如此说来,她在崖上所留时间不短,去了也不止一
次。”转头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寻思:“林师弟和她新婚,该
当喜气洋洋,心花怒放才是。为甚么他始终神色郁郁?小师
妹给她父亲当众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过去劝慰,也无
关心之状,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他想岳灵珊为了挂念自己而到思过崖去追忆昔情,只是
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见到,岳灵珊
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林平之,如何为了辜
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岳灵珊正在弯
腰拾剑,泪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滴落而弯了
下去,令狐冲胸口一陈冲动:“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在
他眼中看出来,这嵩山绝顶的封禅台侧,已成为华山的玉女
峰,数千名江湖好汉,不过是一棵棵树木,便只一个他刻骨
相思、倾心而恋的意中人,为了受到父亲的责打而在哭泣。他
一生之中,曾哄过她无数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
他大踏步而出,说道:“小师……小……”随即想起,要
哄得她喜欢,必须真打,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说道:“你
胜了泰山、衡山两派掌门人,剑法非同小可。我恒山派心下
不服,你能以恒山派剑法,和我较量较量么?”
岳灵珊缓缓转身,一时却不抬头,似在思索甚么,过了
好一会,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突然间脸上一红。令狐冲道:
“岳先生本领虽高,但居然能尽通五岳剑派各派剑法,我可难
以相信。”岳灵珊抬起头来,说道:“你本来也不是恒山派的,
今日为恒山掌门,不是也精通了恒山派剑法吗?”脸颊上兀自
留着泪水。
令狐冲听她这几句话语气甚和,颇有友善之意,心下喜
不自胜,暗道:“我定要装得极像,不可让她瞧出来我是故意
容让。”说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说。但我已在恒山多
时,恒山派剑法应当习练。此刻我以恒山派剑法领教,你也
当以恒山派剑法拆解。倘若所使剑法不是恒山一派,那么虽
胜亦败,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剑法比她高明
得多,那是众所周知之事,倘若假装落败,别人固然看得出,
连岳灵珊也不会相信,只有斗到后来,自己突然在无意之间,
以一招“独孤九剑”或是华山派的剑法将她击败,那时虽然
取胜,亦作败论,人人不会怀疑。
岳灵珊道:“好,咱们便比划比划!”提起长剑,划了个
半圈,斜斜向令狐冲刺去。
只听得恒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时响起了“咦”的一声。
群雄之中便有不识得恒山派剑法的,听得这些女弟子这声惊
呼,而呼叫中显是充满了钦佩之意,也已即知岳灵珊这招确
是恒山剑法,而且招式着实不凡。
她所使的,正是思过崖后洞的招式,而这招式,却是令
狐冲曾传过恒山派女弟子的。
令狐冲挥剑挡开。他知道恒山派剑法以圆转为形,绵密
见长,每一招剑法中都隐含阴柔之力,与人对敌之时,往往
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势,只有一招才乘虚突袭。他与恒山派
弟子相处已久,又亲眼见过定静师太数次与敌人斗剑,这时
施展出来的,招招成圆,余意不尽,显然已深得恒山派剑法
的精髓。
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丐帮帮主、左冷禅等人于恒山剑
法均熟识已久,眼见令狐冲并非恒山派出身,却将恒山剑法
使得中规中矩,于极平凡的招式之中暗蓄锋芒,深合恒山派
武功“绵里藏针”的要诀,无不暗赞。他们都知数百年来恒
山门下均以女尼为主,出家人慈悲为本,女流之辈更不宜妄
动刀剑,学武只是为了防身。这“绵里藏针”诀,便如是暗
藏钢针的一团棉絮。旁人倘若不加触犯,棉絮轻柔温软,于
人无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钢针便刺入手掌;刺入
的深浅,并非决于钢针,而决于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
则受伤轻,使力大则受伤重。这武功要诀,本源便出于佛家
因果报应、业缘自作、善恶由心之意。
令狐冲学过“独孤九剑”后,于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
他所使剑法原是重意不重招,这时所使的恒山剑法,方位变
化与原来招式颇有歧异,但恒山剑意却清清楚楚的显了出来。
各家高手虽然识得恒山剑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于细微曲
折处的差异自是不知,是以见到令狐冲的剑意,均想:“这少
年身为恒山掌门,果然不是幸致!原来早得定闲、定静诸师
太的真传。”只有恒山派门下弟子仪和、仪清等人,才看出他
所使招式与师传并不相符。但招式虽异,于本门剑法的含意,
却只有体会得更加深切。
令狐冲和岳灵珊二人所使的恒山派剑法,均是从思过崖
后洞中学来,但令狐冲剑法根底比岳灵珊强得太多,加之他
与恒山派师徒相处日久,所知恒山派剑法的范围,自非岳灵
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剑,若不是令狐冲故意相让,只在数招
之间便即胜了。拆到三十余招后,岳灵珊从石壁上学来的剑
招已穷,只好从头再使。好在这套剑法精妙繁复,使动时圆
转如意,一招与一招之间绝少斧凿之痕,从第一招到三十六
招,便如是一气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剑招重复,除了令狐冲
也学过石壁剑法之外,谁也看不出来。
岳灵珊的剑招使得绵密,令狐冲依法与之拆解。两人所
学剑招相同,俱是恒山派剑法的精华,打来丝丝入扣,极是
悦目动人。旁观群雄看得高兴,忍不住喝采。
有人道:“令狐冲是恒山派掌门,这路剑法使得如此精采,
也没甚么希奇。岳家姑娘明明是华山派的,怎么也会使恒山
剑法?”有人道:“令狐冲本来也是岳先生的门下,还是华山
派的大弟子呢,否则他怎么也会这路剑法了?若不是岳先生
一手亲授,两个人怎会拆解得这等合拍?”又有人道:“岳先
生精通华山、泰山、衡山、恒山四派剑法,看来于嵩山剑法
也必熟悉。这五岳派掌门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属了。”另一人
道:“那也不见得。嵩山左掌门的剑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
之道,贵精不贵多,你就算于天下武功无所不会,通统都是
三脚猫,又有甚么用处?左掌门单是一路嵩山剑法,便能击
败岳先生的五派剑法。”先一人道:“你又怎么知道了,当真
是大言不惭。”那人怒道:“甚么大言不惭?你有种,咱们便
来赌五十两银子。”先一人道:“甚么有种没种?咱们赌一百
两。现银交易,输了赖的便是恒山派门下。”那人道:“好,赌
一百两!甚么恒山派门下?”先一人道:“那个赖的,便是尼
姑!”那人“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一口痰。
这时岳灵珊出招越来越快,令狐冲瞧着她婀娜的身形,想
起昔日同在华山练剑的情景,渐渐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
眼见她一剑刺到,顺手还了一招。不想这一招并非恒山派剑
法。岳灵珊一怔,低声道:“青梅如豆!”跟着还了一剑,削
向令狐冲额间。令狐冲也是一呆,低声道:“柳叶似眉。”
他二人于所拆的恒山剑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适才交
换的这两招,却不是恒山剑法,而是两人在华山练剑时共创
的“冲灵剑法”。“冲”是令狐冲,“灵”是岳灵珊,是二人好
玩而共同钻研出来的剑术。令狐冲的天份比师妹高得多,不
论做甚么事都喜不拘成法,别创新意,这路剑法虽说是二人
共创,十之八九却是令狐冲想出来的。当时二人武功造诣尚
浅,这路剑法中也并没甚么厉害的招式,只是二人常在无人
处拆解,练得却十分纯熟。令狐冲无意间使了一招“青梅如
豆”,岳灵珊便还了一招“柳叶似眉”。两人原无深意,可是
突然之间,脸上都是一红。令狐冲手上不缓,还了一招“雾
中初见”,岳灵珊随手便是一招“雨后乍逢”。这套剑法,二
人在华山已不知拆过了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道后
责骂,从不让第三人知晓,此刻却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
前使了出来。
这一接上手,顷刻间便拆了十来招,不但令狐冲早已回
到了昔日华山练剑的情景之中,连岳灵珊心里,也渐渐忘却
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数千江湖汉子之前,为了父亲
的声誉而出手试招,眼中所见,只是这个倜傥潇洒的大师哥,
正在和自己试演二人合创的剑法。
令狐冲见她脸上神色越来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
显然已将适才给父亲打了记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
见她一直郁郁不乐,容色也甚憔悴,现下终于高兴起来了。唉,
但愿这套冲灵剑法有千招万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从他
在思过崖上听得岳灵珊口哼福建小调以来,只有此刻,小师
妹对他才像从前这般相待,不由欢喜无限。
又拆了二十来招,岳灵珊长剑削向他左腿,令狐冲左足
飞起,踢向她剑身。岳灵珊剑刃一沉,砍向他足面。令狐冲
长剑急攻她右腰,岳灵珊剑锋斜转,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剑
尖震起。二人同时挺剑急刺向前,同时疾刺对方咽喉,出招
迅疾无比。
瞧双剑去势,谁都无法挽救,势必要同归于尽,旁观群
雄都忍不住惊叫。却听得铮的一声轻响,双剑剑尖竟在半空
中抵住了,溅出星星火花,两柄长剑弯成弧形,跟着二人双
手一推,双掌相交,同时借力飘了开去。这一下变化谁都料
