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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个人记录

那边郭靖与裘千仞对掌,一时倒未分胜败。郭靖自得一 灯大师指点武学精要,这些日子来功力又深了一层,勉力支 撑,居然尚能自保。裘千仞见瑛姑先由敌人变为两不相助、忽 又由两不相助变为出手助己,虽感莫名其妙,却不禁暗暗叫 好,精神一振,掌力更为沉狠,料得定时候稍长,对手终究 会抵挡不住,眼见郭靖挥掌猛击而来,当即侧身,避过正面 锋锐,右掌高,左掌低,同时拍出。郭靖回掌兜截,四掌相 接,各使内劲。两人同时“嘿”的一声呼喊,都退出了三步。 裘千仞退向后梢,拿住了势子。郭靖左脚却在船索上一绊,险 些跌倒,他怕敌人乘虚袭击,索性乘势翻倒,一滚而起,使 掌护住门户。 裘千仞胜算在握,又见他跌得狼狈,不由得哈哈一声长 笑,踏步再上。 瑛姑已把黄蓉逼得气喘吁吁,额头见汗,正感快意,突 然间听到笑声,不由得心头大震,脸色剧变,左手竹筹发出 了竟忘记撤回。黄蓉见此空隙,正是良机难逢,竹棒急转,点 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蓦见瑛姑身子

颤动,如中风邪,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势若疯虎般直扑 裘千仞。 裘千仞见她双臂猛张,这一扑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口 中恶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将自己抱住,再咬下几 口肉来,他虽武功高强,见了这般拚命的狠劲,也不由得吃 惊,急忙旁跃避开,叫道:“你干甚么?” 瑛姑更不打话,一扑不中,随即双足一登,又向他扑去。 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头击落,满似她定要伸手相格,岂 知瑛姑不顾一切,对敌人来招丝毫不加理会,仍是向他猛扑。 裘千仞大骇,心想只要给这疯妇抱住了,只怕急切间解脱不 开,那时郭靖上来一掌,自己哪有性命?当下顾不得掌击敌 人,先逃性命要紧,疾忙矮身窜向左侧。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让在一边,见瑛姑突然发疯,不禁 甚感惊惧,但见她狂纵狠扑,口中荷荷发声,张嘴露牙,拚 着命要抱住裘千仞。 裘千仞武功虽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实是奈何她 不得,只得东闪西避,眼见她脸上肌肉扭曲,神情狰狞,心 中愈来愈怕,暗叫:“报应,报应!今日当真要命丧这疯妇之 手。”瑛姑再扑几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瑛姑眼中如 要喷血,一抓又是不中,手掌起处,蓬的一声把掌舵汉子打 入江中,接着飞起一脚,又踢断了舵柄。 那船一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时乱转。黄蓉暗暗叫苦:“这 女子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时突然发起疯来,看来咱们四 人都难逃命。”当下撮唇作啸,要召双雕下来救命。就在此时, 那船突然打横,撞向岸边岩石,砰的一声巨响,船头破了一

个大洞。 裘千仞见瑛姑踢断舵柄,已知她决意与己同归于尽,眼 见离岸不远,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险逃命不可,斗然提 气向岸上纵去。这一跃虽然使了全力,终究上不了岸,扑通 一声,跌入水里,立时沉至江底,他知道身子一冒上来,立 时被急流冲走,再也挣扎不得,当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 足并用,急向岸边爬去,仗着武功卓绝,岸边水势又远不如 江心湍急,虽吃了十多口水,终于爬上了岸。他筋疲力尽,坐 在石上喘气,但见那船在远处已成为一个黑点,想起瑛姑咬 牙切齿的神情,兀自心有余悸。 瑛姑见裘千仞离船逃脱,大叫:“恶贼,逃到哪里去?”奔 向船舷,跟着要跃下水去。这时那船又已给急流冲回江心,在 这险恶的波涛之中,下去哪有性命?郭靖心下不忍,奔上抓 住她后心。瑛姑大怒,回手挥去,郭靖急忙低头避过。 黄蓉见双雕已停在舱面,叫道:“靖哥哥,理这疯妇作甚? 咱们快走。” 江水汹涌,转瞬间便要浸到脚面,郭靖松开了手,只见 瑛姑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不住惨呼:“儿啊!儿啊!”黄蓉 连声催促。郭靖想起一灯大师的嘱咐,命他照顾瑛姑,叫道: “你快乘雕上岸,再放回来接我们。”黄蓉急道:“那来不及啊。” 郭靖道:“你快走!咱们不能负了一灯大师的托付。” 黄蓉想起一灯的救命之恩,登感踌躇,正自徬徨无计,突 然身子一震,轰的一声猛响,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块大礁,江 水直涌进舱,船身顷刻间沉下数尺。黄蓉叫道:“跳上礁去!” 郭靖点点头,跃过去扶住瑛姑。

这时瑛姑如醉如痴,见郭靖伸手来扶,毫不抗拒,双眼 发直,望着江心。郭靖右手托住她的腋下,叫道:“跳!”三 人一齐跃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约有尺许,江水在三人 身周奔腾而过,溅得衣衫尽湿,待得三人站定,那艘乌篷船 已沉在礁石之旁。黄蓉虽然自幼与波涛为伍,但见滚滚浊流 掠身泻注,也不禁头晕目眩,抬头向天,不敢平视江水。 郭靖作哨呼雕,要双雕下来背人。不料双雕怕水,盘旋 来去,始终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上来。黄蓉四下一望, 见左岸挺立着一棵大柳树,距礁石不过十来丈远,当下心生 一计,道:“靖哥哥,你拉住我手。”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只 听咕咚一响,黄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惊,见她向水下沉船 潜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尽量伸长手 臂,双足牢牢钩住礁石上一块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劲握住她 左腕,唯恐江水冲击之力太强,一个脱手,那她可永远不能 上来了。 黄蓉潜向沉船桅杆,扯下帆索,回身上礁,双手交互将 船上的帆索收了上来。待收到二十余丈,她取出匕首割断绳 索,然后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头。这时双雕身量已 长得颇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过。 黄蓉将绳索一端缚在雌雕足上,向大柳树一指,打手势 叫它飞去。雌雕托着绳索在柳树上空打了几个盘旋,重又飞 回。黄蓉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树上绕一转再回来。”可是 那雕不懂言语,只急得她不住叹气。直试到第八次上,那雕 才碰巧绕了柳树一转回来。靖、蓉二人大喜,将绳索的两端 用力拉紧,牢牢缚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儿,你先上岸罢。”黄蓉道:“不,我陪你, 让她先去。”瑛姑向两人瞪了一眼,也不说话,双手拉着绳子, 交互换手,上了岸去。 黄蓉笑道:“小的侍候一套玩意儿,郭大爷,你多赏赐罢!” 一跃上绳,施展轻身功夫,就像卖艺的姑娘空中走绳一般,挥 舞竹棒,横过波涛汹涌的江面,到了柳树枝上。 郭靖没练过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样葫芦,也如瑛 姑那般双手攀绳,身子悬在绳下,吊向岸边,眼见离岸尚有 数丈,忽听黄蓉叫道:“咦,你到哪里去?”听她语气之中颇 有惊讶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甚么乱子,急忙双 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树,已一跃而下。黄蓉指着南方,叫道: “她走啦。”郭靖凝目而望,只见瑛姑在乱石山中全力奔跑,说 道:“她心神已乱,一个人乱走只怕不妥,咱们追。”黄蓉道: “好罢!”提足要跑,突然双腿酸软,随即坐倒,摇了摇头。 郭靖知她伤后疲累过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说道:“你坐 着歇歇,我去追她回来。”当下向瑛姑奔跑的方向发足急赶, 转过一个山坳,前面共有三条小路,瑛姑却已人影不见,不 知她从何而去。此处乱石嵯峨,长草及胸,四野无人,眼见 夕阳下山,天渐昏暗,又怕黄蓉有失,只得废然而返。 两人在乱石中忍饥过了一宵,次晨醒来,沿着江边小路 而下,要寻到小红马再上大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饭店 打尖,买了三只鸡,一只自吃,两只喂了双雕。 双雕停在高树之上,把两头公鸡啄得毛羽纷飞,酣畅吞 食,蓦地里那雌雕纵身长鸣,抛下半只没吃完的公鸡,振翅

向北飞去。那雄雕飞高一望,鸣声啾急,随后急赶。郭靖道: “两头雕儿的叫声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见到了甚么?”黄蓉道: “瞧瞧去。” 两人跑上大路,只见双雕在远处盘翔两周,突然同时猛 扑而下,一扑即起,打了几个圈子,又再扑下。郭靖道:“遇 上了敌人。”两人加快脚步赶去,追出两三里,只见前面房屋 栉比鳞次,是个市镇,双雕却在空中交叉来去,似是失了敌 踪。 二人赶到镇外,招手命双雕下来,双雕却不理会,只是 四下盘旋找寻。郭靖道:“这雕儿不知跟谁有这么大的仇。”过 了好一阵,双雕才先后下来。只见雄雕左足上鲜血淋漓,一 条刀痕着实不浅,若非筋骨坚硬,那只脚已给砍了来了,再 看雌雕,却见它右爪牢牢抓着一块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时,原 来是块人的头皮,带着一大丛头发,想来是被它硬生生从头 上抓下来的,头皮的一边鲜血斑斑。 黄蓉替雄雕在伤足上敷了金创药。郭靖将头皮翻来翻去 的细看,沉吟道:“这对雕儿自小十分驯良,若不是有人相犯, 决不会轻意伤人,怎会突然跟人争斗?”黄蓉道:“其中必有 蹊跷,只要找到这失了一块头皮之人就明白了。”两人在镇上 客店中宿了,分头出去打听。但那市镇甚大,人烟稠密,两 人访到天黑,丝毫不见端倪。郭靖道:“我到处找寻没了一片 头皮之人,始终找不到。”黄蓉微笑道:“那人没了头皮,想 必要戴上顶帽儿遮住。”郭靖大叫一声:“咦!”恍然大悟,想 起适才在镇上所见,戴帽之人着实不少,却也无法再去一一 揭下他们的帽子来察看。

次晨双雕飞出去将小红马引到。两人记挂洪七公的伤势, 又想中秋将届,烟雨楼头有比武之约,双雕与人结仇,也非 大事,当即启程东行。 两人同骑共驰,小红马奔行迅速,双雕飞空相随。一路 上黄蓉笑语盈盈,嬉戏欢畅,尤胜往时,虽至午夜,仍是不 肯安睡。郭靖见她疲累,常劝她早些休息,黄蓉只是不理,有 时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寻些无关紧要的话头,和他 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 这日从江南西路到了两浙南路境内,纵马大奔了一日,已 近东海之滨。两人在客店中歇了,黄蓉向店家借了一只菜篮, 要到镇上买菜做饭。 郭靖劝道:“你累了一天,将就吃些店里的饭菜算啦。”黄 蓉道:“我是做给你吃,难道你不爱吃我做的菜么?”郭靖道: “那自然爱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将养好了,慢慢再做给 我吃也不迟。”黄蓉道:“待我将养好了,慢慢再做……”臂 上挽了菜篮,一只脚跨在门槛之外,竟自怔住了。 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轻轻从她臂上除下菜篮,道: “是啊,待咱们找到师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 黄蓉呆立了半晌,回来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着 了。 店家开饭出来。郭靖叫她吃饭。黄蓉一跃而起,笑道: “靖哥哥,咱们不吃这个,你跟我来。”郭靖依言随她出店,走 到镇上。 黄蓉拣一家白墙黑门的大户人家,绕到后墙,跃入院中。 郭靖不明所以,跟着进去。黄蓉径向前厅闯去,只见厅上灯

烛辉煌,主人正在请客。 黄蓉大喜,叫道:“妙极!这可找对了人家。”笑嘻嘻的 走向前去,喝道:“通通给我滚开。”厅上筵开三席,宾主三 十余人一齐吃了一惊,见她是个美貌少女,个个相顾愕然。黄 蓉顺手揪住一个肥胖客人,脚下一勾,摔了他一个筋斗,笑 道:“还不让开?”众客一轰而起,乱成一团。主人大叫:“来 人哪,来人哪!” 嘈杂声中,两名教头率领十多名庄客,抡刀使棒,打将 入来。黄蓉笑吟吟地抢上,不两招已将两名教头打倒,夺过 一把钢刀,舞成一团白光,假意向前冲杀。众庄客发一声喊, 跌跌撞撞,争先恐后地都逃了出去。 主人见势头不对,待要溜走,黄蓉纵上去一把扯住他胡 子,右手抡刀作势便砍。那主人慌了手脚,双膝跪倒,颤声 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银,立时…… 马上取出献上,只求你饶我一条老命……”黄蓉笑道:“谁要 你金银?快起来陪我们饮酒。”左手揪着他胡子提了上来。那 主人吃痛,却是不敢叫喊。 黄蓉一扯郭靖,两人居中在主宾的位上坐下。黄蓉叫道: “大家坐啊,怎么不坐了?”手一扬,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插在 桌上。众宾客又惊又怕,挤在下首两张桌边,无人敢坐到上 首的桌旁来。黄蓉喝道:“你们不肯陪我,是不是?谁不过来, 我先宰了他?”众人一听,纷纷拥上,你推我挤,倒把椅子撞 翻了七八张。黄蓉喝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好好儿坐也不会 吗?”众宾客推推挤挤,好半晌才分别在三张桌边坐定了。 黄蓉自斟自饮,喝了一杯酒,问主人道:“你干么请客,

家里死了人吗?死了几个?”主人结结巴巴的道:“小老儿晚 年添了个孩儿,今日是弥月汤饼之会,惊动了几位亲友高邻。” 黄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抱出来瞧瞧。” 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黄蓉伤害了孩子,但见到席上所 插的钢刀,却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妈抱了孩子出来。黄蓉 抱过孩子,在烛光下瞧瞧他的小脸,再望望主人,侧头道: “一点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尴尬,全身颤 抖,只道:“是,是!”也不知他说确是他自己生的,还是说: “姑娘之言甚是。”众宾客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黄蓉从怀 里掏出一锭黄金,交给奶妈,又把孩子还给了她,道:“小意 思,算是他外婆的一点见面礼罢。”众人见她小小年纪,竟然 自称外婆,又见她出手豪阔,个个面面相觑。那主人自是喜 出望外,连声称谢。 黄蓉道:“来,敬你一碗!”取一只大碗来斟了酒,放在 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儿量浅,姑娘恕罪则个。”黄蓉 秀眉上扬,伸手一把扯住他胡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 无奈,只得端起碗来,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 黄蓉笑道:“是啊,这才痛快,来,咱们来行个酒令。”她 要行令就得行令,满席之人谁敢违拗?但席上不是商贾富绅, 就是腐儒酸丁,哪有一个真才实学之人?各人战战兢兢的胡 诌,黄蓉一会儿就听得不耐烦了,喝道:“都给我站在一旁!” 众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来。只听得咕咚一声,那主人连人 带椅仰天跌倒,原来他酒力发作,再也支持不住了。 黄蓉哈哈大笑,自与郭靖饮酒谈笑,傍若无人,让众人 眼睁睁的站在一旁瞧着,直吃到初更已过,郭靖劝了几次,这

才尽兴而归。 回到客店,黄蓉笑问:“靖哥哥,今日好玩吗?”郭靖道: “无端端的累人受惊担怕,却又何苦来?”黄蓉道:“我但求自 己心中平安舒服,哪去管旁人死活。”郭靖一怔,觉得她语气 颇不寻常,但一时也不能体会到这言语中的深意。黄蓉忽道: “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这阵子还到哪里?”黄 蓉道:“我想起刚才那孩儿倒也有趣,外婆去抱来玩上几天, 再还给人家。”郭靖惊道:“这怎使得?” 黄蓉一笑,已纵出房门,越墙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 住她手臂劝道:“蓉儿,你已玩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么?”黄 蓉站定身子,说道:“自然不够!”她顿了一顿,又道:“要你 陪着,我才玩得有兴致。过几天你就要离开我啦,你去陪那 华筝公主,她一定不许你再来见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 得一天,就少了一天。我一天要当两天、当三天、当四天来 使。这样的日子我过不够。靖哥哥,晚间我不肯安睡休息,却 要跟你胡扯瞎谈,你现下懂了罢?你不会再劝我了罢?” 郭靖握着她的手,又怜又爱,说道:“蓉儿,我生来心里 胡涂,一直不明白你对我这番心意,我……我……”说到这 里,却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甚 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着我那去世了的妈妈,因此尽爱 念这些话。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 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柳梢头上,浅浅一弯新月,夜凉似水,微风拂衣。郭靖 心中本来一直浑浑噩噩,虽知黄蓉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知