想不到,这两把长剑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刺之中,会在
半空中相遇而剑尖相抵,这等情景,便有数千数万次比剑,也
难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碰到了。
殊不知双剑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数千数万次比
剑不曾遇上一次,他二人却是练了数千数万次要如此相碰,而
终于练成了的。这招剑法必须二人同使,两人出招的方位力
道又须拿捏得分毫不错,双剑才会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间剑
尖相抵,剑身弯成弧形。这剑法以之对付旁人,自无半分克
敌制胜之效,在令狐冲与岳灵珊,却是一件又艰难又有趣的
玩意。二人练成招数之后,更进一步练得剑尖相碰,溅出火
花。
当他二人在华山上练成这一招时,岳灵珊曾问,这一招
该当叫作甚么。令狐冲道:“你说叫甚么好?”岳灵珊笑道:
“双剑疾刺,简直是不顾性命,叫作‘同归于尽’罢?”令狐
冲道:“同归于尽,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还不如叫
作‘你死我活’!”岳灵珊啐道:“为甚么我死你活?你死我活
才对。”令狐冲道:“我本来说是‘你死我活’。”岳灵珊道:
“你啊我啊的,缠夹不清,这一招谁都没死,便叫作‘同生共
死’好了。”令狐冲拍手叫好。岳灵珊一想“同生共死”这四
字太过亲热,一撤剑,掉头便跑了。
旁观群雄见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来,实是惊险无比,
手中无不捏了把冷汗,连那一声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
寺中,岳不群与令狐冲拔剑动手,为了劝他重归华山门下,也
曾使过几招“冲灵剑法”,但这一招却没使过。岳不群虽曾在
暗中窥看二人练剑,得知冲灵剑法的招式,却并未花下心血
时间去练这招既无聊又无用的“同生共死”。因此连方证、冲
虚、左冷禅等人见到这一招时,也都大吃一惊。盈盈心中的
惊骇,更是不在话下。
只见他二人在半空中轻身飘开,俱是嘴角含笑,姿态神
情,便似裹在一团和煦的春风之中。两人挺剑再上,随即又
斗在一起。二人在华山创制这套剑法时,师兄妹间情投意合,
互相依恋,因之剑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凶杀的意
味少。此刻二人对剑,不知不觉之间,都回想到从前的情景,
出剑转慢,眉梢眼角,渐渐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马的柔情。这
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舞剑”,而“舞剑”两字,又
不如“剑舞”之妥贴,这“剑舞”却又不是娱宾,而是为了
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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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间人丛中“嘿”的一声,有人冷笑。岳灵珊一惊,听
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声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师哥如此打法,
那可不对。”长剑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剑,势劲力疾,
姿式美妙已极,却是华山派“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一式。
林平之那一声冷笑,令狐冲也听见了,眼见岳灵珊立即
变招,来剑毫不容情,再不像适才使冲灵剑法那样充满了缠
绵之意。他胸口一酸,种种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头,想起
自己被师父罚去思过崖面壁思过,小师妹每日给自己送饭,一
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处一霄;又想起小师妹生病,二人
相别日久,各怀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时,不知如何,林平之
竟讨得了她的欢心,自此之后,两人之间隔膜日深一日;又
想起那日小师妹学得师娘所授的“玉女剑十九式”后,来崖
上与自己试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让……
这许许多多念头,都是一瞬之间在他脑海中电闪而过,便
在此时,岳灵珊长剑已撩到他胸前。令狐冷脑中混乱,左手
中指弹出,锋的一声轻响,正好弹在她长剑之上。岳灵珊把
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直射上天。
令狐冲一指弹出,暗叫一声“糟糕!”只见岳灵珊神色苦
涩,似乎勉强要笑,却哪里笑得出来?当日令狐冲在思过崖
上,便是以这么一弹,将她宝爱的“碧水剑”弹入深谷之中,
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旧事重演。这些日子来,他
有时静夜自思,早知所以弹去岳灵珊的长剑,其实是自己在
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汹涌,难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岂
知今日听得林平之的冷笑之声,眼见岳灵珊神态立变,自己
又旧病复发。当日在思过崖上,他一指已能将岳灵珊手中长
剑弹脱,此刻身上内力,与其时相去不可道里计,但见那长
剑直冲上天,一时竟不落下。
他心念电转:“我本要败在小师妹手里,哄得她欢喜。现
下我却弹去了她长剑,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难
道我竟以这等卑鄙手段,去报答小师妹待我的情义?”一瞥之
间,只见那长剑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当即身子一晃,叫道:
“好恒山剑法!”似是竭力闪避,其实却是将身子往剑尖凑将
过去,噗的一声响,长剑从他左肩后直插了进去。令狐冲向
前一扑,长剑竟将他钉在地下。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兀无比,群雄发一声喊,无不惊得呆
了。
岳灵珊惊道:“你……大师哥……”只见一名虬髯汉子冲
将上来,拔出长剑,抱起了令狐冲。令狐冲肩背上伤口中鲜
血狂涌,恒山派十余名女弟子围了上去,竞相取出伤药,给
他敷治。岳灵珊不知他生死如何,奔过去想看。剑光晃动,两
柄长剑拦住去路,一名女尼喝道:“好狠心的女子!”岳灵珊
一怔,退了几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得岳不群纵声长笑,朗声说道:“珊儿,你以泰山、
衡山、恒山三派剑法,力败三派掌门,也算难得!”
岳灵珊长剑脱手,群雄明明见到是给令狐冲伸指弹落,但
令狐冲为她长剑所伤,却也是事实。这一招到底是否恒山剑
法,谁也说不上来。他二人以冲灵剑法相斗之时,旁人早已
看得全然摸不着头脑,眼见这路剑法招数稚拙,全无用处,偏
偏又舞得这生好看:最后这一招变生不测,谁都为这突如其
来的结局所震惊,这时听岳不群称赞女儿以三派剑法打败三
派掌门,想来岳灵珊这招长空落剑,定然也是恒山剑法了。虽
然有人怀疑,觉得这与恒山剑法大异其趣,但无法说得出其
来龙去脉,也不便公然与岳不群辩驳。
岳灵珊拾起地下长剑,只见剑身上血迹殷然。她心中怦
怦乱跳,只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
我便……”
三十四夺帅
群豪纷纷议论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华山一派,
在岳先生精心钻研之下,连泰山、衡山、恒山诸派剑法也都
通晓,不但通晓,而且精绝,实令人赞叹不已。这五岳派掌
门一席,若不是岳先生来担任,普天下更选不出第二位了。”
说话之人衣衫褴褛,正是丐帮解帮主。他与方证、冲虚两人
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禅将五岳剑派并而为一,势必不利
于武林同道,迟早会惹到丐帮头上,以彬彬君子的岳不群出
任五岳派掌门,远胜于野心勃勃的左冷禅。丐帮自来在江湖
中潜力极强,丐帮帮主如此说,等闲之人便不敢贸然而持异
议。
忽听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恒山三
派剑法,确是难能可贵,若能以嵩山剑法胜得我手中长剑,我
嵩山全派自当奉岳先生为掌门。”说话的正是左冷禅。他说着
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嗤的一声响,长剑在剑鞘中
跃出,青光闪动,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处,挽住了剑柄。这
一手悦目之极,而左手一按剑鞘,便能以内力逼出长剑,其
内功之深,当真罕见罕闻。嵩山门下弟子固然大声欢呼,别
派群雄也是采声雷动。
岳灵珊道:“我……我只出一十三剑,十三剑内倘若胜不
得左师伯……”左冷禅心中大怒:“你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剑
招,已是大胆之极,居然还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说,直是将
我姓左的视若无物。”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内取不了姓
左的项上人头,那便如何?”岳灵珊道:“我……我怎能是左
师伯的对手?侄女只不过学到十三招嵩山派剑法,是爹爹亲
手传我的,想在左师伯手下印证印证。”左冷禅哼了一声。岳
灵珊道:“我爹爹说,这一十三招嵩山剑法,虽是嵩山派的高
明招数,但在我手下使将出来,只怕一招之间,便给左师伯
震飞了长剑,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艰难。”左冷禅又是哼了一声,
不置可否。
岳灵珊初说之时,声音发颤,也不知是酣斗之余力气不
足,还是与左冷禅这样一位武林大豪面对面说话,不禁害怕,
说到此时,声音渐渐平静,续道:“我对爹爹说:‘左师伯是
嵩山派中第一高手,当然绝无疑问,但他未必是我五岳剑派
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如爹爹这样,精通五
岳剑派的剑法。’我爹爹说道:精通二字,谈何容易?为父的
也不过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学乍练、三脚猫般的
嵩山剑法,能在左师伯威震天下的嵩山剑法之前使得上三招,
我就夸你是乖女儿了。’”
左冷禅冷笑道:“如果你在三招之内将左某击败,那你更
是岳先生的乖女儿了。”
岳灵珊道:“左师伯剑法通神,乃嵩山派数百年罕见的奇
材,侄女刚得爹爹传授,学得几招嵩山剑法,如何敢有此妄
想?爹爹叫我接左师伯三招,侄女却痴心妄想,盼望能在左
师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派剑法,也不知是否能够如愿。”
左冷禅心想:“别说一十三招,要是我让你使上了三招,
姓左的已然面目无光。”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
握住了剑尖,右手一松,长剑突然弹起,剑柄在前,不住晃
动,说道:“进招罢!”左冷禅露了这手绝技,群雄登时为之
耸动。左手使剑已然极不顺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剑尖,
以剑柄对敌,这出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艰难十倍,以手指握住
剑尖,剑刃只须稍受震荡,便割伤了自己手指,哪里还用得
上力?他使出这手法,固然对岳灵珊十分轻蔑,心中却也大
是恼怒,存心要以惊世骇俗的神功威震当场。
岳灵珊见他如此握剑,心中不禁一寒,寻思:“他这是甚
么武功,爹爹可没教过。”心下隐隐生了怯意,又想:“事已
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恒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见她们
仍是围成一团,没听见哭声,料想令狐冲受伤虽重,性命却
是无碍。当下长剑一立,举剑过顶,弯腰躬身,使一招“万
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剑法。
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都轰的一声,颇感满
意。嵩山弟子和本派长辈拆招,必须先使此招,意思说并非
敢和前辈动手,只是说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禅微一点头,心
道:“你居然会使此招,总算是乖觉的,看在这一招份上,我
不让你太过出丑便了。”
岳灵珊一招“万岳朝宗”使罢,突然间剑光一吐,长剑
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禅直刺过来。这一招端严雄伟,正是
嵩山剑法的精要所在,但饶是左冷禅于嵩山派剑法“内八路,
外九路”、一十七路长短、快慢各路剑法尽皆通晓,却也从来
没有见过。他心头一震:“这一招是甚么招数?我嵩山派一十
七路剑法之中,似乎没一招比得上,这可奇了。”他不但是嵩
山派的宗师,亦是当代武学大家,一见到本派这一招雄奇精
奥的剑招,自要看个明白。眼见岳灵珊这一剑刺来,内力并
不强劲,只须刺到自己身前数寸处,自己以手指一弹,立时
可将她长剑震飞,不妨看清楚这一招的后招,是否尚有古怪
变化。但见岳灵珊这一剑刺到他胸口尚有尺许,便已缩转,一
斜身,长剑圈转,向他左肩削落。
这一剑似是嵩山剑法中的“千古人龙”,但“千古人龙”
清隽过之,无其古朴;又似是“叠翠浮青”,但较之“叠翠浮
青”,却胜其轻灵而输其雄杰;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
是“玉井天池”威仪整肃,这一招在岳灵珊这样一个年轻女
子剑下使将出来,另具一股端丽飘逸之态。
左冷禅眼光何等敏锐,对嵩山剑法又是毕生浸淫其间,每
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纵是最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无不了
然于胸,这时突然见到岳灵珊这一招中蕴藏了嵩山剑法中数
大名招的长处,似乎尚能补足各招中所含破绽,不由得手心
发热,又是惊奇,又是喜欢,便如陡然见到从天上掉下来一
件宝贝一般。
当年五岳剑派与魔教十长老两度会战华山,五派好手死
伤殆尽,五派剑法的许多精艺绝招,随五派高手而逝。左冷
禅汇集本派残存的耆宿,将务人所记得的剑招,不论精粗,尽
数录了下来,汇成一部剑谱。这数十年来,他去芜存菁,将
本派剑法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式,一一修
改,使得本派一十七路剑招完美无缺。他虽未创设新的剑路,
却算得是整理嵩山剑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间见到岳灵珊所
使的嵩山剑法,却是本派剑谱中所未载,而比之现有嵩山剑
法的诸式剑招,显得更为博大精深,不由得欢喜赞叹,看出
了神。
倘若这剑法是在一个劲敌手下使出,比如是任我行或令
狐冲,又或是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左冷禅自当全神贯注的
迎敌,纵见对方剑招精绝,也只有竭力应付,哪有余暇来细
看敌手剑法?但岳灵珊内力低浅,殊不足畏,真到危急关头,
随时可以震去她的长剑,当下打起精神,潜心观察她剑势的
法度变化。
群雄眼见岳灵珊长剑飞舞,每一招都是离对方身子尺许
而止,似是故意容让,又似是存心(炫)畏(书)惧(网),左冷禅却呆呆不动,
脸上神色忽喜忽忧,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实是
从所未见。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是惊奇不已。
只有嵩山派门下群弟子,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看,生
怕漏过了一招半式。岳灵珊这几招嵩山剑法,正是从思过崖
后洞石壁上学来。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岳不群细
心参研后,料想其中的四十余招左冷禅多半会使,另有数招
虽然精采,却尚不足以动其心目,只有这一十三招,倘若陡
然使出,定要令他张口结舌,说甚么也要瞧个究竟不可。石
壁上所刻招式,毕竟是死的,未能极尽变化,岳灵珊只依样
萌芦的使出,但左冷禅看后,所有前招后招,自行在脑中加
以补足,越想越觉无穷无尽。
岳灵珊堪堪将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从头使起,
左冷禅心念一动:“再看下去呢,还是将她长剑震飞?”这两
件事在他都是轻而易举,若要继续观看,岳灵珊剑招再高,毕
竟也伤他不得;要震飞她兵刃,那也只是举手之劳。可是要
在这两件事中作一抉择,却大非易事。霎时之间,在他心中
转过了无数念头:“这些嵩山剑法如此奇妙,过了此刻,日后
只怕再也没机缘见到。要杀伤了这小妮子容易,可是这些剑
法,却再从何处得见?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试演?但我如容
她继续使下去,显得左某人奈何不了华山门下一个年轻女子,
于我脸面何存?啊哟,只怕已过了一十三招!”
一想到“一十三招”这四字,领袖武林的念头登时压倒
了钻研武学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转,手中长剑翻了上来,
当的一声响,与岳灵珊的长剑一撞,喀喀喀十余声轻响过去,
岳灵珊手中只剩了一个剑柄,剑刃寸断,折成数十截掉在地
下。
岳灵珊纵身反跃,倒退数丈,朗声道:“左师伯,侄女在
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几招嵩山剑法?”左冷禅闭住双目,将
岳灵珊所使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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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剑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睁开眼
来,说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岳灵珊躬身
行礼,道:“多承左师伯手下容情,得让侄女在你面前班门弄
斧,使了一十三招嵩山剑法。”
左冷禅以绝世神功,震断了岳灵珊手中长剑,群雄无不
叹服。只是岳灵珊先前有言,要在左冷禅面前施展一十三招
嵩山剑招,大多数人想来,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决
计无法使到一十三招,不料左冷禅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
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骇异,有人还想到
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禅是个好色之徒,见到对手是个美貌
少妇,便给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来,正是“仙鹤手”陆柏,
朗声道:“左掌门神功盖世,众所共见,兼且雅量高致,博大
能容。这位岳大小姐学得了我嵩山派剑法一些皮毛,便在他
老人家面前妄自卖弄。左掌门直等她技穷,这才一击而将之
制服。足见武学之道,贵精不贵多,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武
功,只须练到登峰造极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矫然自立……”
他说到这里,群雄都不禁点头。这一番话,正打中了各
人心坎。这些江湖汉子除了极少数高手之外,所学的均只一
派武功,陆柏说武学贵精不贵多,众人自表赞同,这些人于
这个“精”字是否能够做到,固然难说得很,至于“多”,那
是决计多不了的。
陆柏续道:“这位岳大小姐仗着一点小聪明,当别派同道
练剑之时,暗中窥看,偷学到了一些剑法,便自称是精通五
岳剑派的各派剑法。其实各派武功均有秘传的师门心法,偷
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说到‘精通’二字?”群雄又是
点头,均想:“偷学别派武功,原是武林中的大忌。这笔帐其
实该当算在岳不群头上。”那老者又道:“倘若一见到旁人使
出几下精妙的招式,便学了过来,自称是精通了这一派的武
功,武林之中,哪里还有甚么独门秘技、还有甚么精妙绝招?
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岂不是一塌胡涂了?”