情根之种,恼人至斯,这时听了她这番言语,回想日来她的 一切光景,心想:“我是个粗鲁直肚肠的人,将来与蓉儿分别 了,虽然常常会想着她、念着她,但总也能熬得下来。可是 她呢?她一个人在桃花岛上,只有她爹爹相伴,岂不寂寞?” 随即又想:“将来她爹爹总是要去世的,那时只有几个哑巴仆 人陪着她,她小心眼里整日就爱想心思、转念头,这可不活 活的坑死了她?”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双手握 住了她手,痴痴望着她脸,说道:“蓉儿,就算天塌下来了, 我也在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 黄蓉身子一颤,抬起头来,道:“你……你说甚么?”郭 靖道:“我再也不理甚么成吉思汗、甚么华筝公主,这一生一 世,我只陪着你。”黄蓉低呼一声,纵体入怀。郭靖伸臂搂住 了她,这件事一直苦恼着他,此时突然把心一横,不顾一切 的如此决定,心中登感舒畅。两人搂抱在一起,一时浑忘了 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黄蓉轻轻道:“你妈呢?”郭靖道:“我接她到 桃花岛上住。”黄蓉道:“你不怕你师父哲别、义兄拖雷他们 么?”郭靖道:“他们对我情深义重,但我的心分不成两个。” 黄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师父呢?马道长、丘道长他们又怎么 说?”郭靖叹了口气道:“他们定要生我的气,但我会慢慢求 恳。蓉儿,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呢。” 黄蓉笑道:“我有个主意。咱们躲在桃花岛上,一辈子不 出来,岛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玄妙,他们就是寻上岛来,也 找不到你来责骂。” 郭靖心想这法儿可不妥当,正要叫她另筹妙策,忽听十

余丈外脚步声响,两个夜行人施展轻身功夫,从南向北急奔 而去,依稀听得一人说道:“老顽童已上了彭大哥的当,不用 怕他,咱们快去。”

第三十三回来日大难 郭靖与黄蓉此刻心意欢畅,原不想理会闲事,但听到 “老顽童”三字,心中一凛,同时跃起,忙随后跟去。前面两 人武功平平,并未知觉。出镇后奔了五六里,那两人转入一 个山坳,只听得呼喊叫骂之声,不断从山后传出。 靖蓉二人足下加劲,跟入山坳,只见一堆人聚在一起,有 两人手持火把,人丛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动,不知生 死;又见周伯通对面盘膝坐着一人,身披大红袈裟,正是灵 智上人,也是一动不动。 周伯通左侧有个山洞,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弯腰而入。洞 外有五六人吆喝叫骂,却是不敢走近离山洞数丈之内,似乎 怕洞中有甚么东西出来伤人。 郭靖记起那夜行人曾说“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又见 周伯通坐着宛如一具僵尸,只怕他已然遭难,心下惶急,纵 身欲上。黄蓉拉住他手臂,低声道:“瞧清楚了再说。”二人 缩身在山石之后,看那洞外几人时,原来都是旧相识:参仙 老怪梁子翁、鬼门龙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连虎、三头蛟侯 通海,还有两人就是适才所见的夜行人,火光照在他们脸上, 认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学降龙十八掌时曾和他们交过

手。 黄蓉心想这几人现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对手,四下一 望,不见再有旁人,低声道:“以老顽童的功夫,这几个家伙 怎能奈何得了他?瞧这情势,西毒欧阳锋必定窥伺在旁。”正 拟设法探个明白,只听彭连虎喝道:“贼厮鸟,再不出来,老 子要用烟来薰了。”洞中一人沉着声音道:“有甚么臭本钱,尽 数抖出来罢。” 郭靖听得声音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哪里还理会欧阳锋是 否在旁,大声叫道:“师父,徒儿郭靖来啦!”人随声至,手 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后心甩了出去。 这一出手,洞外众人登时大乱。沙通天与彭连虎并肩攻 上,梁子翁绕到郭靖身后,欲施偷袭。柯镇恶在洞中听得明 白,扬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暗器破空,风声劲急,梁 子翁急忙低头,毒菱从顶心掠过,割断了他头髻的几络头发, 只吓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镇恶的暗器喂有剧毒,当日 彭连虎就险些丧生于此下,急忙跃开丈许,伸手一摸头顶,幸 未擦破头皮,当即从怀中取出透骨钉,从洞左悄悄绕近,要 想射入洞中还报;手刚伸出,突然腕上一麻,已被甚么东西 打中,铮的一声,透骨钉落地,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笑道: “快跪下,又要吃棒儿啦!” 梁子翁急忙回头,只见黄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着,不 觉又惊又怒,左手发掌击她肩头,右手径夺竹棒。黄蓉闪身 避开他左手一掌,却不移动竹棒,让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 大喜,伸手回夺,心想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是连人带棒拖 将过来。一夺之下,竹棒果然是顺势而至,岂知棒端忽地抖

动,滑出了他手掌。这时棒端已进入他守御的圈子,他双手 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哪里还来得及,眼前青影闪 动,拍的一声,夹头夹脑给竹棒猛击一记。总算他武功不弱, 危急中翻身倒地,滚开丈余,跃起身来,怔怔望着这个明眸 皓齿的小姑娘,头顶疼痛,心中胡涂,脸上尴尬。 黄蓉笑道:“你知道这棒法的名字,既给我打中了,你可 变成甚么啦?”梁子翁当年吃过这“打狗棒法”的苦头,曾给 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来,虽然事隔多年,仍是心有余悸。眼 见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打中的 偏偏是自己身子,看来这小姑娘确已得了洪七公的真传,瞥 眼又见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在郭靖掌力催迫下只剩招架之功, 叫道:“冲着洪老帮主的面子,咱们就避一避罢!”招呼了两 名弟子,转身便奔。 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随势横扫。 彭连虎见掌风凌厉,不敢硬接,急忙避让。郭靖右手勾转,已 抓住他后心,提将起来。彭连虎身子矮小,被他高高提起,登 时双足凌空,想要挥拳踢足抗御,但四肢全然没了力气,眼 见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铁椎般当胸击来,这一下如何经受 得起,急忙叫道:“今儿是八月初几?”郭靖一怔,问道:“甚 么?”彭连虎又道:“你顾不顾信义?男子汉大丈夫说了话算 不算数?”郭靖再问:“甚么?”右手仍将他身子提着。彭连虎 道:“咱们约定八月十五在嘉兴烟雨楼比武决胜,此刻地非嘉 兴,时非中秋,你怎能伤我?” 郭靖心想不错,正要放开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 们把我周大哥怎么了?”彭连虎道:“老顽童跟那藏僧赌赛谁

先动弹谁输,关我甚事?” 郭靖向地下坐着的两人望了一眼,登时宽怀,心道:“原 来如此。”当下高声叫道:“大师父,您老人家安好罢?”柯镇 恶在洞中哼了一声。郭靖怕放手时彭连虎突然出足踢己前胸, 右手向外挥出,将他掷开数尺,叫道:“去罢!” 彭连虎借势纵跃,落在地下,只见沙通天与梁子翁早已 远远逃走,心中暗骂他们不够朋友,向郭靖抱拳道:“七日之 后,烟雨楼头再决胜负。”转身施展轻功,疾驰而去。一路之 上心中大惑不解:“每见一次这小子,他武功便增长了几分, 那是甚么古怪?到底是服了灵丹妙药,还是得了仙法秘笈?” 黄蓉走到周伯通与灵智上人身旁,只见两人各自圆睁双 眼,互相瞪视,真是连眼皮也不眨一眨。黄蓉见到这情势,再 回想那夜行人的说话,已知是彭连虎的奸计,必是他们忌惮 老顽童武功了得,出言相激,让这藏僧与他赌赛谁先动弹谁 输。灵智上人的武功本来与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这法儿却 可将他稳稳绊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对付柯镇恶了。老顽童既 喜有人陪他嬉耍,又无机心,自不免着了道儿,旁边虽然打 得天翻地覆,他却坐得稳如泰山,连小指头儿也不敢动一动, 一心要赢灵智上人。 黄蓉叫道:“老顽童,我来啦!”周伯通耳中听见,只怕 输了赌赛,却不答应。黄蓉道:“你们俩这般对耗下去,再坐 几个时辰,也未必分得出胜败,那有甚么劲儿?这样罢,我 来做个见证。我同时在你们笑腰穴上呵痒,双手轻重一模一 样,谁先笑出声来,谁就输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烦,听黄 蓉这么说,大合心意,只是不敢示意赞成。

黄蓉更不打话,走到二人之间,蹲下身来,将打狗棒放 在地下,伸直双臂,两手食指分别往两人笑腰穴上点去。 她知周伯通内功远胜藏僧,是以并未使诈,双手劲力果 真不分轻重,但说也奇怪,周伯通固然并未动弹,灵智上人 竟也浑如不觉,毫不理会。黄蓉暗暗称奇,心想:“这和尚的 闭穴功夫当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 当下双手加劲。 周伯通潜引内力,与黄蓉点来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腰 穴位于肋骨末端,肌肉柔软,最难运劲,若是挺腰反击,借 力卸力,又怕是动弹身子,输了赌赛,但觉黄蓉的指力愈来 愈强,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肋下肌肉 一缩一放,将黄蓉手指弹开,跃起身来,呵呵大笑,说道: “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顽童服了你啦!” 黄蓉见他认输,心中好生后悔:“早知如此,我该作个手 脚,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劲。”站直身子,向灵智上人道: “你既赢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灵智上 人浑不理会,仍是一动不动的坐着。黄蓉伸手往他肩头推去, 喝道:“谁来瞧你这副蠢相,作死么?”她这么轻轻一推,灵 智上人胖大的身躯竟应手而倒,横在地下,却仍摆着盘膝而 坐的姿态,竟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这一来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惊。黄蓉心道:“难 道他用劲闭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闭死了?”伸手探他的鼻 息,好端端的却在呼吸,一转念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向 周伯通道:“老顽童,你上了人家的大当还不知道,真是蠢才!” 周伯通圆睁双眼,气鼓鼓的道:“甚么?”黄蓉笑道:“你先解

开他的穴道再说。” 周伯通一楞,俯身在灵智上人身上摸了几下,拍了几拍, 发觉他周身八处大穴都已被人闭住,跳起身来,大叫:“不算, 不算!”黄蓉道:“甚么不算?”周伯通道:“他同党待他坐好 后点了他的穴道,这胖和尚自然不会动弹。咱们便再耗三天 三夜,他也决不会输。”转头向弓身躺在地下的灵智上人叫道: “来来来,咱们再比过。” 郭靖见周伯通精神奕奕,并未受伤,心中记挂师父,不 再听他胡说八道,径自钻进山洞中去看柯镇恶。 周伯通弯腰替灵智上人解开了穴道,不住口的道:“来, 再比,再比!”黄蓉冷冷的道:“我师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丢 到哪里去了?”周伯通一呆,叫声:“啊也!”转身就往山洞奔 去。这一下去势极猛,险些与从洞中出来的郭靖撞个满怀。 郭靖把柯镇恶从洞中扶出,见师父白布缠头,身穿白衣, 不禁呆了,问道:“师父,您家里有丧事么?二师父他们哪里 去啦?”柯镇恶抬头向天,并未回答,两行眼泪从面颊上籁籁 流下。郭靖愈是惊疑,不敢再问,忽见周伯通从山洞中又扶 出一人,那人左手持葫芦,右手拿着半只白鸡,口里咬着条 鸡腿,满脸笑容,不住点头,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 人大喜,齐声叫道:“师父!” 柯镇恶脸上突现煞气,举起铁杖,猛向黄蓉后脑击落。这 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是他当年 在蒙古大漠中苦练而成,用以对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风,叫她 虽闻杖上风声,却已趋避不及。黄蓉乍见洪七公,惊喜交集,

全没提防背后突然有人偷袭,待得惊觉,铁杖上的疾风已将 她全身罩住。 郭靖眼见这一杖要打得她头敲骨碎,情急之下,左手疾 带,把铁杖拨在一边,右手伸出,已抓住杖头,只是他心慌 意乱之际用力过猛,又没想到自己此时功力大进,左掌这一 带使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镇恶只觉一股极大力 量突然逼来,势不可当,登时铁杖撒手,俯冲摔倒。 郭靖大惊,急忙弯腰扶起,连叫:“大师父!”只见他鼻 子青肿,撞落了两颗门牙。柯镇恶呸的一声,把两颗门牙和 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给你!”郭靖一呆,双膝跪地, 说道:“弟子该死,求师父重重责打。”柯镇恶仍是伸出了手 掌,说道:“给你!”郭靖哭道:“大师父……”语音哽咽,不 知如何是好。 周伯通笑道:“自来只见师父打徒弟,今日却见徒弟打师 父,好看啊好看!”柯镇恶听在耳里,怒火愈盛,说道:“好 啊,常言道:打落牙齿和血吞。我给你作甚?”伸手将两颗牙 齿抛入口中,仰头一咽,吞进了肚子。周伯通拍手大笑,高 声叫好。 黄蓉眼见事起非常,柯镇恶神情悲痛决绝,又不知他何 以要杀死自己,心下惊疑,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 手。 郭靖磕头道:“弟子万死也不敢冒犯大师父,一时胡涂失 手,只求大师父责打。”柯镇恶道:“师父长、师父短,谁是 你的师父,你有了桃花岛主做岳父,还要师父作甚?江南七 怪这点微末道行,哪配做你郭大爷的师父?”郭靖听他愈说愈

厉害,只是磕头。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说道:“柯大侠,师徒过 招,一个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适才靖儿带你这一招是我 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这厢跟你赔礼了。”说着作了一揖。 周伯通听洪七公如此说,心想我何不也来说上几句,于 是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适才郭靖兄弟抓你铁杖这下手法是我所授,算是老顽童的不 是,这厢跟你赔礼了。”说着也是一揖。 他如此依样葫芦的说话原意是凑个热闹,但柯镇恶正当 狂怒不可抑制,听来却似有意讥刺,连洪七公一片好心也当 作了歹意,当下大声说道:“你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 武艺盖世,就可横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义,必无善果。” 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着你甚么了,连他也骂在里 头?” 黄蓉在一旁听着,知道愈说下去局面愈僵,有这老顽童 在这里纠缠不清,终是难平柯镇恶的怒火,接口说道:“老顽 童,‘鸳鸯织就欲双飞’找你来啦,你还不快去见她?” 周伯通大惊,一跃三尺,叫道:“甚么?”黄蓉道:“她要 和你‘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周伯通更惊,大叫:“在哪 里?在哪里?”黄蓉向南一指,说道:“就在那边,快找她去。” 周伯通道:“我永不见她。好姑娘,以后你叫我做甚么我就做 甚么,可千万别跟她说曾见到过我……”话未说完,已拔足 向北奔去。黄蓉叫道:“你说了话可要作数。”周伯通远远的 道:“老顽童一言既出,决无反悔。”“反悔”两字一出口,早 已一溜烟般奔得人影不见。黄蓉本意是要骗他去找瑛姑,岂

知他对瑛姑畏若蛇蝎,避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 不管怎样,总是将他骗开了。 这时郭靖仍然跪在柯镇恶面前,垂泪道:“七位师父为了 弟子,远赴绝漠,弟子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七位师父的大 恩。这只手掌得罪了大师父,弟子也不能要啦!”从腰间拔出 短剑,就往左腕上砍去。 柯镇恶铁杖横摆,挡开了这一剑,虽然剑轻杖重,但两 件兵刃相交,火花迸发,柯镇恶虎口隐隐发麻,知道郭靖这 一剑用了全力,确是真心,说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须得 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大师父但有所命,弟子岂敢 不遵?” 柯镇恶道:“你若不依,以后休得再见我面,咱们师徒之 义,就此一刀两断。”郭靖道:“弟子尽力而为,若不告成,死 而后已。” 柯镇恶铁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去割了黄老邪和他 女儿的头来见我。” 郭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颤声道:“大……师……师父 ……”柯镇恶道:“怎么?”郭靖道:“不知黄岛主怎生得罪了 你老人家?”柯镇恶叹道:“咳,咳!”突然咬牙切齿道:“我 真盼老天爷赐我片刻光明,让我见见你这忘恩负义小畜生的 面目!”举起铁杖,当头往郭靖头顶击落。 黄蓉当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时,便已隐约猜到,突见他举 杖猛击,郭靖却不闪让,心想不管如何,救人要紧,竹棒从 旁递出,一招“恶狗拦路”,拦在铁杖与郭靖头顶之间,待铁 杖击到,竹棒侧抖旁缠,向外斜甩。这“打狗棒法”实是精

妙无比,她虽力弱,但顺势借力,将铁杖掠在一旁。 柯镇恶一个踉跄,不等站稳,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两 拳,向北疾驰而去。郭靖发足追上,叫道:“大师父慢走。”柯 镇恶停步回头,厉声喝道:“郭大爷要留下我的老命么?”脸 色狰狞。郭靖一呆,不敢拦阻,低垂了头,耳听得铁杖点地 之声愈来愈远,终于完全消失,想起师父的恩义,不禁伏地 大哭。 洪七公携着黄蓉的手,走到他身边,说道:“柯大侠与黄 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很,两人总是结了甚么极深的梁子。说 不得,只好着落在老叫化身上给他们排解。”郭靖收泪起身, 说道:“师父,你可知……可知为了甚么?” 洪七公摇头道:“老顽童受了骗,要跟人家赌赛身子不动。 那些奸贼正要害我,你大师父在牛家村外撞见了,护着我躲 进了这山洞之中,仗着他毒菱暗器厉害,众奸贼不敢强闯,才 支撑了这些时候。唉,你大师父为人是极仗义的,他陪着我 在洞中拒敌,明明是决意饶上了自己一条性命。”说到这里, 喝了两大口酒,把一只鸡腿都塞入了口里,三咬两嚼,吞入 肚中,伸袖一抹口边油腻,这才说道:“适才打得猛恶,我又 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你大师父见了面,还没空和他 说甚么呢。瞧他这生着恼,决非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 侠义英雄,岂能如此胸襟狭小?好在没几天就到八月中秋,待 烟雨楼比武之后,老叫化给你们说开罢。”郭靖哽咽着连声称 谢。 洪七公笑道:“你两个娃娃功夫大进了啊,柯大侠也算是