他说到这里,群雄中便有许多人轰笑起来。岳灵珊以衡
山剑法打败莫大先生,以恒山剑法打败令狐冲,对方不免有
容让之意,但她以泰山剑法力败玉磬子和玉音子,却是真真
实实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剑招比玉磬子、玉音子所学为精,
又攻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剑法较精,
便该得胜,所取巧者,只是假装会使“岱宗如何”这一招而
已,这事除了泰山派中少数高手之外,谁也不知。可是群雄
不愿见到旁人通晓各派武功,人同此心,陆柏这么一说,登
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倒不仅以嵩山弟子为然。
陆柏见一番话博得众人赞赏,神情极是得意,提高了嗓
子说道:“所以哪,这五岳派掌门一席,实非左掌门莫属。也
由此可知,一家之学而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那可比贪多嚼
不烂的大杂烩高明得多了。”他这几句话,直是明指岳不群而
言。嵩山派中便有数十名青年弟子跟着叫好起哄。陆柏道:
“五岳剑派之中,若有谁自信武功胜得了左掌门的,便请出来,
一显身手。”他接连说了两遍,无人接腔。
本来桃谷六仙必定会出来胡说八道一番,但此时盈盈正
急于救治令狐冲,再也无暇指点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捣蛋。桃
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如何才好。
“托塔手”丁勉大声道:“既然无人向左掌门挑战,左掌
门众望所归,便请出任我五岳派的掌门人。”左冷禅假意谦逊,
说道:“五岳派中人才济济,在下无德无能,可不敢当此重任。”
嵩山派第七太保汤英鹗朗声道:“五岳派掌门一席,位高任重,
务请左掌门勉为其难,替五岳派门下千余弟子造福,也替江
湖同道尽力。请左掌门登坛!”
只听得锣鼓之声大作,爆竹又是连串响起,都是嵩山弟
子早就预备好了的。
爆竹劈拍声中,嵩山派众弟子以及左冷禅邀来助阵壮威
的朋友齐声呐喊:“请左掌门登台,请左掌门登台!”
左冷禅纵起身子,轻飘飘落在封禅台上。他身穿杏黄色
布袍,其时夕阳即将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显得金光
灿烂,大增堂皇气象。他抱拳转身,向台下众人作了个四方
揖,说道:“既承众位朋友推爱,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艰
巨,倒显得过于保身自爱,不肯为武林同道尽力了。”嵩山门
下数百人欢声雷动,大力鼓掌。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左师伯,你震断了我的长剑,
就这样,便算是五岳派的掌门人吗?”说话的正是岳灵珊。
左冷禅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说好比剑夺帅。岳小
姐如能震断我手中长剑,则大伙儿奉岳小姐为五岳派掌门,亦
无不可。”
岳灵珊道:“要胜过左师伯,侄女自然无此能耐,但咱们
五岳派之中,武功胜过左师伯的,未必就没有了。”
左冷禅在五岳派诸人之中,真正忌惮的只有令狐冲一人,
眼见他与岳灵珊比剑而身受重伤,心头早就已放下一块大石,
这时听岳灵珊如此说,便道:“以岳小姐之见,五岳派中武功
剑法胜过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还是尊夫?”嵩山群弟
子又都轰笑起来。
岳灵珊道:“我夫君是后辈,比之左师伯不免要逊一筹。
我妈妈的剑法自可与左师伯旗鼓相当。至于我爹爹,想来比
左师伯要高明些。”
嵩山群弟子怪声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顿足擂地。
左冷禅对着岳不群道:“岳先生,令爱对阁下的武功,倒
是推许得很呢。”
岳不群道:“小女孩儿口没遮拦,左兄不必当真。在下的
武功剑法,比之少林派方证大师、武当派冲虚道长,以及丐
帮解帮主诸位前辈英雄,那可是望尘莫及。”左冷禅脸上登时
变色。岳不群提到方证大师等三人,偏就不提左冷禅的名字,
人人都听了出来,那显是自承比他高明。丁勉道:“比之左掌
门却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
嵩山华山两派剑法,各擅胜场,数百年来从未分过高下。丁
兄这一句话,在下可难答得很了。”丁勉道:“听岳先生的口
气,倒似乎自以为比左掌门强着些儿?”
岳不群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较量武
功高低,自古贤者所难免,在下久存向左师兄讨教之心。只
是今日五岳派新建,掌门人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左师兄比
剑,倒似是来争做这五岳派掌门一般,那不免惹人闲话了。”
左冷禅道:“岳兄只消胜得在下手中长剑,五岳派掌门一席,
自当由岳兄承当。”岳不群摇手道:“武功高的,未必人品也
高。在下就算胜得了左兄,也不见得能胜过五岳派中其余高
手。”他口中说得谦逊,但每一句话扣得极紧,始终显得自己
比左冷禅高上一筹。
左冷禅越听越怒,冷冷的道:“岳兄‘君子剑’三字,名
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知。这个‘剑’字到底如何,
却是耳闻者多,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毕集,便请岳兄露
一手高明剑法,也好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许多人都大叫起来:“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说
不练,算甚么英雄好汉?”“上台比剑,分个强弱,自吹自擂
有甚么用?”
岳不群双手负在背后,默不作声,脸上神情肃穆,眉间
微有忧意。
左冷禅在筹谋合并五岳剑派之时,于四派中高手的武功
根底,早已了然于胸,自信四派中无一能胜得过自己,这才
不遗余力的推动其事。否则若有人武功强过于他,那么五岳
剑派合并之后,掌门人一席反为旁人夺去,岂不是徒然为人
作嫁?岳不群剑法高明,修习“紫霞神功”造诣已颇不低,那
是他所素知。他怂恿封不平、成不忧等剑宗好手上华山明争,
又遣十余异派好手赴药王庙伏击,虽然所谋不成,却已摸清
了岳不群武功的底细。待得在少林寺中亲眼见到他与令狐冲
相斗,更大为放心,他剑法虽精,毕竟非自己敌手,岳不群
脚踢令狐冲,反而震断了右腿,则内功修为亦不过尔尔。只
是令狐冲一个后生小子突然剑法大进,却始料所不及,然总
不能为了顾忌这无行浪子,就此放弃这筹划了十数年的大计,
何况令狐冲所长者只是剑术,拳脚功夫平庸之极,当真比武
动手,剑招倘若不胜,大可同时再出拳掌,便立时能取他性
命,待见令狐冲甘愿伤在岳灵珊剑底,天下事便无足虑。
左冷禅这时听得岳不群父女俩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
如何,学到了五岳剑派一些失传的绝招,便狂妄自大起来。你
若在和我动手之际,突然之间使将出来,倒可吓人一跳,可
是偏偏行错了一着棋,叫你女儿先使,我既已有备,复有何
用?”又想:“此人极工心计,若不当着一众豪杰之前打得他
从此抬不起头来,则此人留在我五岳派中,必有后患。”说道:
“岳兄,天下英雄都请你上台,一显身手,怎地不给人家面子?”
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当下
一步一步的拾级上台。
群雄见有好戏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拱手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属同门,咱们切磋
武艺,点到为止,如何?”
左冷禅道:“兄弟自当小心,尽力不要伤到了岳兄。”
嵩山派众门人叫了起来:“还没打就先讨饶,不如不用打
了。”“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谁保得了你不死不伤?”
“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输下台,也还来得及。”
岳不群微微一笑,朗声道:“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
难免死伤,这话不错。”转头向华山派群弟子道:“华山门下
众人听着:我和左师兄是切磋武艺,绝无仇怨,倘若左师兄
失手杀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伤,乃是激斗之际,不易拿
捏分寸,大伙儿不可对左师伯怀恨,更不可与嵩山门下寻仇
生事,坏了我五岳派同门的义气。”岳灵珊等都高声答应。
左冷禅听他如此说,倒颇出于意料之外,说道:“岳兄深
明大义,以本派义气为重,那好得很啊。”
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并为一,那是十分艰难的大事。
倘若因我二人论剑较技,伤了和气,五岳派同门大起纷争,那
可和并派的原意背道而驰了。”
左冷禅道:“不错!”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势
一举而将其制服。”
高手比武,内劲外招固然重要,而胜败之分,往往只差
在一时气势之盛衰,左冷禅见他示弱,心下暗暗欢喜,刷的
一声响,抽出了长剑。这一下长剑出鞘,竟然声震山谷。原
来他潜运内力,长剑出鞘之时,剑刃与剑鞘内壁不住相撞,震
荡而发巨声。不明其理之人,无不骇异。嵩山门人又大声喝
起采来。
岳不群将长剑连剑鞘从腰间解下,放在封禅台一角,这
才慢慢将剑抽了出来。单从二人拔剑的声势姿式看来,这场
比剑可说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了。
令狐冲给长剑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伤自是极
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顾不得掩饰自己身分,抢过
去拔起长剑,将他抱起。恒山派众女弟子纷纷围了上来。仪
和取出“白云熊胆丸”,手忙脚乱的倒出五六颗丸药,喂入令
狐冲口里。盈盈早已伸指点了他前胸后背伤口四周的穴道,止
住鲜血进流。仪清和郑萼分别以“天香断续胶”搽在他伤口
上。掌门人受伤,群弟子哪里会有丝毫吝惜?敷药唯恐不多,
将千金难买的灵药,当作石灰烂泥一般,厚厚的涂上他伤口。
令狐冲受伤虽重,神智仍是清醒,见到盈盈和恒山弟子
情急关切,登感歉仄:“为了哄小师妹一笑,却累得盈盈和恒
山众师姊妹如此担惊受怕。”当下强露笑容,说道:“不知怎
地,一个不小心,竟让……竟让这剑给伤了。不……不要紧
的。不用……不用……”
盈盈道:“别作声。”她虽尽量放粗了喉咙,毕竟女音难
掩。恒山弟子听得这个虬髯汉子话声娇嫩,均感诧异。
令狐冲道:“我……我瞧瞧……瞧瞧……”仪清应道:
“是。”将挡在他身前的两名师妹拉开,让他观看岳灵珊与左
冷禅比剑。此后岳灵珊施展嵩山剑法,左冷禅震断她剑刃,以
及左冷禅与岳不群同上封禅台,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里。岳
不群长剑指地,转过身来,脸露微笑,与左冷禅相距约有二
丈。
其时群雄尽皆屏息凝气,一时嵩山绝顶之上,寂静无声。
令狐冲却隐隐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在诵念经文:“若恶兽
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
气毒烟火燃,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
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
身,观音妙智力,解救世间苦……”令狐冲听到念经声中所
充满的虔诚和热切之情,便知是仪琳又在为自己向观世音祈
祷,求恳这位救苦救难的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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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解除自己的苦楚。许多日子以
前,在衡山城郊,仪琳曾为他诵念这篇经文。这时他并未转
头去看,但当时仪琳那含情脉脉的眼光,温雅秀美的容貌,此
刻又清清楚楚的出现在眼前。他心中涌起一片柔情:“不但是
盈盈,还有这仪琳小师妹,都将我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我
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深恩。”
左冷禅见岳不群横剑当胸,左手捏了个剑诀,似是执笔
写字一般,知道这招华山剑法的“诗剑会友”,是华山派与同
道友好过招时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说,文人交友,联句和诗,
武人交友则是切磋武艺。使这一招,是表明和对手绝无怨仇
敌意,比剑只决胜败,不可性命相搏。左冷禅嘴角边也现出
一丝微笑,说道:“不必客气。”心想:“岳不群号称君子,我
看还是伪君子的成份较重。他对我不露丝毫敌意,未必真是
好心,一来是心中害怕,二来是叫我去了戒惧之意,漫不经
心,他便可突下杀手,打我一个措手不及。”他左手向外一分,
右手长剑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剑法“开门见山”。他使这
一招,意思说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那也含有
讽刺对方是伪君子之意。
岳不群吸一口气,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
中途,忽然转而向上,乃是华山剑法的一招“青山隐隐”,端
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左冷禅一剑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
旁观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本来嵩山剑
法中并无这一招,左冷禅是借用了拳脚中的一个招式,以剑
为拳,突然使出。这一招“独劈华山”,甚是寻常,凡是学过
拳脚的无不通晓。五岳剑派数百年声气互通,嵩山剑法中别
说并无此招,就算本来就有,碍在华山派的名字,也当舍弃
不用,或是变换其形。此刻左冷禅却有意化成剑招,自是存
心要激怒岳不群。嵩山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见长,这一招“独
劈华山”,招式虽平平无奇,但呼的一声响,从空中疾劈而下,
确有开山裂石的声势,将嵩山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岳不群侧身闪过,斜刺一剑,还的是一招“古柏森森”。
左冷禅见他法度严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正是久战长斗
之策,对自己“开门见山”与“独劈华山”这两招中的含意,
绝未显出愠怒,心想此人确是劲敌,我若再轻视于他,乱使
新招,别让他占了先机,当下长剑自左而右急削过去,正是
一招嵩山派正宗剑法“天外玉龙”。
嵩山群弟子都学过这一招,可是有谁能使得这等奔腾矫
夭,气势雄浑?但见他一柄长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
直,长剑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时采声大作。
别派群雄来到嵩山之后,见嵩山派门人又打锣鼓,又放
爆竹,左冷禅不论说甚么话,都是鼓掌喝采,群相附和,人
人心中都不免有厌恶之情。但此刻听到嵩山弟子大声喝采,却
觉实是理所当然,将自己心意也喝了出来。左冷禅这一招
“天外玉龙”,将一柄死剑使得如灵蛇,如神龙,不论是使剑
或是使别种兵刃的,无不赞叹。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
手一见此招,都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此刻在封禅台上和他对
敌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
只见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剑法,斗在一起。嵩山剑气象森
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华山剑
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岳
不群一时虽未露败象,但封禅台上剑气纵横,嵩山剑法占了
八成攻势。岳不群的长剑尽量不与对方兵刃相交,只是闪避
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精奇,但单仗一个“巧”字,终究非
嵩山剑法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敌手。
似他二人这等武学宗师,比剑之时自无一定理路可循。左
冷禅将一十七路嵩山剑法夹杂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剑法
较少,但华山剑法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再
拆了二十余招,左冷禅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
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三十六处要穴,岳不群若是闪避,立时
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左冷禅击
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岳不群身子飘开,左
冷禅却端立不动。岳不群叫道:“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吗?”
令狐冲见他二人对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极是关
切。他知左冷禅的阴寒内力厉害无比,以任我行内功之深厚,
中了他内力之后,发作时情势仍十分凶险,竟使得四人都变
成了雪人。岳不群虽久练气功,终究不及任我行,只要再对
数掌,就算不致当场冻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左冷禅笑道:“这是在下自创的掌法,将来要在五岳派中
选择弟子,量才传授。”岳不群道:“原来如此,那可要向左
兄多讨教几招。”左冷禅道:“甚好。”心想:“他华山派的
‘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寒冰神掌’之后,居然说
话声音并不颤抖。”当下舞动长剑,向岳不群刺去。
岳不群仗剑封住,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是双掌相交。
岳不群长剑圈转,向左冷禅腰间削去。左冷禅竖剑挡开,左
掌加运内劲,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
劲。岳不群反转左掌一托,拍的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
岳不群矮着身子,向外飞了出去。左冷禅左手掌心中但觉一
阵疼痛,举手一看,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一个小孔,隐隐有黑
血渗出。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奸贼,不要脸!”心想岳不
群在掌中暗藏毒针,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针,渗出鲜
血既现黑色,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人号称“君子剑”,行
事却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点了三
点,不让毒血上行,心道:“这区区毒针,岂能奈何得了我?
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当下长剑如疾
风骤雨般攻了过去。岳不群挥剑还击,剑招也变得极为狠辣
猛恶。
这时候暮色苍茫,封禅台上二人斗剑不再是较量高下,竟
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来。方证大师说道:“善哉,
善哉!怎地突然之间,戾气大作?”
数十招过去,左冷禅见对方封得严密,担心掌中毒质上
行,剑力越运越劲。岳不群左支右绌,似是抵挡不住,突然
间剑法一变,剑刃忽伸忽缩,招式诡奇绝伦。
台下群雄大感诧异,纷纷低声相询:“这是甚么剑法?”问
者尽管问,答者却无言可对,只是摇头。
令狐冲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见到师父使出的剑法既快又
奇,与华山派剑法大相径庭,心下甚是诧异,一转眼间,却
见左冷禅剑法一变,所使剑招的路子与师父竟然极为相似。
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如同门师兄弟数十
年来同习一套剑法,这时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余招过去,左
冷禅招招进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冲最善于查察旁人武
功中的破绽,眼见师父剑招中的漏洞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
险,不由得大为焦急。
眼见左冷禅胜势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声呐喊助威。左
冷禅一剑快似一剑,见对方剑法散乱,十招之内便可将他手
中兵刃击飞,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连连催劲。果然他一
剑横削,岳不群举剑挡格,手上劲力颇为微弱,左冷禅回剑
疾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长剑直飞上天。嵩山派弟子欢声雷
动。
蓦地里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双手擒拿点拍,攻势凌厉
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转了几转,移步向西,出手
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禅大骇,叫道:“这……这……
这……”奋剑招架。岳不群的长剑落了下来,插在台上,谁
都没加理会。
盈盈低声道:“东方不败!”令狐冲心中念头相同,此时
师父所使的,正是当日东方不败持绣花针和他四人相斗的功
夫。他惊奇之下,竟忘了伤处剧痛,站起身来。旁边一只小
手伸了过来,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觉;一双妙目怔怔的瞧
着他,他也茫无所知。
当时嵩山绝顶之上,数千对眼睛,只有一双眼睛才不瞧
左岳二人相斗。自始至终,仪琳的眼光未有片刻离开过令狐
冲的身子。
猛听得左冷禅一声长叫,岳不群倒纵出去,站在封禅台
的西南角,离台边不到一尺,身子摇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
左冷禅右手舞动长剑,越使越急,使的尽是嵩山剑法,一招
接一招,护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穴。但见他剑法精奇,劲
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许多人都喝起采来。
过了片刻,见左冷禅始终只是自行舞剑,并不向岳不群
进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他的剑招只是守御,绝不向岳不群攻击半招,如此使剑,
倒似是独自练功一般,哪里是应付劲敌的打法?突然之间,左
冷禅一剑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侧头,似在倾听
甚么奇怪的声音。只见他双眼中流下两道极细的血线,横过
面颊,直挂到下颏。
人丛中有人说道:“他眼睛瞎了!”