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两个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 是怎么一回子事?” 郭靖心中惭愧,一时说不出话来。黄蓉却咭咭咯咯的将 别来诸般情由说了个大概。洪七公听得杨康杀死了欧阳克,大 声叫好;听丐帮长老受杨康欺骗,连骂:“小杂种!四个老胡 涂!鲁有脚有脚没脑子。”待听到一灯大师救治黄蓉、瑛姑子 夜寻仇等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后听到瑛姑在青龙滩上忽 然发疯,不觉面色微变,“噫”了一声。黄蓉道:“师父,怎 么?你也识得瑛姑?”心想:“师父一生没娶妻,难道也给瑛 姑迷上了?哼,这瑛姑又有甚么好了?阴阳怪气、疯疯癫癫 的,却迷倒了这许多武林高手?” 幸好听洪七公接下去道:“没甚么。我不识瑛姑,但段皇 爷落发出家之时,我就在他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边来,邀 我南下。我知他若无要事,决不致惊动老叫化,又想起云南 火腿、过桥米线和饵块的美味,当即动身。会面之后,我瞧 他神情颓伤,与华山论剑时那生龙活虎的模样已大不相同,心 中好生奇怪。我到达后数日,他就借口切磋武功,要将先天 功和一阳指传给我。老叫化心想:他当日以一阳指和我的降 龙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黄老邪的劈空掌与弹指神通打 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阳传授了先天功,二次华山论剑,武 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非他莫属,为甚竟要将这两门绝技平白无 端的传给老叫化?如说切磋武功,为甚么又不肯学我的降龙 十八掌,其中必有跷蹊。后来老叫化细细琢磨,又背着他与 他的四大弟子一商量,终于瞧出了端倪,原来他把这两门功 夫传了给我之后,就要自戕而死。至于他为甚么如此伤心,他

的弟子却不知情。” 黄蓉道:“师父,段皇爷怕他一死之后,没人再制得住欧 阳锋。” 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这一节,说甚么也不肯学他 的。他终于吐露真情,说他的四个弟子虽然忠诚勤勉,可是 长期来分心于国事政务,未能专精学武,难成大器。全真七 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极之境。一阳指我不肯学,那也 罢了,先天功倘若失传,他却无面目见重阳真人于地下。我 想此事他已深思熟虑,劝也无用,只有坚执不学,方能留得 他的性命。段皇爷无法可施,只得退一步退位为僧。他落发那 日,我就在他旁边。说起来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这场 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黄蓉道:“师父,我们的事说完了,现下要听你说啦。” 洪七公道:“我的事么?嗯,在御厨里我连吃了四次鸳鸯 五珍脍,算是过足了瘾,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鹌子羹、羊舌 签、姜醋香螺、牡蛎酿羊肚……”不住口的将御厨中的名菜 报将下去,说时不住价大吞馋涎,回味无穷。黄蓉插嘴道: “怎么后来老顽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厨的众厨师见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连三 的不见,都说又闹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点烛的来拜我。后 来给侍卫的头儿知道了,派了八名侍卫到御厨来捉狐狸。老 叫化心想这可乖乖不得了,老顽童又人影不见,只得溜到一 个偏僻的处所躲了起来。那地方叫甚么‘萼绿华堂’,种满了 梅树,瞧来是皇帝小子冬天赏梅花的地方,这大热天,除了 每天早晨有几名老太监来扫扫地,平时鬼影儿也没一个,落

得老叫化一个儿逍遥自在。皇宫中到处都是吃的,就是多一 百个老叫化也饿不了,正好安安静静的养伤。在那儿呆了十 来天,半夜里忽听得老顽童装鬼哭,又装狗叫猫叫,在宫中 吵了天翻地覆,又听得几个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爷子,洪七 公洪老爷子!’我出去一张,原来是彭连虎、沙通天、梁子翁 这一伙鬼家伙。” 黄蓉奇道:“咦,他们找你干么?”洪七公道:“我也是奇 怪得很啊。我一见他们,立刻缩身,哪知已给老顽童瞧见了。 他十分欢喜,奔上来抱住我,说道:‘谢天谢地,总算让老顽 童找着啦。’他当即命梁子翁他们殿后……” 黄蓉奇道:“梁子翁他们怎能听老顽童的指派?”洪七公 笑道:“当时我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总之这伙奸贼见了 老顽童害怕得紧,他说甚么,大家不敢违拗。他命梁子翁他 们殿后,自己负了我到牛家村去,要来寻你们两个。在路上 他才对我说起,他到处寻我不着,心中着急,却在城中撞到 了梁子翁他们,情急无奈之际,便抓着那些人个个饱打一顿, 叫他们白天夜晚不断在大街小巷中寻找。他说他们在皇宫中 已搜寻了几遍,只是地方太大,我又躲得隐秘,始终找我不 着。” 黄蓉笑道:“瞧不出老顽童倒有这手,将那些魔头制得服 服贴贴,不知他们怎么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顽童自 有他的顽皮法儿。他在身上推下许多污垢来,搓成了十几颗 药丸,逼他们每人服上三颗,说道这是七七四十九天后发作 的毒药,剧毒无比,除他之外,天下无人解得。他们若能听 话,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给解药。这些恶贼虽然将信将疑,但

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终于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 得乖乖地听老顽童呼来喝去,不敢违抗。”郭靖本来心里难过, 听洪七公说到这里,也不禁笑了出来。 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后,找你们两个不见,老顽童 仍是逼他们出去寻找。昨儿晚上,个个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老 顽童臭骂了他们一顿。他骂得起兴,忽然说道:‘倘若明天仍 是找不到郭靖与黄蓉那两个娃娃,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给你 们吃!’这句话引起了他们疑心,不住用话套问。老顽童越说 越露马脚,他们才知上了当,所服药丸压根儿不是毒药。我 知情势危险,这批奸贼留着终究后患不小,叫老顽童尽数杀 了算啦。哪知彭连虎也瞧出情形不妙,便使诡计,要那西藏 胖和尚跟老顽童比试打坐的功夫。我拦阻不住,只得逃出牛 家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侠,他护着我逃到这里,彭连虎他们 一路追了下来。老顽童虽然胡涂,也知离了我不妥,忙赶到 这里。那些奸贼不住用言语相激,老顽童终于忍不得,跟那 和尚比赛起来了。” 黄蓉听了这番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若不是撞得巧, 师父你的性命是送在老顽童手里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 本就是捡来的,送在谁手里都是一样。” 黄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师父,那日咱们从明霞岛回来 ……”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岛,是压鬼岛。”黄蓉微微一笑, 道:“好罢,压鬼岛就压鬼岛,那欧阳克这会儿是半点不假的 成了鬼啦。那日咱们在木筏上救了欧阳锋叔侄,曾听老毒物 说道,天下只一人能治得你的伤,可是此人武功盖世,用强 固然不行,你又不愿损人利己,求他相救。当时你不肯说出

此人姓名,现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当 年的段皇爷、今日的一灯大师,再无别个。” 洪七公叹道:“他若以一阳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经八脉,原 可治我之伤,只是这一出手,他须得大伤元气,多则五年,少 则三年,难以恢复。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华 山论剑的胜负,但他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寿数? 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 郭靖喜道:“师父,这可好了,原来不须旁人相助,奇经 八脉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奇道:“甚么?”黄蓉道:“靖哥 哥背熟了的那篇叽哩咕噜、咕噜叽哩,一灯大师译出来教给 了我们。他吩咐我们跟你老人家说,可以用这功夫打通自己 的奇经八脉。”当下将一灯的译文念了一遍。洪七公倾听之后, 思索良久,大喜跃起,连叫:“妙,妙!瞧来这法儿能行,只 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见功效。” 黄蓉道:“烟雨楼比武,对方定会邀欧阳锋前来压阵。老 顽童的功夫虽不输于他,但此人疯疯癫癫,临场时难保不出 乱子,须得到桃花岛去请我爹爹来助战,才有必胜把握。”洪 七公道:“这话不错。我先赴嘉兴,你们两个同到桃花岛去罢。” 郭靖不放心,定要先护送洪七公到嘉兴。 洪七公道:“我骑你这小红马去,路上有甚危难,老叫化 拍马便走,任谁也追赶不上。”说着便上了马,骨都都喝了一 大口酒,双腿一夹。小红马向靖蓉二人长嘶一声,似是道别, 向北风驰而去。 郭靖望着洪七公影踪不见,又想起柯镇恶欲杀黄蓉之事,

心中闷闷不乐。黄蓉也不相劝,自去雇了船,扬帆直赴桃花 岛来。 到得岛上,打发船夫走后,黄蓉道:“靖哥哥,我求你一 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说出来听听,别又是我 做不到的。”黄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师父的头。” 郭靖不悦道:“蓉儿,你还提这个干么?”黄蓉道:“我为甚么 不提?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虽然跟你好,却也不 愿给你割下脑袋来。” 郭靖叹道:“我真不明白大师父干么生这么大的气。他知 道你是我心爱之人,我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决不肯 伤害你半点。” 黄蓉听他说得真诚,心里感动,拉住他手,靠在他身上, 指着水边的一排柳树,轻声问道:“靖哥哥,你说这桃花岛美 么?”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黄蓉叹道:“我只想 在这儿活下去,不愿给你杀了。”郭靖抚着她的头发道:“好 蓉儿,我怎会杀你?”黄蓉道:“要是你六位师父、你的妈妈, 你的好朋友们都逼你来杀我,你动不动手?”郭靖昂然道: “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齐跟你为难,我也始终护着你。” 黄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问道:“你为了我,肯把这一 切人都舍下么?”郭靖迟疑不答。黄蓉微微仰头,望着他的双 眼,脸上神色焦虑,等他回答。 郭靖道:“蓉儿,我说过要在这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我 说的时候,便已打定了主意,可不是一时兴起而信口说的。” 黄蓉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不离开这岛啦。”郭靖奇 道:“打从今天起?”黄蓉道:“嗯,打从今天起!我会求爹爹

去烟雨楼助战,我和爹爹去杀了完颜洪烈给你报仇,我和爹 爹到蒙古去接你妈妈。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师父赔不 是。我要叫你心里再没一件放不下的事。” 郭靖见她神色甚是奇特,说道:“蓉儿,我跟你说过的话, 决没说了不作数的,你放心好啦,那又何必这样。” 黄蓉叹道:“天下的事难说得很。当初你答允那蒙古公主 的婚事,何尝想到日后会要反悔?从前我只知道自己爱怎么 就怎么,现今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的,老天偏偏尽跟 你闹别扭。”说到这里不禁眼圈儿红了,垂下头去。 郭靖不语,心中思潮起伏,见黄蓉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 原该在这岛上陪她一辈子才是,但就此把世事尽数抛开,实 是异常不妥,可是甚么地方不妥,一时却又想不明白。 黄蓉轻轻的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定要强你留在这 儿,只是,只是……我心里害怕得紧。”说到这里,忽然伏在 他肩头啜泣了起来。 这一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儿,你 害怕甚么?”黄蓉不语,只是低头哭泣。郭靖与她相识以来, 一起经历过不少艰险困苦,始终见她言笑自若,这时她回到 故居,立时就可与爹爹见面,怎么反而害怕起来?问道:“你 怕你爹爹有甚不测么?”黄蓉摇摇头。郭靖再问:“你怕我离 开此岛后,永远不肯再回来?”黄蓉又摇头。郭靖连问四五句, 她总是摇头。 过了好一阵,黄蓉抬起头来,说道:“靖哥哥,到底害怕 甚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我想到你大师父要杀我的神情,便 忍不住心中慌乱,总觉得有一天,你会听他话而杀了我的。因

此我求你别再离开这里。你答允我吧!” 郭靖笑道:“我还道甚么大事,原来只为了这个。那日在 北京,我六位师父不也骂你小妖女甚么的?后来我跟着你走 了,到后来也没怎样。我六位师父好似严厉凶狠,心中却是 再也慈祥不过。你跟他们熟络了,他们定会喜欢你的。二师 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无比,你跟他学学,一定有趣得紧。 七师父更是温柔和气……” 黄蓉截断他的话,问道:“这么说,你定是要离开这儿的 了?”郭靖道:“咱俩一起离开,一起到蒙古去接我母亲,一 起去杀完颜洪烈,再一起回来,岂不很好?”黄蓉怔怔的道: “若是这样,咱俩永远不会一起回来,永远不会厮守一辈子。” 郭靖奇道:“为甚么?”黄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见了你 大师父的模样,我猜想得到的。他单是杀了我也还不够,他 已把我恨到了骨头里去。” 郭靖见她说这话时似乎心也碎了,脸上虽然还带着那股 孩子的稚气,但眉梢眼角间的神情,似乎已亲见了来日的不 测大祸,心想她料事向来不错,这次我若不听她的话,日后 若是有甚灾难降临到她头上,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 中一酸,再也顾不得旁的,一句话冲口而出:“好!我不离开 这里就是!” 黄蓉听了这话,向他呆望半晌,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缓 的流了下来。郭靖低声道:“蓉儿,你还要甚么?“黄蓉道: “我还要甚么?甚么也不要啦!”秀眉微扬,叫道:“若是再要 甚么,老天爷也不容我。”长袖轻举,就在花树底下舞蹈起来。 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日,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

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 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子转动,好看煞人。她 舞了一会,忽地纵起身子,跃到一株树上,随即跳到另一株 树上,舞蹈中央杂着“燕双飞”与“落英神剑掌”的身法,想 见喜悦已极。 郭靖心想:“妈妈从前给我讲故事,说东海里有座仙山, 山上有许多仙女。难道世上还能有甚么仙山比桃花岛更好看, 有甚么仙女比蓉儿还美?”

第三十四回岛上巨变 黄蓉飞舞正急,忽然“咦”的一声低呼,跃下树来,向 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后紧紧 跟随,不敢落后半步。黄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阵,突然停住 脚步,指着前面地下黄鼓鼓的一堆东西,问道:“那是甚么?” 郭靖抢上几步,只见一匹黄马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 察看,认得是三师父韩宝驹的坐骑黄马,伸手在马腹上一摸, 着手冰凉,早已死去多时了。这马当年随韩宝驹远赴大漠,郭 靖自小与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般,忽见死在这里,心中 甚是难过,寻思:“此马口齿虽长,但神骏非凡,这些年来驰 驱南北,脚步轻健,一如往昔,丝毫不见老态,怎么竟会倒 毙在此?三师父定要十分伤心了。” 再定神看时,见那黄马并非横卧而死,却是四腿弯曲,瘫 成一团。郭靖一凛,想起那日黄药师一掌击毙华筝公主的坐 骑,那马死时也是这副神态,急忙运力左臂,搁在马项颈底 下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马的两条前腿,果觉腿骨都已碎裂,松 手再摸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断了。他愈来愈是惊疑,提 起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满手是血。血迹已变紫黑,但 腥气尚在,看来染上约莫已有三四天。他忙翻转马身细细审

视,却见那马全身并无伤口,不禁坐倒在地,心道:“难道是 三师父身上的血?那么他在哪里?” 黄蓉在旁瞧着郭靖看马,一言不发,这时才低声道:“你 别急,咱们细细的查个水落石出。”拂开花树,看着地下,慢 慢向前走去。郭靖只见地下斑斑点点的一道血迹,再也顾不 得迷路不迷路,侧身抢在黄蓉前面,顺着血迹向前急奔。 血迹时隐时现,好几次郭靖找错了路,都是黄蓉细心,重 行在草丛中岩石旁找到,有时血迹消失,她又在地下寻到了 蹄印或是马毛。追出数里,只见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树,树丛 中露出一座坟墓。黄蓉急奔而前,扑在墓旁。 郭靖初次来桃花岛时见过此墓,知是黄蓉亡母埋骨的所 在,见墓碑已倒在地下,当即扶起,果见碑上刻着“桃花岛 女主冯氏埋香之冢”一行字。 黄蓉见墓门洞开,隐约料知岛上已生巨变。她不即进坟, 在坟墓周围察看,只见墓左青草被踏坏了一片,墓门进口处 有兵器撞击的痕迹。她在墓门口倾听半晌,没听到里面有甚 响动,这才弯腰入门。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趋的跟随。 眼见墓道中石壁到处碎裂,显见经过一番恶斗,两人更 是惊疑不定。走出数丈,黄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虽然昏 暗,却隐约可辨正是全金发的半截秤杆。这秤杆乃镔铁铸成, 粗若儿臂,这时却被人生生折成两截。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 眼,谁也不敢开口,心中却知能空手折断这铁秤的,举世只 寥寥数人而已,在这桃花岛上,自然除了黄药师外更无旁人。 黄蓉拿着断秤,双手只是发抖。 郭靖从黄蓉手里接过铁秤,插在腰带里,弯腰找寻另半