这一声说得并不甚响,左冷禅却大怒起来,叫道:“我没
有瞎,我没有瞎!哪一个狗贼说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
这奸贼,有种的,就过来和你爷爷再战三百回合。”他越叫越
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
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叫。
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来,左冷禅确是双眼给岳不群刺瞎了,自
是尽皆惊异无比。
只有令狐冲和盈盈,才对如此结局不感诧异。岳不群长
剑脱手,此后所使的招术,便和东方不败的武功大同小异。那
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冲、向问天、上官云四人联手
和东方不败相斗,尚且不敌,直到盈盈转而攻击杨莲亭,这
才侥幸得手,饶是如此,任我行终究还是被刺瞎了一只眼睛,
当时生死所差,只是一线。岳不群身形之飘忽迅捷,比之东
方不败虽然颇有不如,但料到单打独斗,左冷禅非输不可,果
然过不多时,他双目便被针刺瞎。
令狐冲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喜悦,反而突然感到说不
出的害怕。岳不群性子温和,待他向来亲切,他自小对师父
挚爱实胜于敬畏。后来师父将他逐出门墙,他也深知自己行
事乖张任性,实是罪有应得,只盼能得师父师娘宽恕,从未
生过半分怨怼之意。但这时见到师父大袖飘飘的站在封禅台
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强烈的憎恨。
或许由于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东方不败的怪模怪
样,也或许他觉得师父胜得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片刻,伤
口一阵剧痛,便即颓然坐倒。盈盈和仪琳同时伸手扶住,齐
问:“怎样?”
令狐冲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道:“没……没甚么。”
只听得左冷禅又在叫喊:“岳不群,你这奸贼,有种的便
过来决一死战,躲躲闪闪的,真是无耻小人!你……你过来,
过来再打!”
嵩山派中汤英鹗说道:“你们去扶师父下来。”
两名大弟子史登达和狄修应道:“是!”飞身上台,说道:
“师父,咱们下去罢!”
左冷禅叫道:“岳不群,你不敢来吗?”
史登达伸手去扶,说道:“师……”
突然间寒光一闪,左冷禅长剑一剑从史登达左肩直劈到
右腰,跟着剑光带过,狄修已齐胸而断。这两剑势道之凌厉,
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闪电般一亮,两名嵩山派大弟子已被
斩成四截。
台下群雄齐声惊呼,尽皆骇然。
岳不群缓步步到台中,说道:“左兄,你已成残废,我也
不会来跟你一般见识。到了此刻,你还想跟我争这五岳派掌
门吗?”
左冷禅慢慢提起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口。岳不群手中
并无兵器,他那柄长剑从空中落下后,兀自插在台上,在风
中微微晃动。岳不群双手拢在大袖之中,目不转瞬的盯住胸
口三尺外的剑尖。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发出轻
轻的嗒嗒声响。左冷禅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
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
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
可。这一剑之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突然之间,白影急晃,岳不群向后滑出丈余,立时又回
到了原地,一退一进,竟如常人一霎眼那么迅捷。他站立片
刻,又向左后方滑出丈余,跟着快迅无伦的回到原处,以胸
口对着左冷禅的剑尖。人人都看得清楚,左冷禅这乾坤一掷
的猛击,不论如何厉害,终究不能及于岳不群之身。
左冷禅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这一剑倘若不能直刺入
岳不群胸口,只要给他闪避了过去,自己双眼已盲,那便只
有任其宰割的份儿,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
料不到最后霸业为空,功败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间心中一
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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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出来。
岳不群微一侧身,早已避在一旁,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左冷禅右手一抖,长剑自中而断,随即抛下断剑,仰天
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为之鸣响。长笑声中,他
转过身来,大踏步下台,走到台边时左脚踏空,但心中早就
有备,右足踢出,飞身下台。
嵩山派几名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
将华山派上下斩为肉泥。”
左冷禅朗声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比剑夺帅,各
凭本身武功争胜,岳先生武功远胜左某,大伙儿自当奉他为
掌门,岂可更有异言?”
他双目初盲之时,惊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骂,但略一
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分气派。群雄见他拿得起,
放得下,的是一代豪雄,无不佩服。否则以嵩山派人数之众,
所约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与华山派群殴乱斗,岳不群
武功再高,也难以抵敌。
五岳剑派和来到嵩山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趋炎
附势之徒,听左冷禅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岳先生当五岳
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华山派的一门弟子自是叫喊
得更加起劲,只是这变故太过出于意料之外,华山门人实难
相信眼前所见乃是事实。
岳不群走到台边,拱手说道:“在下与左师兄比武较艺,
原盼点到为止。但左师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长剑,危
急之际,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师兄双目受
损,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们当寻访名医,为左师兄治疗。”
台下有人说道:“刀剑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绝无损伤。”另
一人道:“阁下没有赶尽杀绝,足见仁义。”岳不群道:“不敢!”
他拱手不语,也无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个想做五
岳派掌门,上台去较量啊。”另一人道:“哪一个招子太亮,上
台去请岳先生剜了出来,也无不可。”数百人齐声叫道:“岳
先生当五岳派掌门,岳先生当五岳派掌门!”
岳不群待人声稍静,朗声说道:“既是众位抬爱,在下也
不敢推辞。五岳派今日新创,百废待举,在下只能总领其事。
衡山的事务仍请莫大先生主持。恒山事务仍由令狐冲贤弟主
持。泰山事务请玉磬、玉音两位道长,再会同天门师兄的门
人建除道长,三人共同主持。嵩山派的事务嘛,左师兄眼睛
不便,却须斟酌……”
岳不群顿了一顿,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缓缓说道:
“依在下之见,暂时请汤英鹗汤师兄、陆柏陆师兄,会同左师
兄,三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务。”陆柏大出意料之外,说道:
“这个……这个……”嵩山门人与别派人众也都甚是诧异。汤
英鹗长期来做左冷禅的副手,那也罢了,陆柏适才一直出言
与岳不群为难,冷嘲热讽,甚是无礼,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计
前嫌,指定他会同主领嵩山派的事务。嵩山派门人本来对左
冷禅双目被刺一事极为忿忿,许多人正欲俟机生事,但听岳
不群派汤英鹗、陆柏、左冷禅三人料理嵩山事务,然则嵩山
派一如原状,岳不群不来强加干预,登时气愤稍平。
岳不群道:“咱们五岳剑派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济,那
么五派合并云云,也只有虚名而已。大家今后都是份属同门,
再也休分彼此。在下无德无能,暂且执掌本门门户,种种兴
革,还须和众位兄弟从长计议,在下不敢自专。现下天色已
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请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饭!”群雄
齐声欢呼,纷纷奔下峰去。
岳不群下得台来,方证大师、冲虚道人等都过来向他道
贺。方证和冲虚本来担心左冷禅混一五岳派后,野心不息,更
欲吞并少林、武当,为祸武林。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谦谦君子,
由他执掌五岳一派门户,自是大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贺之
意均十分诚恳。
方证大师低声道:“岳先生,此刻嵩山门下,只怕颇有人
心怀叵测,欲对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
人之心不可无。施主身在嵩山,可须小心在意。”岳不群道:
“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方证道:“少室山与此相距只咫尺
之间,呼应极易。”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师美意,岳某
铭感五中。”
他又向冲虚道人、丐帮解帮主等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
令狐冲跟前,问道:“冲儿,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令
狐冲逐出华山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叫他“冲儿”。
令狐冲却心中一寒,颤声道:“不……不打紧。”岳不群道:
“你便随我同去华山养伤,和你师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
几个时辰前提出此事,令狐冲自是大喜若狂,答应之不暇,但
此刻竟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华山。岳不群道:“怎么样?”令
狐冲道:“恒山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养好了伤,再来
拜见师父师娘。”
岳不群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过了好
一会,才道:“那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华山。”令狐
冲道:“是!”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
温言道:“不用啦!”令狐冲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
惧意。岳不群哼的一声,眉间闪过一阵怒色,但随即微笑,叹
道:“你小师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出手不知轻重,总算没伤到
你要害!”跟着和仪和、仪清等恒山派二大弟子点头招呼,这
才慢慢转过身来。
数丈外有数百人等着,待岳不群走近,纷纷围拢,大赞
他武功高强,为人仁义,处事得体,一片谄谀奉承声中,簇
拥着下峰。令狐冲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在山峰边消失,各派人
众也都走下峰去,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伪君子!”