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 找不着。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他双手在地下摸索,突 然碰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上的秤锤,全金发临敌 之时用以飞锤打人的。 郭靖放在怀里,继续摸索,手上忽觉冰凉,又软又腻,似 乎摸到一张人脸。他大惊跃起,蓬的一声,在墓道顶上结结 实实的撞了一头,这时却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 叫得一声苦,脑中犹似天旋地转,登时晕倒在地。 火折却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着,黄蓉在火光下见全金 发睁着双眼,死在地下,胸口插着另外半截秤杆。 到此地步,真相终须大白,黄蓉定一定神,鼓起勇气从 郭靖手里接过火折,在他鼻子下薰炙。烟气上冒,郭靖打了 两个喷嚏,悠悠醒来,呆呆的向黄蓉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径 行入内。两人走进墓室,只见室中一片凌乱,供桌打缺了一 角,南希仁的铁扁担斜插在地。墓室左角横卧一人,头戴方 巾,鞋子跌落,瞧这背影不是朱聪是谁? 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 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当此情此境,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分 外凄凉。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 他身子,只听得玎玎琤琤一阵轻响,他怀中落下无数珠宝,散 了一地。 黄蓉捡起些珠宝来看了一眼,随即抛落,长叹一声,说 道:“是我爹爹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着她,眼中 如要喷出血来,低沉着声音道:“你说……说我二师父来偷珠 宝?你竟敢说我二师父……”

在这目光的逼视下,黄蓉毫不退缩,也怔怔的凝望着他, 只是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汉子,怎会偷你爹爹的 珠宝?更不会……更不会来盗你妈妈墓中的物事。”但眼看着 黄蓉的神色,他语气渐渐从愤怒转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 宝确是从朱聪怀中落下,又想二师父号称“妙手书生”,别人 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费力的手到拿来。难道他当真会来 偷盗这墓中的珠宝么?不,不,二师父为人光明磊落,决不 能作此等卑鄙勾当,其中定然另有别情。他又悲又怒,脑门 发胀,眼前但觉一阵黑一阵亮,双掌只捏得格格直响。 黄蓉轻轻的道:“我那日见你大师父的神色,已觉到你我 终是难有善果。你要杀我,就下手罢。我妈妈就在这里,你 把我葬在她身边。葬我之后,你快快离岛,莫让我爹爹撞见 了。” 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来走去,呼呼喘气。 黄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画像,忽见画像的脸上有甚么东西, 走近瞧时,原来钉着两枚暗器。她轻轻拔了下来,交给郭靖, 正是柯镇恶所用的毒菱。 她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 禁“啊”的一声,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之 后。韩小莹是横剑自刎,手中还抓着剑柄。韩宝驹半身伏在 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个指孔。 郭靖走过去抱起韩宝驹的尸身,自言自语:“我亲眼见到 梅超风已死,天下会使这九阴白骨爪的,除了黄药师还能有 谁?”把韩宝驹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下,又把韩小莹的尸身扶得

端正,迈步向外走去,经过黄蓉时眼光茫然,竟似没见到她。 黄蓉心中一阵冰凉,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折子 竟已点完,这墓室虽是她来惯之地,但现下墓内多了四个死 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惊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脚下一绊,险 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门后才想起是绊到了全金发的尸身。 眼见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动机括关上墓门, 心中忽然一动:“我爹爹杀了江南四怪之后,怎能不关上墓门? 他对妈妈情深爱重,即令当时匆忙万分,也决计不肯任由墓 门大开。”想到此处,疑惑不定,随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 怪留在墓内与妈妈为伴?此事万万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 测了?”当下将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关上墓门, 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虽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数十步,就左转右圈的迷失 了方向,眼见黄蓉过来,当即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的 穿过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黄药师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见那 精舍已给打得东倒西歪,遍地都是断梁折柱。 黄蓉大叫:“爹爹,爹爹!”奔进屋中,室内也是桌倾凳 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壁上悬着的几张条幅也给扯烂了半 截,却哪里有黄药师的人影? 黄蓉双手扶着翻转在地的书桌,身子摇摇欲倒,过了半 晌,方才定神,急步到众哑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 个不见。厨房灶中烟消灰冷,众人就算不死,也已离去多时, 看来这岛上除了她与郭靖之外,更无旁人。 她慢慢回到书房,只见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双眼发 直,神情木然。黄蓉颤声道:“靖哥哥,你快哭罢,你先哭一

场再说!”她知郭靖与他六位师父情若父子,此时心中伤痛已 到极处,他内功已练至上乘境界,突然间大悲大痛而不加发 泄,定致重伤。哪知郭靖宛似不闻不见,只是呆呆的瞪视着 她。黄蓉欲待再劝,自己却也已经受不起,只叫得一声“靖 哥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两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杀蓉儿,不杀蓉儿!” 黄蓉心中又是一酸,说道:“你师父死了,你痛哭一场罢。”郭 靖自言自语:“我不哭,我不哭。” 这两句话说罢,两人又是沉寂无声。远处海涛之声隐隐 传来,刹时之间,黄蓉心中转过了千百种念头,从儿时直到 十五岁之间在这岛上种种经历,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一 晃而过,但随即又一晃而回。只听得郭靖又自言自语:“我要 先葬了师父。是吗?是要先葬了师父吗?”黄蓉道:“对,先 葬了师父。” 她当先领路,回到母亲墓前。郭靖一言不发的跟着。黄 蓉伸手待要推开墓碑,郭靖突然抢上,飞起右腿,扫向碑腰。 那墓碑是极坚硬的花岗石所制,郭靖这一腿虽然使了十成力, 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并不碎裂,右足外侧却已碰得鲜 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双掌在碑上一阵猛拍猛推,从 腰间拔出生金发的半截秤杆,扑上去在墓碑上乱打。只见石 碑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突然拍的一声,半截秤杆又再折 断,郭靖双掌奋力齐推,石碑断成两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铁 杆来。他抓住铁杆使力摇晃,铁杆尚未拗断,呀的一声,墓 门却已开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黄药师,谁能知道这机 关?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谁?是谁?”仰

天大喊一声,钻入墓中。 断碑上裂痕斑斑,铺满了鲜血淋漓的掌印。黄蓉见他对 自己母亲的坟墓怨愤如此之深,心意已决:“他若毁我妈妈玉 棺出气,我先一头撞死在棺上。”正要走进墓去,郭靖却已抱 了全金发的尸体走出。 他放下尸体,又进去逐一将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的尸 体恭恭敬敬的抱了出来。黄蓉偷眼望去,只见他一脸虔诚爱 慕的神色,登时心中冰凉:“他爱他众位师父,远胜于爱我。 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将四具尸身抱入树林,离坟墓数百步之遥,这才俯 身挖坑。他先用韩小莹的长剑掘了一阵,到后来愈掘愈快,长 剑拍的一声,齐柄而断,猛然间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一张口, 吐出两大口鲜血,俯身双手使劲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掷出,势 如发疯。 黄蓉到种花哑仆的居中去取了两把铲子,一把掷给了他, 自己拿了一把帮着掘坑。郭靖一语不发的从她手中抢过铲子, 一拗折断,抛在地下,拿另一把铲子自行挖掘。 到此地步,黄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下观看。郭靖全身 使劲,只一顿饭工夫,已掘了大小两坑。他把韩小莹的尸体放 在小坑之中,跪下磕了几个头,呆呆的望着韩小莹的脸,瞧 了半晌,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聪的尸身。 他正要将尸体放入大坑,心念一动:“黄药师的肮脏珠宝, 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于是伸手到朱聪怀内,将珠玉珍饰一 件件的取了出来,看也不看,顺手抛在地下,取到最后,却 见囊底有一张白纸,展开看时,见纸上写道:

“江南下走柯镇恶、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韩 小莹拜上桃花岛岛主前辈尊前:顷闻传言,全真六子过信人 言,行将有事于桃花岛。晚生等心知实有误端,唯恨人微言 轻,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前辈当世高人,唯可与王重阳 王真人争先赌胜,岂能纡尊自降,与后辈较一日之短长耶?昔 蔺相如让路以避廉颇,千古传为盛事。盖豪杰之士,胸襟如 海,鸡虫之争,非不能为,自不屑为也。行见他日全真弟子 负荆于岛主阶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岂不美哉?” 郭靖眼见二师父的笔迹,捧着纸笺的双手不住颤抖,心 下沉吟:“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欧阳锋暗使毒计, 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嫁祸于黄药师, 这黄老邪目中无人,不屑分辩,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 我六位师父得知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生怕两败俱伤,是以 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我师实是 一番美意,黄药师这老贼怎能出手加害?” 转念又想:“二师父既写了这封信,怎么并不送出,仍是 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机紧迫,全真六子来得快了,送 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师父也匆匆赶来,要想拦阻双方争 斗。”随即又想:“黄老邪啊黄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 真教邀来的帮手,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痛下毒手。” 他呆呆的想了一阵,折起纸笺要待放入怀中,忽见纸背 还写得有字,忙翻过来,心中怦的一跳,只见歪歪斜斜的写 合 着:“事情不妙,大家防备门……”最后一字只写了三笔,想 是祸事突作,未及写完。郭靖叫道:“这明明是个‘东’字, 二师父叫大家防备‘东邪’,可惜来不及了。”顺手把纸笺捏

成一团,咬牙切齿的道:“二师父,二师父,你满腔好心,却 全教黄老邪看成恶意了。”手一松,纸团跌在地下,俯身又去 抱朱聪的尸身。 黄蓉当他观看纸笺之时,见他神色闪烁不定,心知纸上 必有重大关键,见纸团落下,便慢慢走近拾起展开,正反两 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原是一番美意。 恨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生平做惯了贼,见到我妈这许 多奇珍异宝,不由得动心,终于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正 自悲怨,见郭靖又放下朱聪的尸身,扳开他左手紧握着的拳 头,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黄蓉凝目看去,见是一只翠玉琢 成的女鞋,长约寸许,晶莹碧绿,虽然是件玩物,但雕得与 真鞋一般无异,精致玲珑,确是珍品,只是在母亲墓中从未 见过,不知朱聪从何处得来。 郭靖翻来翻去一看,见鞋底刻着一个“招”字,鞋内底 下刻着一个“比”,此外再无异处。他恨极了这些珍宝,吁的 一声,抛在地下。 他呆立一阵,缓缓将朱聪、韩宝驹、全金发三人的尸身 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着三位师父的脸,终是不忍,叫 道:“二师父,三师父、六师父,你们……你们死了!”声音 柔和,却仍是带着往昔和师父们说话时的尊敬语气。过了半 晌,他斜眼见到坑边那堆珍宝,怒从心起,双手捧了,拔足 往坟墓奔去。 黄蓉怕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忙急步赶上,张开双臂,拦 在墓前之门,凛然道:“你待怎地?”郭靖不答,左臂轻轻推 开她身子,双手用力往里摔出,只听得珠宝落地,琮琤之声

好一阵不绝。黄蓉见那翠玉小鞋落在脚边,俯身拾起,说道: “这不是我妈的。”说着将玉鞋递了过去。郭靖木然瞪视,也 不理睬。黄蓉便顺手放在怀里,只见郭靖转身又到坑边,铲 了土将三人的尸体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渐昏暗,黄蓉见他仍是不哭,越来越是担 忧,心想让他独自一人,或许能哭出声来,当下回到屋中找 些腌鱼火腿,胡乱做了些饭菜,放在篮中提来,只见他仍是 站在师父的坟边。 她这一餐饭做了约莫半个时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处所 未曾移动,连姿式亦未改变。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 黄蓉大是惊惧,叫道:“靖哥哥,你怎么了?”郭靖不理。黄 蓉又道:“吃饭罢,你饿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饿死也不吃 桃花岛上的东西。” 黄蓉听他答话,稍稍放心,知他性子执拗,这一次伤透 了心,这岛上的东西说甚么也不吃的了,于是缓缓放下饭篮, 缓缓坐在地下。一个站,一个坐,时光悄悄流转,半边月亮 从海上升起,渐渐移到两人头顶。篮中饭菜早已冰凉,两大 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就在这凄风冷月、涛声隐隐之中,突然远处传来了几声 号叫,声音凄厉异常,似是狼嗥虎啸,却又似人声呼叫。 叫声随风传来,一阵风吹过,呼号声随即消失。黄蓉侧 耳倾听,隐约听到那声音是在痛苦挣扎,只不知是人是兽,当 下辨明了方向,发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个念头 在心中一转:“这多半不是好事,让他见了徒增烦恼。”身当 此境,黑夜独行委实害怕,好在桃花岛上一草一木尽皆熟识,

虽然心下惊惧,还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觉身边风声过去,郭靖已抢在前面。他 不识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见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拦在 身前的树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黄蓉道:“你跟我来。”郭靖 大叫:“四师父,四师父!”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希仁 所发。 黄蓉心中又是一凉,寻思:“他四师父见了我,不要了我 性命才怪。”但这时她早已不顾一切,明知大祸在前,亦不想 趋避,领着郭靖奔到东边树丛之中,但见桃树下一个人扭曲 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 郭靖大叫一声,抢上抱起,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口中 不住发出荷荷之声。郭靖又惊又喜,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边哭边叫:“四师父,四师父。” 南希仁一语不发,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没防备,不由 自主的低头避开。南希仁一掌不中,左手跟着一拳,这一次 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欢,一动不动的让 他打了一拳。哪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声,把 郭靖打了个筋斗。郭靖自幼与他过招练拳也不知已有几千百 次,于他的拳力掌劲熟知于胸,料不到这一拳竟然功力突增, 不由得大是惊疑。他刚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 靖仍不闪避。这一拳劲力更大,郭靖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险 些就要晕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猛往他头顶砸下。 郭靖仍不闪避,这块大石击将下去,势非打得他脑浆迸 裂不可。黄蓉在旁看得凶险,急忙飞身抢上,左手在南希仁 臂上一推。南希仁连人带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

然爬不起来了。郭靖怒喝:“你干么推我四师父?” 黄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济,一推便 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但这笑容似是强装 出来的,反而显得异样可怖。黄蓉惊呼一声,伸出了手不敢 碰他身子。蓦然间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两人同 声大叫。黄蓉虽然身上披着软猬甲,这一拳也给打得隐隐作 痛,跌开几步。南希仁的拳头却被甲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 两人大叫声中夹着郭靖连呼“四师父”。南希仁向郭靖望 了一眼,似乎忽然认出是他,张口要待说话,嘴边肌肉牵动, 出尽了力气,仍是说不出话,脸上兀自带着笑容,眼神中却 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师父,你歇歇,有甚么 话,慢慢再说。” 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说话,但嘴唇始终无法张开, 撑持片刻,头一沉,往后便倒。郭靖叫了几声“四师父”,抢 着要去相扶。黄蓉在旁看得清楚,说道:“你师父在写字。”郭 靖眼光斜过,果见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月光下 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道:“杀……我……者……乃……” 黄蓉看着他努力移动手指,心中怦怦乱跳,突然想起: “他身在桃花岛上,就是最笨之人,也会知道是我爹爹杀他。 可是他命在顷刻,还要尽最后的力气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难 道凶手另有其人吗?”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见手指越动越是 无力,心中不住祷祝:“如他要写别人姓名,千万快写出来。” 只见他写到第五个字时,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写了个 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颤,就此僵直不动了。 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着他,只觉得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抽

搐,再无呼吸,眼望着这小小的“十”字,叫道:“四师父, 我知道你要写个‘黄’字,你是要写个‘黄’字!”扑在南希 仁身上,纵声大恸。 这一场捶胸痛哭,才把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愤尽情发泄, 哭到后来,竟伏在南希仁的尸身上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悠悠醒来,但见日光耀眼,原 来天已大明。起身四下一望,黄蓉已不知去了哪里,南希仁 的尸身仍是睁着双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话,不禁 又流下泪来,伸手轻轻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临终时神情十 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甚么伤而致命,于是解开他衣服全身 检视。说也奇怪,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之外,自顶 至踵竟然一无伤痕,前胸后心也无受了内功击伤的痕迹,皮 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 郭靖抱起南希仁的尸身,要想将他与朱聪等葬在一起,但 树林中道路怪异,走出数十步便已觅不到来路,只得重行折 回,就在桃树下掘了个坑,将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饥饿之极,欲待觅路到海滨乘船回归 大陆,却愈走愈是晕头转向。他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 走,这时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无路,只是笔直朝着太阳 东行。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无法穿过的密林,这林子好 不古怪,每株树上都生满了长藤钩刺,实难落脚,寻思:“今 日有进无退!”纵身跃上树顶。 只在树上走得一步,就听嗤的一声,裤脚被钩刺撕下了 一块,小腿上也被划了几条血痕。再走两步,几条长藤又缠 住了左腿。他拔出匕首割断长藤,放眼远望,前面刺藤树密

密层层,无穷无尽,叫道:“就算腿肉割尽了,也要闯出这鬼 岛去!”正要纵身跃出,忽听黄蓉在下面叫道:“你下来,我 带你出去。”低下头来,只见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树下。 郭靖也不答话,纵下地来,见黄蓉容颜惨白,全无血色, 不由得心中一惊,要待相问是否旧伤复发,却又强行忍住。黄 蓉见他似欲与自己说话,但嘴唇皮微微一动,随即转过了头。 她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罢!”两人 曲曲折折向东而行。 黄蓉伤势尚未全愈,斗然遭此重大变故,一夜之间柔肠 百转,心想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也怨不得 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干么要受老天爷这等责罚?难 道说老天爷当真妒恨世人太快活了么?她引着郭靖走向海滩, 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两人再难见面,每走一步,似乎 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块。待穿出刺藤树丛,海滩就在面前,再 也支持不住,不禁摇摇欲倒,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撑,哪知手 臂也已酸软无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 郭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刚要碰到她臂膀,师父的大仇 猛地在脑海中闪过,左手疾出,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击 了一拳。这是周伯通所授的双手左右互搏之术,右手被击,翻 掌还了一招,随即向后跃开。黄蓉已一交摔倒。 眼见她这一交摔下,登时悔恨、爱怜、悲愤,种种激情 一时间涌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铁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 她起来,要待找个柔软的所在将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见东 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风飘扬。 黄蓉睁开眼来,见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远处,顺着他眼

光望去,也即见到了青布,惊呼一声:“爹爹!”郭靖放下她 身子,两人携手奔过去,却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之中,旁 边还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黄药师的服饰。 黄蓉惊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 张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人。郭靖斗然想起:“这是黄 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他本来握着黄蓉 的手,此际胸口热血上涌,使劲摔开她手,抢过长袍,嗤的 一声,撕成了两截,又见袍角已被扯去了一块,瞧那模样,所 缺的正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 这血掌印清清楚楚,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 似要从衣上跳跃而出,扑面打人一掌,只把郭靖看得惊心动 魄,悲愤欲狂。 他卷起自己长袍的下摆塞入怀里,涉水走向海边一艘帆 船。船上的聋哑水手早已个个不知去向。他终不回头向黄蓉 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断船缆,提起铁锚,升帆出海。 黄蓉望着帆船顺风西去,起初还盼他终能回心转意,掉 舵回舟,来接她同行,但见风帆越来越小,心中越来越是冰 凉。 她呆呆望着大海,终于那帆船在海天相接处消失了踪影, 突然想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岛上,靖哥哥是见不到了, 也不知爹爹是否还会回来,今后的日子永远过不完,难道就 一辈子这样站在海边么?蓉儿,蓉儿,你可千万别寻死啊! 郭靖独驾轻舟,离了桃花岛往西进发,驶出十数里,忽 听空中雕鸣声急,双雕飞着追来,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

“雕儿随我而去,蓉儿一个儿在岛上,那可更加寂寞了!”怜 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转过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驶 出一程,忽想:“大师父吩咐我割了黄药师与蓉儿的头去见他。 大师父和二师父他们同到桃花岛,黄药师痛下毒手,他虽目 不能见,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的。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 命。他举铁杖要打死蓉儿,要我杀死蓉儿,这事还有甚么错? 我不能杀蓉儿,二师父他们不是蓉儿害死的。可是我怎么还 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黄药师的头,拿去见大师父。打不 过黄老邪,我就让他杀了便是。”当下又转过舵来。坐船在海 面上兜了个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极了桃花岛上诸物,举起铁 锚在船底打了个大洞,这才跃上岸去,眼见帆船渐渐顷侧,沉 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农家,买米做饭 吃了,问明路程,径向嘉兴而去。 这一晚他宿在钱塘江边,眼见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轮 已有团栾意,蓦地心惊,只怕错过了烟雨楼比武之约,一问 宿处的主人,才知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连夜过江,买了 一匹健马,加鞭奔驰,午后到了嘉兴城中。 他自幼听六位师父讲述当年与丘处机争胜的情景,醉仙 楼头铜缸赛酒、逞技比武诸般豪事,六人都是津津乐道,是 以他一进南门即问醉仙楼所在。 醉仙楼在南湖之畔,郭靖来到楼前,抬头望去,依稀仍 是韩小莹所述的模样。这酒楼在他脑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 方得亲眼目睹,但见飞檐华栋,果然好一座齐楚阁儿。店中 直立着块大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楼头苏东坡所题

的“醉仙楼”三个金字只擦得闪闪生光。郭靖心跳加剧,三 脚两步抢上楼去。 一个酒保迎上来道:“客官请在楼下用酒,今日楼上有人 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话,忽听有人叫道:“靖儿,你来了!” 郭靖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道人端坐而饮,长须垂胸,红光满 脸,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郭靖抢上前去,拜倒在地,只叫了一句:“丘道长!”声 音已有些哽咽。 丘处机伸手扶起,说道:“你早到了一天,那可好得很。 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儿要跟彭连虎、沙通天他们动手,早 一日到来,好跟你六位师父先饮酒叙旧。你六位师父都到了 么?我已给他们定下了酒席。”郭靖见楼上开了九桌台面,除 丘处机一桌放满了杯筷之外,其余八桌每桌都只放一双筷子, 一只酒杯。丘处机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师父初会, 他们的阵杖就这么安排。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师的,只可惜 他老人家与你五师父两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怃然 之意。郭靖转过头去,不敢向他直视。 丘处机并未知觉,又道:“当日我们赌酒的铜缸,今儿我 又去法华寺里端来了。待会等你六位师父到来,我们再好好 喝上一喝。” 郭靖转过头去,只见屏风边果然放着一口大铜缸。缸外 生满黑黝黝的铜绿,缸内却已洗擦干净,盛满佳酿,酒香阵 阵送来。郭靖向铜缸呆望半晌,再瞧着那八桌空席,心想: “除大师父之外,再也没人来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见七位 恩师再好端端的在这里喝酒谈笑,尽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

死了,也是喜欢不尽。” 只听丘处机又道:“当初两家约定,今年三月廿四,你与 杨康在这儿比武决胜。我钦服你七位师父云天高义,一起始 就盼你能得胜,好教江南七怪名扬天下,加之我东西飘游,只 顾锄奸杀贼,实是不曾在杨康身上花多少心血。没让他学好 武功,那也罢了,最不该没能将他陶冶教诲,成为一条光明 磊落的好汉子,实是愧对你杨叔父了。虽说他现下已痛改前 非,究属邪气难除,此刻想来,好生后悔。” 郭靖待要述说杨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说来话长,一时不 知从何讲起。丘处机又道:“人生当世,文才武功都是末节, 最要紧的是忠义二字。就算那杨康武艺胜你百倍,论到人品, 醉仙楼的比武还是你师父胜了。嘿嘿,丘处机当真是输得心 服口服啊。”说着哈哈大笑,突见郭靖泪如雨下,奇道:“咦, 干么这么伤心?” 郭靖抢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我……我……我五位 恩师都已不在人世了。”丘处机大吃一惊,喝问:“甚么?”郭 靖哭道:“除了大师父,其余五位都……都不在了。” 这两句话只把丘处机听得犹如焦雷轰顶,半晌做声不得。 他只道指顾之间就可与旧友重逢欢聚,哪知蓦地里竟起祸生 不测。他与江南七怪虽聚会之时甚暂,但十八年来肝胆相照, 早已把他们当作生死之交,这时惊闻噩耗,心中伤痛之极,大 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望着茫茫湖水,仰天长啸,七怪的身形 面貌,一个个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他转身捧起铜缸,高声叫 道:“故人已逝,要你这劳什子作甚?”双臂运劲,猛力往外 摔去。扑通一声大响,水花高溅,铜缸跌入了湖中。

他回头抓住郭靖手臂,问道:“怎么死的?快说!”郭靖 正要答话,突然眼角瞥处,见一人悄没声的走上楼头,一身 青衣,神情潇洒,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郭靖眼睛一花,还 道看错了人,凝神定睛,却不是黄药师是谁? 黄药师见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觉劲风扑面,郭靖一招 “亢龙有悔”隔桌冲击而来。这一掌他当真是使尽了平生之力, 声势猛恶惊人。黄药师身子微侧,左手推出,将他掌势卸在 一旁。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郭靖收势不住,身子穿过板壁, 向楼下直堕而落。也是醉仙楼合当遭劫,他这一摔正好跌在 碗盏架上,乒乓乒乓一阵响声过去,碗儿、碟儿、盘儿、杯 儿,也不知打碎了几千百只。 这日午间,酒楼的老掌柜听得丘处机吩咐如此开席,又 见他托了大铜缸上楼,想起十八年前的旧事,心中早就惴惴 不安,这时只听得楼上楼下响成一片,不由得连珠价的叫苦, 颠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城隍老 爷……” 郭靖怕碗碟碎片伤了手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劲,一 跃而起,立时又抢上楼来。只见灰影闪动,接着青影一晃,丘 处机与黄药师先后从窗口跃向楼下。郭靖心想:“这老贼武功 在我之上,空手伤他不得。”从身上拔出两般武器,口中横咬 丘处机所赠短剑,右手持着成吉思罕所赐金刀,心道:“拚着 挨那老贼一拳一脚,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两个透明窟窿。”奔 到窗口,涌身便跳。 这时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听得酒楼有人跳下,都拥来观 看,突见窗口又有人凌空跃落,手上兵刃白光闪闪,众人发

一声喊,互相推挤,早跌倒了数人。 郭靖在人丛中望不见黄、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剑,向 身旁一个老者问道:“楼上跳下来的两人哪里去了?”那老者 大吃一惊,只叫:“好汉饶命,不关老汉的事。”郭靖连问数 声,只把那老者吓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轻轻将他推开, 闯出人丛,丘黄二人却已影踪不见。 他又奔上酒搂,四下瞭望,但见湖中一叶扁舟载着丘黄 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烟雨楼划去。黄药师坐在船舱,丘 处机坐在船尾荡浆。 郭靖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必是到烟雨楼 去拚个你死我活,丘道长纵然神勇,哪能敌此老贼?”当下急 奔下楼,抢了一艘小船,拨桨随后跟去。眼见大仇在前,再 也难以宁定,可是水上之事,实是性急不得,一下子使力大 了,拍的一声,木桨齐柄折断。他又急又怒,抢起一块船板 当桨来划,这时欲快反慢,离丘黄二人的船竟越来越远。好 容易将小船拨弄到岸边,二人又已不见。郭靖自言自语:“得 沉住了气,可别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纳三下,凝 神侧耳,果听得楼后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夹着一阵阵吆喝 呼应,却是不止丘黄二人。 郭靖四下观看,摸清了周遭情势,蹑足走进烟雨楼去,楼 下并无人影,当即奔上楼梯,只见窗口一人凭栏而观,口中 尚在嚼物,嗒嗒有声,正是洪七公。郭靖抢上去叫声:“师父!” 洪七公点了点头,向窗下一指,举起手中半只熟羊腿来咬了 一口。郭靖奔到窗边,只见楼后空地上剑光耀眼,八九个人 正把黄药师围在垓心,眼见敌寡己众,心中稍宽,但得看清

了接战众人的面目,却又不觉一惊。 只见大师父柯镇恶挥动铁杖,与一个青年道士靠背而立, 心道:“怎么大师父也在此处?”再定睛看时,那青年道士原 来是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长剑,护定柯镇恶的后心,却 不向黄药师进攻。此外尚有六个道人,便是马钰,丘处机等 全真六子了。 郭靖看了片刻,已瞧出全真派乃是布了天罡北斗阵合战, 只是长真子谭处端已死,“天璇”之位便由柯镇恶接充,想是 他武功较逊,又不谙阵法,是以再由尹志平守护背后,临时 再加指点。但见全真六子各舞长剑,进退散合,围着黄药师 打得极是激烈。 那日牛家村恶斗,全真七子中只二人出剑,余人俱是赤 掌相搏,战况已凶险万状,此时七柄长剑再加一根铁杖,更 是猛恶惊人。黄药师却仍是空手,在剑光杖影中飘忽来去,似 乎已给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数十招中只是避 让敌刃,竟未还过一拳一脚。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广大, 今日也叫你难逃公道。” 突然见黄药师左足支地,右腿绕着身子横扫二圈,逼得 八人一齐退开三步。郭靖暗赞:“好扫叶腿法!”黄药师回过 头来,向楼头洪、郭两人扬了扬手,点头招呼。郭靖见他满 脸轻松自在,浑不是给迫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气,不禁起了疑 窦,只见黄药师左掌斜挥,向长生子刘处玄头顶猛击下去,竟 是从守御转为攻击。 这一掌劈到,刘处玄原是不该格挡,须由位当天权的丘

处机和位当天璇的柯镇恶从旁侧击解救,可是柯镇恶目不见 物,与常人接战自可以耳代目,遇着黄药师这般来无影去无 踪的高明掌法,哪里还能随机应变?丘处机剑光闪闪,直指 黄药师的右腋,柯镇恶待得听到尹志平指点出杖,已然迟了 一步。 刘处玄只觉风声飒然,敌人手掌已拍到顶门,大骇之下, 急忙倒地滚开。马钰与王处一在旁眼见这一下手实是千钧一 发之险,双剑齐出。刘处玄危难虽脱,天罡北斗之阵却也已 散乱,黄药师哈哈一笑,向孙不二疾冲过去,冲出三步,突 然倒退,背心撞向广宁子郝大通。郝大通从未见过这般怪招, 不禁微一迟疑,待要挺剑刺他脊梁,黄药师动如脱兔,早已 闯出了圈子,在两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黄老邪这一手可帅得很啊!”郭靖叫道: “我去!”发足向楼梯奔去。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 初时老不还手,我很为你大师父担心,现在瞧来他并无伤人 之意。”郭靖回到窗边,问道:“怎见得?”洪七公道:“若是 他有意伤人,适才那瘦皮猴道士哪里还有命在?小道士们不 是对手,不是对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丈与丘 处机未来之时,我见那几个老道和你大师父在那边排阵,可 是这天罡北斗阵岂是顷刻之间便能学得成的?那几个老道劝 你大师父暂不插手助阵,你大师父咬牙切齿的只是不答应。不 知你大师父为了甚么事,跟你岳丈结了那么大的冤家。他跟 那小道士合守天璇,终究挡不住你岳丈的杀手。” 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洪七公奇道:“咦,怎 么又不是岳丈了?”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他,哼!”洪七

公道:“蓉儿怎么啦?你们小两口吵架了,是不是?”郭靖道: “不关蓉儿的事。这老贼,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跟他 仇深似海。”洪七公吓了一跳,忙问:“这话当真?” 这句话郭靖却没听见,他全神贯注的正瞧着楼下的恶斗。 这时情势已变,黄药师使出劈空掌法,只听得呼呼风响,对 手八人攻不进身去。若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人的武功, 黄药师原不能单凭一对肉掌便将他们挡在丈许之外,但那天 罡北斗阵是齐进齐退之势,孙不二、柯镇恶、尹志平三人武 功较弱,只要有一人给逼退了,余人只得跟着后却。只见众 人进一步退两步,和黄药师愈离愈远,但北斗之势仍是丝毫 不乱。 到这时全真派的长剑已及不着黄药师身上,他却可以俟 隙而攻。再拆数招,洪七公道:“嗯,原来如此。”郭靖忙问: “怎么?”洪七公道:“黄老邪故意引逗他们展开阵法,要看清 楚天罡北斗阵的精奥,是以迟迟不下杀手。十招之内,他就 要缩小圈子了。” 洪七公功力虽失,眼光仍是奇准,果然黄药师劈出去的 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诸子逐渐合围,不到一盏茶功夫,众 人似已挤成一团。眼见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四 人的剑锋便可同时插在黄药师身上,不知怎的,四柄长剑却 都贴身而过,终究差了数寸,若不是四人收剑迅捷,竟要相 互在同门师兄弟身上刺个透明窟窿。 在这小圈子中相斗,招招相差只在毫发之间。郭靖心知 黄药师只要一熟识阵法,就不会再跟众人磨耗,破阵破弱,首 当其冲的自然是大师父与尹志平两人,此处离众人太远,危

急时不及相救,眼见阵中险象环生,向洪七公道:“弟子下去。” 也不等他答话,飞奔下楼。 待得奔近众人,却见战局又变,黄药师不住向马钰左侧 移动,越移越远,似乎要向外逃遁。郭靖手执短剑,只待他 转身发足,只时猛扑而上。忽听得王处一撮唇而啸,他与郝 大通、孙不二三人组成的斗柄从左转了上去,仍将黄药师围 在中间。黄药师连移三次方位,不是王处一转动斗柄,就是 丘处机带动斗魁,始终不让他抢到马钰左侧,到第四次上,郭 靖猛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抢北极星位。” 那日他在牛家村疗伤,隔墙见到全真七子布“天罡北斗 阵”,先后与梅超风、黄药师相斗,其后与黄蓉参详天上的北 斗星宿与北极星,得知若将北斗星宿中“天枢”“天璇”两星 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 星每晚环之而转。其后他在洞庭湖君山为丐帮所擒,又再仰 观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阵的不少诀窍,但也只是将北斗阵连 环救援、此击彼应的巧妙法门用入自己武功而已。黄药师才 智胜于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术数、阴阳五行之学,牛家村 一战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阵,事后凝思多日,即悟到了 此阵的根本破绽之所在。郭靖所想的只是“学”,黄药师不屑 去学王重阳的阵法,所想的却是“破”,知道只须抢到北极星 的方位,北斗阵散了便罢,否则他便要坐镇中央,带动阵法, 那时以逸待劳,自是立于不败之地。 全真诸子见他窥破阵法的关键,各自暗暗心惊,若是谭 处端尚在,七子浑若一体,决不容他抢到北极星位。此时 “天璇”位上换了柯镇恶与尹志平二人,武功固然远逊,阵法