令狐冲身子一晃,伤处剧烈疼痛,这“伪君子”三字,便
如是一个大铁椎般,在他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他几乎
气也喘不过来。
三十五复仇
天色渐黑,封禅台旁除恒山派外已无旁人。仪和问道:
“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令狐冲“掌门师兄”,显
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岳不群是本派掌门。令狐冲
道:“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岳不群离开得越
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恒山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
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福州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曾求
华山派援手,岳不群不顾“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之义,一
口拒绝,恒山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令狐冲又为岳灵
珊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见岳不群夺得了五岳派掌门之位,
各人均是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是耳目清净。
仪清道:“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是这
位大哥……”说时眼望盈盈。
令狐冲笑道:“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一直
扶着令狐冲,听他突然泄露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急忙抽
身站起,逃出数步。令狐冲不防,身子向后便仰。仪琳站在
他身旁,一伸手,托住他的左肩,叫道:“小心了!”
仪和、仪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冲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
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
狐冲就任恒山派掌门人,这位任大小姐又亲来道贺,击破了
魔教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恒山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
竟然便是任大小姐,都是惊喜交集。恒山众弟子心目中早就
将这位任大小姐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是亲
热。当下仪和等取出干粮、清水,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
台旁和衣而卧。
令狐冲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
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道:“甚么人?”令狐冲虽受
重伤,内力极厚,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恒
山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答道:“五岳派同门,掌门人岳先
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问道:“夤夜来此,为
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约得有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
众位师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为有礼。
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林的小子,
你在这里伏下五岳派同门,想倚多为胜,找老道的麻烦吗?”
令狐冲认出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微微一惊:“林师弟与余沧
海有杀父杀母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
林平之道:“恒山众师姊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
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余沧海哈哈大笑,
说道:“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
滥好人。有这样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甚么话,爽
爽快快的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林平之冷冷的道:“要安
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青城派来到嵩山的,连你
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么只来了三个?”
余沧海仰天大笑,说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叫我这样
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岳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
你有甚么话说。你有甚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
亮剑,让我瞧瞧你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有甚么长进。”
令狐冲慢慢坐起身来,月光之下,只见林平之和余沧海
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丈。令狐冲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负伤,
这余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林师弟仗义,挺身而出,这
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余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令狐冲焉
有今日?林师弟入我华山门下之后,武功自是大有进境,但
与余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逮。他约余矮子来此,想必师父、
师娘定然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娘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
理。”
余沧海冷笑道:“你要是有种,便该自行上我青城山来寻
仇,却鬼鬼祟祟的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
一齐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仪和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道:“姓林的小子
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恒山派有甚么相干?你这矮道人便会
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拚个你死我活,咱们只是看热闹。你心
中害怕,可不用将恒山派拉扯在一起。”她对岳灵珊大大不满。
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连带的将岳灵珊的丈夫也憎厌上了。
余沧海与左冷禅一向交情不坏,此次左冷禅又先后亲自
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余沧海来到嵩山
之时,料定左冷禅定然会当五岳派掌门,因此虽与华山派门
人有仇,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哪知这五岳派掌门一席竟会给
岳不群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嵩山殊无意味,即
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一行从嵩山绝顶下来之时,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
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衅相会。林平之说话虽轻,
措词神情却无礼已极,令他难以推托。余沧海寻思:“你华山
派新掌五岳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岳派
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是须得提防你邀约帮手,对
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林平之身后,看他是否
有大批帮手,眼见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
来带齐了青城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
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
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余沧海暗暗叫苦,心
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无带同大批帮手上
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得
筹划脱身之计。”
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剑术决不在青城派之下,虽然三位
前辈师太圆寂,令狐冲又身受重伤,此刻恒山派中人材凋零,
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如果数百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
那可棘手得紧。待听得仪和如此说,虽然直呼自己为“矮
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之中显是表明两不相助,不由得心中
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那是再好不过。大家不妨把眼
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的剑术,与华山派剑法相较却
又如何。”顿了一顿,又道:“各位别以为岳不群侥幸胜得嵩
山左师兄,他的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
各的绝技,华山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我看来,恒山剑
法就比华山高明得多。”
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恒山门人如何听不出来,仪和
却不领他的情,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的动手,
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
余沧海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道要对付姓林的小子,
又落了单,不能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帐。日后你恒山门人在
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总教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极是小
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
的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仪和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
就大发脾气了。
林平之走上两步,说道:“余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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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
害死我父母双亲,我福威镖局中数十口人丁,都死在你青城
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
余沧海气往上冲,大声道:“我亲生孩儿死在你这小畜生
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
华山门下,以岳不群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
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虽矮,剑刃却
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
一拔剑,气势便大是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林平之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余沧海相距已只丈余,
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余沧海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
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
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行动手。”
喝道:“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林平之手按剑柄,长
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
子。恒山弟子那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令狐冲眼见余沧海手中长剑的剑尖不住颤动,叫道:“林
师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林平之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
瞬之间,与余沧海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
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无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是
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余沧海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
都已到了对方的背后。他长剑无法弯过来戳刺林平之的背心,
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
余沧海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无半分力气,
长剑便欲脱手。
眼见林平之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岳不群战胜
左冷禅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是一模一样,令狐冲转过头来,
和盈盈四目交视,不约而同的低呼:“东方不败!”两人都从
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林平之这
一招,便是东方不败当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余沧海眼光中突
然露出极大的恐惧。林平之心中说不出的快意,只觉倘若一
掌将这大仇人震死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
得远处岳灵珊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弟,平弟!爹爹叫你今日
暂且饶他。”
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林平之和余沧海面对
面的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林平之一手已拿住
余沧海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道:“爹爹
说道,余观主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林平之哼的一声,搭在余沧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
劲。余沧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实在
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
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心下悲怒交集,明明对方武功稀
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
怪招所乘,一世英名固然付诸流水,而且他要报父母大仇,多
半不听师父的吩咐,便即取了自己性命。
岳灵珊道:“爹爹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
逃到天边去吗?”
林平之提起左掌,拍拍两声,打了余沧海两个耳光。余
沧海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这少年内力
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
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
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那间他权衡轻重
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
林平之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
离开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余沧海挺剑
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
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
更是羞耻百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林平之
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岳灵珊顿了顿足,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坐在封禅台之侧,当
即走到他身前,说道:“大师哥,你……你的伤不碍事罢?”令
狐冲先前一听到她的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更加心
神激荡,说道:“我……我……我……”仪和向岳灵珊冷冷的
道:“你放心,死不了!”岳灵珊听而不闻,眼光只是望着令
狐冲,低声说道:“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
令狐冲道:“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
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小师妹面前,竟是呆
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
是不知所云。岳灵珊道:“你受伤很重,我十分过意不去,但
盼你不要见怪。”令狐冲道:“不,不会,我当然不会怪你。”
岳灵珊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道:“我去啦!”令狐
冲道:“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岳灵珊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站定脚步,转身说道:
“大师哥,恒山派来到华山的两位师姊,爹爹说我们多有失礼,
很对不起。我们一回华山,立即向两位师姊陪罪,恭送她们
下山。”
令狐冲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
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思过崖上,她天天给
自己送酒送饭,离去之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勉强想些
话说出来,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林平之,情景
才变。
他回思往事,情难自已,忽听得仪和一声冷笑,说道:
“这女子有甚么好?三心二意,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任大
小姐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令狐冲一惊,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边,自己对小师妹如
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
阵发热。只见盈盈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
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
令狐冲这么想,明知是自己欺骗自己,讪讪的想找几句话来
跟她说,却又不知说甚么好。
对付盈盈,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
便是甚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
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
背上的伤痛。盈盈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道:“碰痛了吗?”
令狐冲道:“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脱,
但令狐冲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伤口,只得
任由他握着。令狐冲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迷迷
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是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
话。令狐冲觉得手中已空,不知甚么时候,盈盈已将手抽回
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令狐冲向她微微一
笑,坐起身来,说道:“咱们回恒山去罢!”
这时田伯光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不戒和尚
二人抬起令狐冲,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嵩山本院时,只见岳
不群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相送,岳夫人和岳灵珊却不在其
旁。令狐冲道:“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岳
不群道:“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行详谈。我做
这五岳派掌门,没甚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
正多着呢。”令狐冲勉强一笑。不戒和田伯光抬着他行走如飞,
顷刻间走的远了。
山道之上,尽是这次来嵩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
人雇了几辆骡车,让令狐冲、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
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沧海也在其内。他见到恒山弟子到来,
脸上变色,转过了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恒山众人便
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郑萼和秦绢到茶馆中去张
罗了热茶来给令狐冲喝。
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
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林平之和岳灵珊夫
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么不赶快
逃走?却在这里等死?”