又是不熟,天罡北斗阵的威力登时大减。马钰等明知缠斗下 去必无善果,而且郭靖窥伺在旁,只要黄药师当真遇到危险, 他翁婿亲情,岂有不救?但师叔与同门被杀之仇不能不报,重 阳先师当年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弟子合六人之力尚且斗不过 一个黄药师,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那实是威名扫地了。 只听黄药师笑道:“不意重阳门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 此!”斗然间欺到孙不二面前,刷刷刷连劈三掌。马钰与郝大 通挺剑相救。黄药师身子略侧,避开二人剑锋,刷刷刷,向 孙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岛主掌法何等精妙,这六掌劈将下来, 纵然王重阳复生,洪七公伤愈,也得避其锋锐,孙不二如何 抵挡得住?眼见掌来如风,只得连挽剑花,奋力守住门面。黄 药师蓦地里双腿连环,又向她连踢六腿。这“落英神剑掌”与 “扫叶腿”齐施,正是桃花岛的“狂风绝技”,六招之下敌人 若是不退,接着又是六招,招术愈来愈快,六六三十六招,任 是英雄好汉,也要教他避过了掌击,躲不开腿踢。 马钰等见他专对孙不二猛攻,团团围上相援,在这紧迫 之际,阵法最易错乱。柯镇恶目不见物,斗魁横过时起步稍 迟,黄药师一声长笑,已越过他的身后。忽所得一人在半空 中大叫“啊哟”,飞向烟雨楼屋角,原来尹志平被他捉住背心, 掷了上去。 这一来阵法破绽更大,黄药师哪容对方修补,立时低头 向马钰疾冲,满以为他必定避让,哪知马钰剑守外势,左手 的剑诀却直取敌人眉心,出手沉稳,劲力浑厚。黄药师侧身 避过,赞了声:“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里回身一脚,把郝 大通踢了个筋斗,俯身抢起长剑,当胸直刺下去。刘处玄大

惊,挥剑来格。黄药师哈哈大笑,手腕震处,拍的一声,双 剑齐断。但见青影闪动,桃花岛主疾趋北极星位。此时阵法 已乱,无人能阻。诸子不住价叫苦,眼见他要恃主驱奴,全 真派溃于今日。 马钰一声长叹,正要弃剑认输,任凭敌人处置,忽见青 影闪晃,黄药师反奔而回,北极星位上多了一人,原来却是 郭靖。诸子中只有丘处机大喜过望,他在醉仙楼上曾见郭靖 与黄药师拚命。马钰与王处一识得郭靖,知他心地纯厚,纵 然相助岳丈,也决不致向师父柯镇恶反噬。余人却更是心惊, 眼见郭靖已占住北极星位,他翁婿二人联手,全真派实无死 所,正惊疑间,却见郭靖左掌右剑,已与黄药师斗在一起,不 由得惊诧不已。 黄药师破乱了阵法,满拟能将全真派打得服输叫饶,哪 知北极星位上突然出现了一人。他全神对付全真诸子,并未 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当胸就是一掌。那 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凝不动。黄药师大吃一惊,心 想:“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实是寥寥可数。此 人是谁?”回过头来,却见正是郭靖。 此时黄药师后前受敌,若不能驱开郭靖,天罡北斗阵从 后包抄上来,实是危险万分。他向郭靖连劈三掌,一掌猛似 一掌,但每一掌都被郭靖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料 着郭靖要乘隙还手,哪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剑竖挡胸口, 左掌在自己下腹缓缓掠过,叫他虽是一招双攻,但双攻都失 了标的。黄药师一惊更甚:“这傻小子竟也窥破了阵法的秘奥, 居然稳守北极星位,竟不移动半步。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

诸子传授,在这里合力对我。” 他自不知这一下只猜对了一半。郭靖确是通悉了天罡北 斗阵的精要,然而是从《九阴真经》中习得,却非全真诸子 所授。 郭靖面对杀师大仇,却沉住了气坚守要位,双足犹似用 铁钉在地下牢牢钉住,任凭黄药师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绽诱敌, 他只是视而不见。黄药师暗暗叫苦,心道:“傻小子不识进退! 哼!拚着给蓉儿责怪,今日也只有伤你了,否则不能脱身。” 他左掌划了个圈子,待划到胸前七寸之处,右掌斗地搭上了 左掌,借着左掌这一划之劲,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 门拍去,心念忽动:“若是他仍然呆呆的不肯让开,这掌势必 将他打成重伤。真要有甚么三长两短,蓉儿这一生可永远不 会快活的了。” 郭靖见他借劲出掌,眼看这一下来势非同小可,咬一咬 牙,出一招“见龙在田”,只得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硬拚,自 知武功远为不及,硬碰硬的对掌有损无益,但若不强接对方 这一招而闪身避开,他必占住北极星位,那时再要除他可就 千难万难了。这一招出去,实是豁出了性命的蛮干,哪知黄 药师掌出尺许,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让开,你为甚 么跟我过不去?” 郭靖弓背挺剑,凝神相望,防他有甚么诡计,却不答话。 这时全真诸子已整顿了阵势,远远的围在黄药师身后,俟机 攻上。黄药师又问:“蓉儿呢?她在哪里?”郭靖仍是不答,脸 色阴沉,眼中喷出怒火。黄药师见了他的脸色,疑心大起,只 怕女儿已有甚不测,喝道:“你把她怎么样了?快说!”郭靖

牙齿咬得更紧,持剑的右手微微发抖。 黄药师凝目相视,郭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 眼光,见他神色大异,心中更是惊疑,叫道:“你的手干么发 抖?你为甚么不说话?”郭靖想起桃花岛上诸位师父惨死的情 状,悲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剧烈颤动,眼眶也自红了。 黄药师见他始终不语,目中含泪,愈想愈怕,只道女儿 与他因华筝之事起了争闹,被他害死,双足一点,和身直扑 过去。他这么忽地纵起,丘处机长剑挥动,天罡北斗阵同时 发难,王处一、郝大通两人一剑一掌,左右攻上。郭靖掌卸 来势,短剑如电而出,还击一招。黄药师却不闪避,反手径 拿他手腕夺剑。这一拿虽然既狠且准,但王处一长剑已抵后 心,不得不挺腰躲过,就此一让,夺剑的五指差了两寸,郭 靖已乘机回剑剁刺。 这一番恶斗,比适才更是激烈数倍。全真诸子初时固欲 杀黄药师而甘心,好为周伯通与谭处端报仇,黄药师却明知 其中生了误会。只是他生性傲慢,又自恃长辈身分,不屑先 行多言解释,满拟先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弃剑服输,再行 说明真相,重重教训他们一顿,是以动武之际手底处处留情。 否则马钰、丘处机等纵然无碍,孙不二、尹志平哪里还有命 在?哪知郭靖突然出现,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 想他如不是害死了黄蓉,何必如此惧怕自己。 这时黄药师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问个明白,若是 当真如己所料,虽将他碎尸万段亦不足以泄心中之愤。但此 际郭靖占了北极星位,尹志平虽在烟雨楼顶上尚未爬下来,双 方优劣之势已然倒转。天罡北斗阵法滚滚推动,攻势连绵不

绝。黄药师连抢数次,始终不能将郭靖逼开,心中焦躁起来, 每当用强猛冲,全真诸子必及时救援,欲待回身下杀手先破 阵法,北斗阵越缩越小,合围之势已成,自忖虽有震古烁今 的能为,亦已难脱厄运。 斗到分际,马钰长剑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诸子各 自收势,牢牢守住方位。马钰说道:“黄岛主,你是当代武学 宗主,后辈岂敢妄自得罪?今日我们恃着人多,占了形势,我 周师叔、谭师弟的血债如何了断,请你说一句罢!” 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有甚么说的?爽爽快快将黄老 邪杀了,以成全真派之名,岂不美哉?看招!”身不动,臂不 抬,右掌已向马钰面门劈去。 马钰一惊闪身,但黄药师这一掌发出前毫无先兆,发出 后幻不可测,虚虚实实,原是落英神剑掌法中的救命绝招,他 精研十年,本拟在二次华山论剑时用以争胜夺魁,这一招群 殴之际使用不上,单打独斗,丹阳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对 手?马钰不避倒也罢了,这向右一闪,刚好撞上他的后着,暗 叫一声:“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敌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 劲力一发,心肺全被震伤。 全真五子尽皆大惊,剑掌齐上,却哪里还来得及?眼见 马钰立时要命丧当场,那知黄药师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说 道:“我如此破了阵法,谅你们输了也不心服。黄老邪死则死 耳,岂能让天下英雄笑话?好道士,大伙儿齐上吧!” 刘处玄哼了一声,挥拳便上,王处一长剑紧跟递出,天 罡北斗阵又已发动。这时使的是第十七路阵法,王处一之后 该由马钰攻上。王处一疾刺一剑后让出空挡,但马钰不向前

攻,反而退后两步,叫道:“且慢!”众人又各住手。 马钰道:“黄岛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黄药师道:“好说。” 马钰道:“按理说,此时晚辈命已不在,先师遗下的这个阵法, 已然为你破了,我们若知好歹,该当垂手服输,听凭处置。只 是师门深仇,不敢不报,了结此事之后,晚辈自当刎颈以谢 岛主。”黄药师脸色惨然,挥手道:“多说无益,动手罢。世 上恩仇之事,原本难明。” 郭靖心想:“马道长等与他动手,是为了要报师叔师弟之 仇。其实周大哥好端端的活着,谭道长之死也与黄岛主无涉。 但若我出言解释明白,全真诸子退出战团,单凭大师父和我 二人,哪里还是他对手?别说杀师大仇决计难报,连自己的 性命也必不保。”转念一想:“我若隐瞒此事,岂非成了卑鄙 小人?众位师父时时言道:头可断,义不可失。”于是朗声说 道:“马道长,丘道长,王道长,你们的周师叔并没死,谭道 长是欧阳锋害死的。”丘处机奇道:“你说甚么?” 郭靖于是述说当时如何在牛家村密室养伤,隔墙如何耳 闻目睹裘千丈造谣、双方激斗、欧阳锋诬陷等情。他虽口齿 笨拙,于重大关节之处却也说得明明白白。 全真诸子听得将信将疑。丘处机喝道:“你这话可真?”郭 靖指着黄药师道:“弟子恨不得生啖这老贼之肉,岂肯助他? 只是实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来诚信,何况对 黄药师这般切齿痛恨,所说自必是实。 黄药师听他居然为自己分辩,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说道: “你干么如此恨我?蓉儿呢?”柯镇恶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 难道还不明白?靖儿,咱们就算打不赢,也得跟这老贼拚了。”

说着举起铁杖,向黄药师横扫过去。 郭靖听了师父之言,知他已原谅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阵 喜慰,随即眼泪流了下来,叫道:“大师父,二师父他们…… 他们五位,死得好惨!” 黄药师伸手抓住柯镇恶铁杖的杖头,问郭靖道:“你说甚 么?朱聪、韩宝驹他们好好在我岛上作客,怎会死了?”柯镇 恶奋力回夺,铁杖纹丝不动。黄药师又问郭靖道:“你目无尊 长,跟我胡说八道,动手动脚,是为了朱聪他们么?”郭靖眼 中如要出血,叫道:“你亲手将我五位师父害了,还要假作不 知?”提起短剑,挺臂直刺。 黄药师挥手将铁杖甩出,当的一声,杖剑相交,火花四 溅,那短剑锋锐无伦,铁杖上给砍了一条缺口。 黄药师又道:“是谁见来?”郭靖道:“五位师父是我亲手 埋葬,难道还能冤了你不成?”黄药师冷笑道:“冤了又怎样? 黄老邪一生独来独往,杀了几个人难道还会赖帐?不错,你 那些师父通统是我杀的!”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杀的,你千 万别揽在自己身上。”众人一齐转头,只见说话的正是黄蓉。 众人全神酣斗,竟未察觉她何时到来。 郭靖乍见黄蓉,呆了一呆,霎时间不知是喜是愁。 黄药师见女儿无恙,大喜之下,痛恨郭靖之心全消,哈 哈大笑,说道:“好孩子,过来,让爹疼你。”这几日来黄蓉 受尽了熬煎,到此时才听到一句亲切之言,飞奔过去,投入 父亲怀中,哭道:“爹,这傻小子冤枉你,他……他还欺负我。”

黄药师搂着女儿笑道:“黄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数十年前, 无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头上,再加几桩,又岂 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师姊的大仇人,当真是我亲手杀了。” 黄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黄药师微微 一笑,道:“傻小子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 爹收拾他。”一言甫毕,突然回手出掌,快似电闪,当真来无 影、去无踪。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俩的对答,突然拍的一声, 左颊热辣辣的吃了一记耳光,待要伸手挡架,黄药师的手掌 早已回了黄蓉头上,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这一掌打得声音甚 响,劲力却弱,郭靖抚着面颊,茫然失措,不知该上前动手, 还是怎地。 柯镇恶听到郭靖被打之声,只怕黄药师已下毒手,急问: “靖儿,你怎么?”郭靖道:“没事。”柯镇恶道:“别听妖人妖 女一搭一档的假撇清,我虽没有眼珠,但你四师父亲口说道: 他目睹这老贼害死你二师父,逼死你七……”郭靖不等他说 完,已和身猛向黄药师扑去。柯镇恶铁杖也已疾挥而出。 黄药师放下女儿,闪开郭靖手掌,抢步来夺铁杖,这次 柯镇恶已有了防备,便没给他抓到。师徒二人联手,刹时间 已与黄药师斗得难解难分。郭靖虽屡逢奇人,学得不少神妙 武功,但与这位武学大宗师的桃花岛主相较,究竟相去甚远, 纵有柯镇恶相助,亦是无济于事,只拆得二三十招,已被逼 得难施手脚。 丘处机心道:“全真派危急时他师徒出手相助,眼下二人 落败,我们岂可坐视?且不管周师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黄 老邪再定分晓。”长剑一指,叫道:“柯大侠退回原阵!”此时

尹志平已从烟雨楼顶爬下,虽被摔得脸青鼻肿,却无大伤,奔 到柯镇恶身后仗剑守护。天罡北斗阵再行推动,将黄药师父 女围在垓心。 黄药师大是恼怒,心想:“先前误会,攻我尚有可说,傻 小子既已说明真相,你这群杂毛仍是恃众胡来,黄老邪当真 不会杀人吗?”身形闪处,直扑柯镇恶左侧。 黄蓉见父亲脸露杀气,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却 见王处一、马钰已挡开父亲掌势,柯镇恶的铁杖却恶狠狠的 向自己肩头压下,口中还在骂:“十恶不赦的小贱人、鬼妖女! 桃花岛上的贱货!”黄蓉从来不肯吃半点小亏,听他破口乱骂, 怒从心起,叫道:“你有胆子再骂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长市井的屠沽之辈,出口伤人有甚难处? 柯镇恶恨极了黄药师父女,听她如此说,当下甚么恶毒的言 语都骂了出来。黄蓉自幼独居,哪里听到过这些粗言秽语,饶 是她聪明绝顶,柯镇恶每骂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后方明白言 中之意,到后来越听越不成话,越听越是不解,啐了一口,说 道:“亏你还做人家师父,也不怕说脏了嘴。”柯镇恶骂道: “老子跟干净人说干净话,跟臭贱人说臭话!你这人越脏,老 子的话跟着也是越脏。” 黄蓉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点。柯镇恶还了一杖,哪知 打狗棒法神妙绝伦,数招一过,铁杖已被黄蓉用“引”字诀 拖住,跟着她竹棒挥舞,棒东杖东,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 由。柯镇恶在北斗阵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阵法登时呆 滞。 丘处机剑光闪闪,刺向黄蓉背后,本来这招原可解了柯

镇恶之厄,可是黄蓉恃着身披宝甲,竟不理会,棒法一变,连 打三招。丘处机长剑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动:“丘某是何等 样人,岂能伤这小小女孩?”剑尖触背,却不前送。就这么救 援稍迟,黄蓉已抢到空隙,竹棒疾搭急回,借着伏魔杖法外 崩之力,向左甩出。柯镇恶力道全使反了,铁杖不由自主的 脱出掌握,飞向半空,噗通一声,跌入了南湖。 王处一怕她乘势直上,早已抢在柯镇恶身前,挺剑挡住。 他虽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打狗棒法,不禁大是惊疑。 郭靖见师父受挫,叫道:“大师父,你请歇歇,我来替你。” 纵身离开北斗星位,抢到“天璇”。他此时武功已胜全真诸子, 兼之精通阵法奥妙,一加推动,阵势威力大增。北斗阵本以 “天权”为主,但他一入阵,枢纽移至“天璇”,阵法立时变 幻。这奇势本来不及正势坚稳,但黄药师一时之间参详不透, 虽有女儿相助,仍是难以抵挡,幸而全真诸子下手各守分寸, 只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黄药师勉强还可支撑。 斗到分际,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诸子为援,黄药师伤他 不得,只得连使轻功绝技,方避开了他势若疯虎的连环急攻。 黄蓉见郭靖平素和善温厚的脸上这时笼罩着一层杀气, 狰狞可怖,似乎突然换了一人,变得从不相识,心中又惊又 怕,挡在父亲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杀了我罢!”郭靖怒目 而视,喝道:“滚开!”黄蓉一呆,心想:“怎么你也这样对我 说话?”郭靖抢上前去,伸臂将她推在一旁,纵身直扑黄药师。 忽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药兄不用发愁,做兄 弟的助你来啦!”语声铿铿然十分刺耳。众人不敢就此回身,

将北斗阵转到黄药师身后,这才见到湖边高高矮矮的站着五 六人,为首一人长手长腿,正是西毒欧阳锋。 全真七子齐声呼啸。丘处机道:“靖儿,咱们先跟西毒算 帐!”长剑一挥,全真六子都围到了欧阳锋身周。 哪知郭靖全神贯注在黄药师身上,对丘处机这话恍然不 闻。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扑到黄药师身前,两人以快打快, 倏忽之间拆了五六招。双方互击不中,均各跃开,沉肩拔背, 相向瞪视。只听郭靖大喊一声,攻将上去,数招一过,又分 别退开。 此时全真六子已布成阵势,看柯镇恶时,但见他赤手空 拳,守在黄药师身旁,侧耳倾听,双掌张开,显是要不顾自 己安危,扑上去牢牢将他抱住,让郭靖搏击他的要害。丘处 机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占了“天璇”之位。马钰高声吟道: “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这是谭处端临终之时 所吟的诗句,诸子一听,敌忾之心大起,剑光霍霍,掌影飘 飘,齐向欧阳锋攻去。 欧阳锋手中蛇杖倏伸倏缩,把全真派七人逼开。他在牛 家村见过全真派天罡北斗阵的厉害,心中好生忌惮,先守紧 门户,以待敌方破绽。北斗阵一经展开,前攻后击,连环不 断。欧阳锋遇招拆招,见势破势,片刻间已看出尹志平的 “天璇”是阵法一大弱点,心想此阵少了一环,实不足畏,当 下使开蛇杖坚守要害,游目四顾,观看周围情势。 郭靖与黄药师贴身肉搏。黄蓉挥动竹棒,将柯镇恶挡在 距两人丈余之外,连叫:“且慢动手,听我说几句话。”但郭 靖充耳不闻,一掌接着一掌的拍出,狠命扑击。黄蓉见父亲

初时尚手下容情,但给郭靖缠得急了,脸上怒色渐增,出手 愈重,眼见局势危急,只要他两人之中任谁稍有疏神,定有 人遭致伤亡,一抬头见洪七公在烟雨楼头凭栏观战,忙叫: “师父,师父,你快来分说明白。”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于武功全失,无力排难解 纷,正自焦急,听得黄蓉叫唤,心想:“只要黄老邪对我有几 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为。”双手在栏干上一按,从半空轻 飘飘的落下地来,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话说。” 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众人见他忽然现身,个个 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住手罢斗。 欧阳锋第一个暗暗叫苦,心道:“怎么老叫化的武功回来 了?”他不知洪七公听郭靖口述九阴真经中梵文书写的神功之 后,这几日来照法而行,自通奇经八脉。洪七公武功原已精 绝,既得闻上乘内功诀窍,如法修为,自是效验如神,短短 数日之中,已将八脉打通一脉,轻身功夫已回复了三四成。若 论拳劲掌力、搏击厮斗,仍还不如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壮汉, 但纵跃起伏,身法轻灵,即以欧阳锋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 徒具虚势,全无实劲。 洪七公见众人对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寻思:“老叫化 若不装腔作势一番,难解今日危局,可是该当说些甚么话,方 能让全真诸道俯首听命、叫老毒物知难而退?”一时无计,且 仰天打个哈哈再说,猛抬头,却见明月初升,圆盘似的冰轮 上缘隐隐缺了一边,心念忽动,说道:“眼前个个是武林高手, 不意行事混帐无赖,说话如同放屁。” 众人一怔,知他向来狂言无忌,也不以为忤,但既如此

见责,想来必有缘故。马钰行了一礼,说道:“请前辈赐教。” 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听人说,今年八月中秋,烟雨楼 畔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净,但想时候还早,尽 可在这儿安安稳稳睡个懒觉,哪知道今儿一早便听得砰砰嘭 嘭的吵个不休。又是摆马桶阵、便壶阵啦,又是汉子打婆娘、 女婿打丈人啦,杀猪屠狗一般,闹得老叫化睡不得个太平觉。 你们抬头瞧瞧月亮,今儿是甚么日子?” 众人听了他这几句话,斗然间都想起今天还是八月十四, 比武之约尚在明日,何况彭连虎、沙通天等正主儿未到,眼 下动手,确是有点儿于理不合。丘处机道:“老前辈教训得是。 我们今日原是不该在此骚扰。”他转头向欧阳锋道:“欧阳锋, 咱们换个地方去拚个死活。”欧阳锋笑道:“妙极,妙极,该 当奉陪。” 洪七公把脸一沉,说道:“王重阳一归天,全真教的一群 杂毛闹了个乌七八糟。我跟你们说个好的,五个男道士加个 女道姑,再凑上个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满不是老毒物对手。王 重阳没留下甚么好处给我,全真教的杂毛死光了也不放在老 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问一声:你们订下了比武约会,明儿 怎生践约啊?七个死道士跟人家打甚么?” 这番话明里是嘲讽全真诸子,暗中却是好意点醒,与欧 阳锋动上了手实是有死无生。他全真派七道斗不过黄药师,自 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六子久历江湖,怎不明他话中含意,只 是大仇当前,焉能退缩? 洪七公眼角一横,见郭靖向黄药师瞪目怒视,黄蓉泫然 欲泪,心知其中纠葛甚多,寻思:“待老顽童到来,凭他这身

功夫,当可艺压全场,那时老叫化自有话说。”于是喝道: “老叫化要睡觉,谁再动手动脚,就是跟我过不去。到明晚任 你们闹个天翻地覆,老叫化谁也不帮。马钰,你这伙杂毛都 给我坐下来练练功夫,内力强得一分是一分,临时抱佛脚,也 胜于不抱。靖儿、蓉儿,来跟我捶腿。” 欧阳锋对他心存忌惮,暗想他若与全真诸子联手,实是 难以抵敌,当即说道:“老叫化,药兄与我哥儿俩跟全真教结 上了梁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给你面子,明儿你可得 谁也不帮。” 洪七公暗暗好笑:“现在你伸个小指头儿也推倒了我,居 然怕我出手。”于是大声说道:“老叫化放个屁也比你说话香 些,不帮就不帮,你准能胜么?”说着仰天卧倒,把酒葫芦枕 在脑后,叫道:“两个孩儿,快捶脚!” 这时他啃着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头,可是还在恋恋不 舍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无穷,望着天边重重叠叠的云层,说 道:“这云好不古怪,只怕要变天呢!”又见湖面上水气瀰漫, 用力吸了几口气,摇摇头道:“好气闷!”转头对黄药师道: “药兄,借你闺女给我捶腿成不成?”黄药师微微一笑。黄蓉 走过来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轻轻捶着。洪七公叹道: “唉,这几根老骨头从来没享过这般福气!”瞪着郭靖道:“傻 小子,你的狗爪子没给黄老邪打断罢?”郭靖应了一声:“是。” 坐在另一边给他捶腿。 柯镇恶倚着水边的一株柳树,一双无光的眼珠牢牢瞪着 黄药师。他以耳代目,黄药师在湖边走来走去,走到东他转 头跟到东,走到西也跟到西。黄药师并不理会,嘴角边微带

冷笑。全真六子与尹志平各自盘膝坐在地下,仍是布成天罡 北斗之阵,低目垂眉,静静用功。欧阳锋手下的蛇奴却在船 中取出桌椅酒菜,安放在烟雨楼下。欧阳锋背向众人,饮酒 吃菜,只是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沉重之极的掌力之后,何以 能得迅速康复。 其时天气闷热,小虫四下乱飞,湖面上白雾蒙蒙。洪七 公道:“我大腿骨发酸,非有大风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 老子把大腿砍了给你们。”斜眼看靖、蓉两人,见他们眼光始 终互相避开,从没对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见了这般尴尬之 事,心里怎别得住?但问了几次,两人支支吾吾的总是不答。 洪七公高声向黄药师道:“药兄,这南湖可还有个什么名 称?”黄药师道:“又叫作鸳鸯湖。”洪七公道:“好啊!怎么 在这鸳鸯湖上,你女儿女婿小两口闹别扭,老丈人也不给劝 劝?” 郭靖一跃而起,指着黄药师道:“他……他……害死了我 五位师父,我怎么还能叫他丈人?”黄药师冷笑道:“希罕么? 江南七怪没死清,还剩一个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过明天 ……”柯镇恶没等他说完,已纵身扑将过去。郭靖抢在头里, 竟是后发先至。黄药师还了一招,双掌相交,蓬的一声,将 郭靖震得倒退了两步。 洪七公喝道:“我说过别动手,老叫化说话当真是放屁 么?” 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瞪视黄药师。洪七公道:“黄老邪, 江南六怪英雄侠义,你干么杀害无辜?老叫化瞧着你这副样 儿挺不顺眼。”黄药师道:“我爱杀谁就杀谁,你管得着么?”

黄蓉叫道:“爹,他五个师父不是你害死的,我知道。你说不 是你害的。” 黄药师在月光下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大为爱怜,横眼 向郭靖一瞪,见到他满脸杀气,心肠又复刚硬,说道:“是我 杀的。”黄蓉哽咽道:“爹,你为甚么硬要自认杀人?”黄药师 大声道:“世人都说你爹邪恶古怪,你难道不知?歹徒难道还 会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你爹干的。江南六怪自以为 是仁人侠士,我见了这些自封的英雄好汉们就生气。” 欧阳锋哈哈大笑,朗声道:“药兄这几句话真是痛快之极, 佩服佩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药兄,兄弟送你一 件礼物。”右手微扬,将一个包袱掷了过去。他与黄药师相隔 数丈之遥,但随手挥掷,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观众人均感骇 异。 黄药师接在手中,触手似觉包中是个人头,打将开来,赫 然是个新割下的首级,头戴方巾,额下有须,面目却不相识。 欧阳锋笑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 在对学生讲书,说甚么要做忠臣孝子,兄弟听得厌烦,将这 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说罢纵声长 笑。 黄药师脸上色变,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 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敬的作了三个揖。欧阳 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 礼法所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 法!” 一言甫毕,半空突然打了个霹雳。众人一齐抬头,只见

乌云遮没了半爿天,眼见雷雨即至。便在此时,只听得鼓乐 声喧,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划来,船上挂了红灯,船头竖着 “肃静”“回避”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气派。

第三十五回铁枪庙中 船靠岸边,走上二三十人来,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均在 其内。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的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矮 的却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看来完颜洪烈恃有欧阳锋、裘千 仞两人出马,这番比武有胜无败,居然亲自再下江南。 黄蓉指着裘千仞道:“爹,女儿曾中了这老儿一掌,险些 送了性命。”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见过裘千仞出丑,却不知是裘 千丈冒充,心想凭他这点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儿打伤,颇觉 奇怪。这时欧阳锋已与完颜洪烈等人会在一起,低声计议。 过了半晌,欧阳锋走到洪七公身前,说道:“七兄,待会 比武,你两不相助,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洪七公心想: “我是有心无力,要助也无从助起。”只得答道:“甚么待会不 待会的,我是说八月十五。”欧阳锋道:“就是这样。药兄,全 真派与江南七怪寻你晦气,你是一代宗主,跟这些人动手失 了身分,待兄弟给你打发,你只袖手旁观如何?” 黄药师眼看双方阵势: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诸子势必 尽遭欧阳锋的毒手,全真派不免就此覆灭;要是郭靖助守 “天璇”,欧阳锋就不是北斗阵的对手;但如这傻小子仍是一 味与自己纠缠,形势又自不同,心想:“郭靖这小子乳臭未干,

全真一派的存亡祸福却系于他一念之间,王重阳地下有知,也 只有苦笑了。” 欧阳锋见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问话,心想时机稍纵 即逝,若是老顽童周伯通到来,倒是不易对付,长啸一声,叫 道:“大家动手啊,还等甚么?”洪七公怒道:“你是说人话还 是放狗屁?”欧阳锋向天上一指,笑道:“子时早过,现下已 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微微偏西, 一半被乌云遮没,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欧阳锋蛇杖点处,斗 然间袭到了丘处机胸前。 全真六子见大敌当前,彭连虎又在旁虎视眈眈,心想今 日只要稍有不慎,势必一败涂地,当下抖擞精神,全力与欧 阳锋周旋,只接战数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这时西毒有意 要在众人之前逞威,施展的全是凌厉杀手,尤其蛇杖上两条 毒蛇或伸或缩,忽吞忽叶,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丘处机、王 处一等数次出剑攒刺,却哪里刺得着? 黄蓉见郭靖怒视父亲,只是碍着洪七公,迟迟不敢出手, 灵机一动,说道:“整日价嚷甚么报仇雪恨,哼,当真是杀父 仇人到了,却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心 想:“先杀金狗,再找黄药师不迟。”拔出匕首,向完颜洪烈 直奔过去。 沙通天与彭连虎同时抢上,挡在完颜洪烈面前。郭靖匕 首反腕斜刺,彭连虎举起判官双笔封架,铮的一响,只震得 虎口发麻,郭靖却已抢过二人。沙通天“移形换位”之术没 将他挡住,忙飞步追去。灵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拦 截。

郭靖闪过梁子翁发出的两枚透骨钉,双手连剑带掌,使 一招“羝羊触藩”,和身冲将过去。梁子翁见来势凌厉,急忙 卧地滚避。灵智上人身驱肥大,行动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闪 开,敌人便已抢到赵王爷面前,当即举起双钹强挡他这一招, 却听得当当两声大响,双钹被掌力震得飞向半空,郭靖的掌 风却又迎面劈到。灵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诣深厚,兼之手上有 毒,当即挥掌拍出,斗觉胸口气窒,臂膀酸麻,手掌软软垂 下,腕上关节已被震脱,毒掌功夫竟是半点也没能使上。他 头脑中一团混乱,呆立不动。郭靖此时若乘势补上一掌,立 时便要了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击杀完颜洪烈,更不向灵 智上人多瞧一眼。两面大铜钹从空中黄光闪闪的先后落将下 来。当的一声,第一面铜钹正中灵智上人头顶,幸好是平平 跌落,否则钹边锋利如刀,势须将这藏僧的光头一分为二,跟 着又是当的一声,这一次更是响亮,却是第二面铜钹落下,双 钹互击,响声嗡嗡不绝,从湖面上远远传送出去。 完颜洪烈见郭靖足不停步的连过四名高手,倏忽间抢到 面前,不禁大骇,叫声:“啊也!”拔步飞奔。郭靖挺剑赶去, 只追出数步,眼前黄影闪动,双掌从斜刺里拍到。郭靖侧身 避过,短剑刺出,身子却被来掌带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见 敌人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上,顾 不得再追杀仇人,当下右剑左掌,凝神接战。 彭连虎见郭靖被裘千仞缠住,梁子翁与沙通天双双守在 完颜洪烈身前,险境已过,当下纵到柯镇恶身前,笑道:“柯 大侠,怎么江南七怪只来了一怪?” 柯镇恶的铁仗已被黄蓉甩入南湖,耳听得敌人出言奚落,

挥手发出一枚铁菱,随即向后跃开。月色朦胧下铁菱来势劲 急,彭连虎吃过这剧毒暗器的大苦头,当真是惊弓之鸟,实 不敢挥判官笔去挡击,忙挺双笔在地下急撑,凭空跃起,只 听嗤的一声,铁菱刚好从脚底擦过。他见柯镇恶手中并无兵 刃,一咬牙,提笔疾上。 柯镇恶足有残疾,平时行走全靠铁仗撑持,耳听得敌人 如风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跃开两步,落地时左足一软,险 些摔倒。彭连虎大喜,左笔护身,防他突施救命绝招,右笔 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镇恶听声辨形,打滚避开。彭连虎 的镔铁判官笔打在地下石上,溅起数点火星,骂道:“贼瞎子, 恁地奸滑!”左笔跟着递出。 柯镇恶又是一滚,嗤的一声,还了一枚铁菱。灵智上人 左手捧着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语叽哩咕噜地骂人,陡见柯镇 恶滚到身旁,便提脚直踹下去。柯镇恶听得风声,左手在地 下一撑,斜斜窜出。可是他避开了藏僧这一踹,再躲不开了 双笔齐至,只觉后心一痛,暗叫不好,只得闭目待死,却听 一声娇叱:“去罢!”接着一声:“啊唷!”又是蓬的一声。原 来黄蓉使打狗棒法带住铁笔,顺势旁甩,摔了彭连虎一交。这 棒法便是适才甩去柯镇恶铁仗那一招,只是彭连虎紧紧抓住 判官笔,说甚么也不肯脱手,便连人带笔一齐摔出。 彭连虎又惊又怒,爬起身来,见黄蓉使开竹棒护着柯镇 恶,让他站起身来。柯镇恶骂道:“小妖女,谁要你救我?”黄 蓉叫道:“爹,你照顾这瞎眼浑人,别让人伤了。”说着奔去 相助郭靖,双战裘千仞。柯镇恶呆立当地,一时迷茫不知所 措。

彭连虎见黄药师站得远远的,背向自己,似乎没听到女 儿的言语,当下悄悄掩到柯镇恶身后,判官笔斗然打出。这 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镇恶铁仗在手,也未必招 架得了,眼见得手,突听嗤的一声,一物破空飞至,撞在他 判官笔上,炸得纷碎,却是小小一粒石子。这一下只震得他 虎口疼痛,判官笔摔在地下。彭连虎大吃一惊,不知此石从 何而至,怎地劲力大得这般出奇,但见黄药师双手互握,放 在背后,头也不回的望着天边乌云。 柯镇恶在归云庄上听到过这弹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黄药 师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炽,向他身后猛扑过去,叫道:“七 兄弟死剩一个,留着何用?”黄药师仍不回头,待他欺近背心 尚有三尺,左手向后轻轻挥出。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推至,不 由自主的向后仰跌,坐倒在地,只感气血翻涌,一时再也站 不起来。 此时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阵浓雾,涌上土 洲,各人双脚都已没入雾中。 郭靖得黄蓉相助,已与裘千仞战成平手。那边全真派却 已迫蹙异常,郝大通腿上给蛇仗扫中,孙不二的道袍给撕去 了半边。王处一暗暗心惊,知道再斗下去,过不多时己方必 有人非死即伤,乘着马钰与刘处玄前攻之际,从怀中取出一 个流星点起,只听嘶的一声,一道光芒划过长空。 原来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门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 子人数众多,除尹志平外,如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 志诚、张志仙、赵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次嘉兴烟雨 楼比武,七子深恐彭连虎、沙通天等携带大批门徒喽罗企图