令狐冲在骡车中听得林平之的声音,问道:“是林师弟他
们追上来了?”秦绢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当下卷起车帷,
让他观看车外情景。
余沧海坐在板凳之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的呷着,并
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道:“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
林平之喝道:“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
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岳灵珊并骑而
去。站在街边的一名青城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林平之这一剑出手之奇,实是令人难以想像。他拔剑下
马,显是向余沧海攻去。余沧海见他拔剑相攻,正是求之不
得的事,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
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岳不群便来找自己的晦气,理
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哪料到对方的这一剑竟会在中
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马驰去。余
沧海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行迅速,再也
追赶不上。
林平之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令狐冲只看得桥舌
不下,心想:“这一剑若是向我刺来,如果我手中没有兵刃,
那是决计无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
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
却确无拆解之方。
余沧海指着林平之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林平之和
岳灵珊早已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的骂声?他满腔怒火,
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来,
便先行过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
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数多上数倍,
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内,倘
若动手,青城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余沧海不是不知,
但他狂怒之下,虽然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
仪和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
令狐冲道:“仪和师姊,别理会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声说了几句话。桃根仙、桃干仙、桃
枝仙、桃叶仙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
马。
那马便是余沧海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桃谷四仙已
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
竟被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
然被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实是罕见。青城
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恒山门人也都吓得心下怦怦乱跳。
盈盈说道:“余老道,姓林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
只是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
手,大家省些力气罢。”
余沧海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
中,说道:“大家既是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
请罢。”盈盈道:“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余沧海眉头
一皱,问道:“那为甚么?”盈盈道:“实不相瞒,那姓林的剑
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令狐冲心头一凛,盈盈这句话
正说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剑术之奇,连“独孤九剑”也无
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余沧海道:“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么相干?”这
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
决不会只杀一名青城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恒
山派众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青城派的
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恒
山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青
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的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
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
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道:“这姓林
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了我一个措手
不及,难道他还有甚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
跟我正大光明的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得清
楚,瞧道爷怎地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
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
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作声。适才
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
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甚么手发抖?
为甚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的发响。他
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余沧海内心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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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却知
自己实在是害怕之极,林平之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
挡不了。
余沧海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
将死去的弟子抬了,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
歇。镇上居民远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
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恒山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独自坐在一
辆骡车之中,与令狐冲的骡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令狐冲
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恒山女弟
子替令狐冲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郑萼、秦绢等知她
心意,不断将令狐冲伤势情形说给她听,盈盈只微微点头,不
置一辞。
令狐冲细思林平之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并没甚么特异,
只是出手实在太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征兆,这一招不论向
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当日在黑木崖
上围攻东方不败,他手中只持一枚绣花针,可是四大高手竟
然无法与之相抗,此刻细想,并非由于东方不败内功奇高,也
不是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进退,全然出于
对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禅台旁制住余沧海,适才出剑刺
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与东方不败一模一样,而岳不群刺
瞎左冷禅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辟邪剑法与东方不
败所学的《葵花宝典》系出同源,料来岳不群与林平之所使
的,自然便是“辟邪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道:“辟邪,辟邪!辟甚么邪?
这功夫本身便邪得紧。”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
法的,恐怕只有风太师叔。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华山,去
向风太师叔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风太师叔说过
不见华山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华山派了。”又想:“东方
不败已死。岳不群是我师父,林平之是我师弟,他二人决计
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
法门?”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身来,一动之下,骡车一
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秦绢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令狐冲道:“不要。
小师妹,请你去请任姑娘过来。”秦绢答应了。
过了一会,盈盈随着秦绢过来,淡淡问道:“甚么事?”
令狐冲道:“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爹爹曾说,你教中
那部《葵花宝典》,是他传给东方不败的。当时我总道《葵花
宝典》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爹爹自己修习的神功,可
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东方
不败,是不是?”令狐冲道:“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
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奇书,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
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
不过是共同修习。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
盈盈道:“这事我也问过爹爹。他说:第一,这部宝典上
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宝典上
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如此厉害。”令狐冲道:“学不得的?那
为甚么?”盈盈脸上一红,道:“为甚么学不得,我哪里知道?”
顿了一顿,又道:“东方不败如此下场,有甚么好?”
令狐冲“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
上东方不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左冷禅,夺到五岳派掌门人
之位,令狐冲殊无丝毫喜欢之情。“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黑
木崖上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似乎渐渐要与岳不
群连在一起了。
盈盈低声道:“你静静的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
令狐冲道:“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脸上,
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的对她不起。盈盈慢慢转过身去,忽
道:“你那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
骡车。
令狐冲微觉奇怪:“她说林师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甚么
意思?林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饰,那也没甚么
希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衫,
真是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林平之那一剑刺出
时的闪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甚么花式的衣衫,可半点也想
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令狐
冲坐起身来,掀开车帷,但见恒山弟子和青城人众一个个都
醒了转来。恒山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
位,凝立不动。青城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
不若恒山弟子的镇定。
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
夫妇。林平之叫道:“余沧海,你为了想偷学我林家的辟邪剑
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的使给你看,可要瞧仔
细了。”他将马一勒,飞身下马,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青城
人众走来。
令狐冲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
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着一条金带,走
动时闪闪生光,果然是十分的华丽灿烂,心想:“林师弟本来
十分朴素,一做新郎,登时大不相同了。那也难怪,少年得
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的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禅台侧,林平之空手袭击余沧海,正是这么一
副模样,此时青城派岂容他故技重施?余沧海一声呼喝,便
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
左右横扫,斩其双腿。
桃谷六仙看得心惊,忍不住呼叫。三个人叫道:“小子,
小心!”另外三个叫道:“小心,小子!”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两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的一
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青城弟子手肘上一推,
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
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
之叫道:“辟邪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罢?”转身
上鞍,纵马而去。
青城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
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的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
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然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
连住,仍直立不倒。
林平之这么一按一推,令狐冲看得分明,又是惊骇,又
是佩服,心道:“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
他手中没有持剑而已。”
月光映照之下,余沧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
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围在他的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
说话。
隔了良久,令狐冲从车中望出去,见余沧海仍是站立不
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
青城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余沧海仍是僵了一般。
令狐冲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怜悯之意,这青城派的一代宗匠给
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的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骡车驰动,跟着听
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
出去,笔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
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
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
会再来,也都知道决计无法与之相抗,倘若分散逃去,青城
一派就此毁了。难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风观中竟然无
人出来应接?”
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青城人众在酒楼中吃喝,
恒山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青城师徒大块肉
大碗酒的大吃大喝,群尼都是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
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未牌时分,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林平
之夫妇又纵马驰来。仪和一声口哨,恒山人众都停了下来。
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岳灵珊先
勒定了马,林平之继续前行。余沧海一挥手,众弟子一齐转
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你逃到哪
里去?”纵马冲来。
余沧海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林平之脸上刺去。这
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林平之似乎吃了一惊,急忙拔剑挡架。
青城群弟子纷纷围上。余沧海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
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
招全采攻势。八名青城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林平之马前马
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
令狐冲看得几招,便明白了余沧海的用意。林平之剑法
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
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的坐
骑可不能像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法捉摸。八名青城弟子
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马。令狐
冲心想:“青城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极是厉害。”
林平之剑法变幻,甚是奇妙,但既身在马上,余沧海便
尽自抵敌得住,令狐冲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岳灵
珊,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青城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
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将起来,将她从马背
上摔了下来。岳灵珊身子一侧,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
六名青城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拚命一般,令狐冲认得有侯人
英和洪人雄两人在内。侯人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岳灵珊
虽学过思过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剑法,青城派剑法却没
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是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
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
以泰山剑法对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剑法对付衡山派掌门,令
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的镇慑之势,但以之对付青城
弟子,却无此效。
令狐冲只看得数招,便知岳灵珊无法抵挡,正焦急间,忽
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被岳灵珊以一
招衡山剑法的巧招削断。令狐冲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
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
也如发狂般扑上。岳灵珊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吓得连
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令狐冲惊呼一声,叫道:“不要脸,不要脸!”忽听盈盈
说道:“那日咱们对付东方不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
甚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令狐冲心想不错,那日黑木崖之
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盈盈转而进攻杨莲亭,分散了
东方不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沧海所使的正便是这
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东方不败,余沧海自然不知,只是情
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然不谋而合。料想林平之见到爱妻
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沧海相斗,
竟然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岳灵珊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青城弟子知道
青城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
对手,都不顾性命的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
滚,右臂向岳灵珊小腿揽去。岳灵珊大惊,叫道:“平弟,平
弟,快来助我!”
林平之朗声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剑法,让他瞧个明白,
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余沧海透不过气来。他辟
邪剑法的招式,余沧海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
这些并无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
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余沧海怒
吼连连,越来越是狼狈。余沧海知道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
住以剑刃击向林平之的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
它不着。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
林平之给余沧海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
竟是没将岳灵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余沧海
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林平之嘴角微斜,脸上
露出又是兴奋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
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猫
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毒。
岳灵珊又叫:“平弟,平弟,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
急万状。林平之道:“这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辟
邪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余矮子跟我们原没怨仇,一
切都是为了这‘辟邪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的
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的说话,显然不是说给
妻子听,而是在对余沧海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
“余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
神态之中,竟大有华山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
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令狐冲原想观看他辟邪剑法的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