倚多为胜,是以将门下弟子也都携来嘉兴,要他们候在南湖 之畔,若见流星升起,便赶来应援。这时王处一见局面不利, 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雾瀰漫,相隔数尺便即人形难辨,只怕 众弟子未必能冲雾而至。 再斗一阵,白雾愈重,各人裹在湿气之中都感窒闷。天 上黑云也是越积越厚,穿过云层透射下来的月光渐渐微弱,终 于全然消失。众人各自惊心,虽不罢斗,却是互相渐离渐远, 出招之际护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黄蓉双斗裘千仞,突然一阵浓雾涌到,夹在三人 之间。郭靖见裘、黄二人身形忽隐,当即抽身去寻完颜洪烈。 他睁大双目,要找完颜洪烈头顶金冠的闪光,但大雾密 密层层,看不出三尺之外,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雾中一 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谁找我打架啊?”郭靖大喜,要待答 话,丘处机已叫了起来:“周师叔,你老人家好啊?” 就在此时,乌云中露出一个空隙,各人突见敌人原来近 在咫尺,一出手就可伤到自己,不约而同的惊叫后跃。 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众人之间,高声说道:“人这么多啊, 热闹得紧,妙极,妙极!”右手在左臂弯里推了几下,搓下一 团泥垢,说道:“给你吃毒药!”往身旁沙通天嘴里塞去。沙 通天急闪,饶是他移形换位之术了得,仍是没能闪开,被周 伯通左手揪住,将泥垢塞入了口中。他吃过老顽童的苦头,知 道若是急忙吐出,势须挨一顿饱打,只得闷声不响的含在口 里,料知此丸无毒,倒也并不害怕。 王处一见周伯通突然到来,大喜过望,叫道:“师叔,原 来你当真没给黄岛主害死。”周伯通怒道:“谁说我死了?黄

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来从没成功。哈,黄老邪,你倒再 试试看。”说着挥拳向黄药师肩头打去。 黄药师不敢怠慢,还了一招神剑落英掌,叫道:“全真教 的杂毛老道怪我杀了你,跟我缠夹不清,说是要为你报仇。” 周伯通怒道:“你杀得了我?别吹牛!我几时给你杀死过了? 你瞧清楚了,我是人还是鬼?”胡言乱语,越打越快。黄药师 见他不可理喻,真正缠夹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却是精妙 奇幻,只得全力接战。 全真诸子满以为师叔一到,他与黄药师就可联手对付欧 阳锋,哪知这位师叔不会听话,霎时之间与黄药师斗了个难 解难分。马钰连叫:“师叔,别跟黄岛主动手!”欧阳锋接口 道:“对,老顽童,你决不是黄老邪敌手,快逃命要紧。快逃, 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罢手。黄蓉叫道:“老顽 童,你用《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与我爹爹过招,你师兄在九 泉之下怎生说?”周伯通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你瞧 我使的是经上功夫么?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经文忘记了。嘿 嘿,学学容易,忘记可真麻烦!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 顽童自己想出来的,跟《九阴真经》有屁相干?” 黄药师在桃花岛上与他动手之时,觉得他拳脚劲力大得 出奇,这时见他拳法虽然精奇,劲力却已较前减弱,只堪堪 与自己打了个平手,正自奇怪,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纳闷, 不知他使了甚么希奇古怪法儿,方能将一门上乘武功硬生生 从自身驱除出去。 欧阳锋从雾中隐约见到周伯通与黄药师斗得紧急,暗自 心喜,但又怕他打败黄药师后便与全真诸子联手对付自己,心

想乘此良机,正好先破北斗阵,当下挥动蛇杖,着着进击,北 斗阵顷刻间险象环生。王处一与刘处玄大叫:“周师叔,先杀 欧阳锋!” 周伯通见众师侄情势危急,于是左掌右拳,横劈直攻,待 打到黄药师面前时,忽地哈哈一笑,拳变掌,掌成拳,横直 互易。黄药师万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时,眉梢已 被他掌尖拂中,虽未受伤,却是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周伯通 一掌拂中对方,倏地惊觉,左手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打 了一记,骂道:“该死,该死,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 黄药师微微一怔,手掌已递了出去,这一招也是快速无伦,无 声无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弯腰沉肩,叫声:“哎唷! 报应得好快。” 浓雾瀰漫,越来越难见物。郭靖怕两位师父遭逢不测,伸 手扶起柯镇恶,挽着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声道:“两位 师父且到烟雨楼上歇歇,等大雾散了再说。” 只听黄蓉叫道:“老顽童,你听不听我的话?”周伯通道: “我打不赢你爹爹,你放心。”黄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 物,可不许杀了他。”周伯通道:“为甚么?”他口中不停,拳 脚上丝毫不缓。黄蓉叫道:“你不听我吩咐,我可要将你的臭 史抖出来啦。”周伯通道:“甚么臭史?胡说八道。”黄蓉拖长 了声音道:“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这两句话只把 周伯通吓得魂飞魄散,忙道:“行,行,听你话就是。老毒物, 你在哪里?”只听马钰的声音从浓雾中透了出来:“周师叔,你 占北极星位围他。” 黄蓉又道:“爹,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个大大奸贼,快

杀了他。”黄药师道:“孩子,到我身边来。”重雾之中,却不 见裘千仞到了何处。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 快跪下来给你爷爷磕头,今日才饶你性命。” 郭靖将洪、柯二人送到楼边,回身又来寻找完颜洪烈,岂 知适才只到烟雨楼边这一转身,不但完颜洪烈影踪不见,连 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听得周伯通叫道:“咦,老 毒物呢?逃到哪里去啦?” 此时湿雾浓极,实是罕见的异象,各人近在身畔,却不 见旁人面目,只影影绰绰的见到些模糊的人形,说话声音听 来也是重浊异常,似是相互间隔了甚么东西。众人虽屡经大 敌,但这时斗然间都似变了瞎子,心中无不惴惴。黄蓉靠在 父亲身旁,马钰低声发号施令,缩小阵势。人人侧耳倾听敌 人的动静。 一时之间,四下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丘处机忽然叫 道:“听!这是甚么?”只听得周围嗤嗤嘘嘘,异声自远而近。 黄蓉惊叫:“老毒物放蛇,真不要脸!”洪七公在楼头也 已听到,高声叫道:“老毒物布蛇阵,大伙快到楼上来。”周 伯通的武功在众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极了蛇,发一 声喊,抢先往烟雨楼狂奔。他怕毒蛇咬自己脚跟,楼梯也不 敢上了,施展轻功跃上楼去,坐在楼顶最高的屋脊之上,兀 自心惊胆战。 过不多时,蛇声愈来愈响。黄蓉拉着父亲的手奔上烟雨 楼。全真诸子手牵着手,摸索上楼。尹志平踏了个空,一个 倒栽葱摔了下去,跌得头上肿了一个瘤,忙爬起来重新抢上。 黄蓉没听到郭靖声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

哪里?”叫了几声,不听答应,更是担心,说道:“爹,我去 找他。”只听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后你也不用叫我。 我不会应你的!”原来他就在身边。 黄药师大怒,骂道:“浑小子,臭美么?”横臂就是一掌。 郭靖低头避开,正要还手,却听嗖嗖箭响,几枝长箭腾腾腾 的钉在窗格之上。众人吃了一惊,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作,羽 箭纷纷射来,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马,又听得楼外人声喧哗, 高叫:“莫走了反贼!” 王处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结嘉兴府贪官,点了军马来对 付咱们!”丘处机叫道:“冲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郝大通叫 道:“不好,蛇,蛇!”众人听得箭声愈密,蛇声愈近,才知 原来完颜洪烈与欧阳锋暗中安排下了毒计,只是这场大雾却 不在众人意料之中,是祸是福,倒也难说。洪七公叫道:“挡 得了箭,挡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儿快退。” 只听周伯通在楼顶破口大骂,双手接住了两枝长箭,不住拨 打来箭。 那烟雨楼三面临水。官军乘了小舟围着烟雨楼放箭,只 因雾大,一时却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们向西,从陆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 帮会的首领,随口两下呼喝,自有一股威势。混乱之中,众 人都依言下楼,摸索而行,苦在睁目瞧不出半尺,哪里还辨 东西南北?当下只得拣箭少处而行,各人手拉着手,只怕迷 路落单。 丘处机、王处一手持长剑,当先开路,双剑合璧,舞成 一团剑花,抵挡箭雨。

郭靖右手拉着洪七公,左手伸出去与人相握,触手处温 软油腻,握到的却是黄蓉的小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 听黄蓉冷冷的道:“谁要你来睬我?” 猛听得丘处机叫道:“快回头,前面遍地毒蛇,闯不过去!” 黄药师与马钰殿后,阻挡追兵,听到丘处机叫声,急忙转头。 黄药师折下两根竹枝,往外扫打。烟雾中只听得蛇声吱吱,一 股腥臭迎面扑来。黄蓉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黄 药师叹道:“四下无路可走,大家认了命罢!”掷下竹枝,把 女儿横抱在手。 以众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挡不住去路,但西毒的蛇阵 中毒蛇成千成万,只要给咬上一口,立时便送了性命。众人 听到蛇声,无不毛骨悚然。黄药师玉箫已折,洪七公金针难 施,最难的还是在大雾迷蒙,目不见物,纵然有路可逃,也 是无从寻找。 正危急间,忽听一个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给我瞎 子。”却是柯镇恶的声音。黄蓉听他说到“瞎子”二字,即明 其意,心中一喜,忙将打狗棒递了过去。柯镇恶不动声色,接 棒点地,说道:“大伙儿跟着瞎子逃命罢。烟雨楼边向来多烟 多雾,有啥希奇?否则又怎会叫作烟雨楼? 他是嘉兴本地人氏,于烟雨楼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 烂熟于胸,他双目盲了,平时不及常人,这时大雾瀰漫、乌 云满天,对他却毫无障碍。他察辨蛇嘶箭声,已知西首有条 小路并无敌人,当下一跷一拐的领先冲出。岂知这小路近数 年来种满青竹,其实已无路可通。柯镇恶幼时熟识此路,数 十年不来,却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丛挡道,

无法通行。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竹杆纷纷飞开,众人 随后跟来。马钰大叫:“周师叔,快来,你在哪里?”周伯通 坐在楼顶,听得四周都是蛇声,哪敢答应?只怕毒蛇最爱咬 的便是老顽童身上之肉,若给群蛇听到自己声音,那还了得? 众人行出十余丈,竹林已尽,前面现出小路,耳听得蛇 声渐远,但官军的呐喊声却愈来愈响,似是有人绕道从旁包 抄。群雄怕的只是蛇群,区区官军怎放在眼内。刘处玄道: “郝师弟,你我去冲杀一阵,杀几名狗官出气。”郝大通应道: “好!”两人提剑欲上,突然箭如蝗至,两人忙舞剑挡架。 再走一会,已至大路,电光乱闪,霹雳连响,大雨倾盆 而下,只一阵急雨,雾气转瞬间给冲得干干净净,虽然仍是 乌云满天,但人影已隐约可辨。众人都道:“好了,好了,大 雾可散啦。”柯镇恶道:“危难已过,各位请便。”将竹棒递给 黄蓉,头也不回的径向东行。 郭靖叫道:“师父!”柯镇恶道:“你送洪老侠往安稳处所 养伤,再到柯家村来寻我。”郭靖应道:“是!” 黄药师接住一枝射来的羽箭,走到柯镇恶面前,说道: “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愿对你明言……”柯镇恶不待 他话完,迎面一口浓痰,正好吐在他鼻梁正中,骂道:“今日 之事,我死后无面目对六位兄弟!”黄药师大怒,举起手掌。 郭靖见状大惊,飞步来救,心想这一掌拍将下去,大师父哪 里还有性命? 他与柯、黄二人相距十余步,眼见相救不及,微光中却 见黄药师举起了的手缓缓放下,哈哈大笑,说道:“我黄药师 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举袖抹去脸上痰沫,转身

向黄蓉道:“蓉儿,咱们走罢!”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心下 大疑,疑心甚么却是模糊难明,只隐隐觉得有甚么事情全然 不对,霎时之间,又如眼前出现了一团浓雾。 猛听得喊声大作,一群官兵冲杀过来。全真六子各挺长 剑,杀入阵去。 黄药师不屑与官兵动手,回身挽着洪七公手臂,说道: “七兄,咱们老兄弟到前面喝几杯再说。”洪七公正合心意,笑 道:“妙极,妙极!”转瞬间两人没入黑暗之中。 郭靖欲去相扶柯镇恶,一小队官兵已冲到跟前。他不欲 多伤人命,只伸双臂不住将官兵推开。混乱中但听得丘处机 等大呼酣斗,原来官兵队中杂着完颜洪烈带来的亲军,还有 裘千仞手下的铁掌帮众,强悍殊甚,一时杀之不退,郭靖只 怕师父在乱军中遭害,大叫:“大师父,大师父,你在哪里?” 这时厮杀声、兵刃声乱成一片,始终不闻柯镇恶答应。 黄蓉从柯镇恶手中接过竹棒后,便一直在他身旁,见他 唾吐父亲,争端又起,心想这事闹到这个地步,一生美梦,总 是碎成片片了。此后军马冲杀过来,她却倚树悄然独立,大 队兵马在她身旁奔驰来去,她恍似不闻不见,只是呆呆出神, 忽听得“啊哟”一声呼叫,正是柯镇恶口音。她循声望去,只 见他倒在路边,一名军官举起长刀,向他后心砍落。 柯镇恶滚地避开,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将那军官打得昏 了过去,刚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黄蓉奔近看时,原来 他腿上中了一箭,当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来。柯镇恶用力摔 脱她手,可是他一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后酸软无力,身子摇

晃几下,向前扑出,又要跌倒。黄蓉伸右手抓住他后领,冷 笑道:“逞甚么英雄好汉?”左手轻挥,已使“兰花拂穴手”拂 中了他右肩“肩贞穴”,这才放开他衣领,抓住他左臂。柯镇 恶待要挣扎,但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她扶住,口 中不住喃喃咒骂。 黄蓉扶着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树背后,只待喘息 片刻再行,官兵忽然见到二人,十余枝羽箭嗖嗖射来。黄蓉 抢着挡在前面,舞竹棒护住头脸,羽箭都射在她软猬甲上。柯 镇恶听着箭声,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软,低声道:“你不用 管我,自己逃罢!”黄蓉哼了一声,道:“我偏要救你,偏要 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么法子?”二人边说边行,避到了一座 矮墙之后。羽箭虽已不再射来,但柯镇恶身子沉重,黄蓉只 累得心跳气喘,没奈何倚墙稍息。柯镇恶叹道:“罢罢罢,你 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你去罢,柯瞎子今后算是死了。”黄 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没死,干么算是死了?你不找我报仇, 我却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缩,已点中了他双腿弯里的两处 “委中穴”。这一下柯镇恶全没防备,登时委顿在地,暗暗自 骂胡涂,不知这小妖女要用甚么恶毒法儿折磨自己,心中急 怒交迸,只听得脚步细碎,她已转出矮墙。 这时厮杀之声渐远渐低,似乎全真诸子已将这一路官兵 杀散,人声远去之中,隐隐又听得郭靖在大叫“大师父”,只 是呼声越来越远,想是找错了方向,待要出声招呼,自己伤 后中气不足,料来他也难以听见。又过片刻,四下一片寂静, 远处公鸡此起彼和。柯镇恶心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鸡啼 了!明天嘉兴府四下里公鸡啼声仍是一般啼鸣,我却已死在

小妖女手下,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处,忽听脚步声响,有三人走来,一人脚步轻巧, 正是黄蓉,另外两人却是落脚重浊,起步拖沓。只听黄蓉道: “就是这位大爷,快抬他起来。”说着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数下, 解开他被封的穴道。柯镇恶只觉身子被两个人抬起,横放在 一张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随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诧异,便欲询问,忽想莫再给她抢白几句,自讨 没趣,正迟疑间,只听刷的一响,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哟”叫 痛,定是吃黄蓉打了一棒,又听她骂道:“走快些,哼哼唧唧 的干么?你们这些当官军的就会欺侮老百姓,没一个好人!” 接着刷的一响,后面的人也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声来 了。 柯镇恶心想:“原来她去捉了两名官军来抬我,也真亏她 想得出这个主意。”这时他腿上箭伤越来越疼,只怕黄蓉出言 讥嘲,咬紧了牙关半声不哼,但觉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 了一条崎岖的小道。又走一阵,树枝树叶不住拂到身上脸上, 显是在树林之中穿行。两名官军跌跌撞撞,呼呼喘气,但听 黄蓉挥竹棒不住鞭打,只赶得两人拚了命支撑。 约莫行出三十余里,柯镇恶算来已是巳末午初。此时大 雨早竭,太阳将湿衣晒得半干,耳听得蝉鸣犬吠,田间男女 歌声遥遥相和,一片太平宁静,比之适才南湖恶斗,宛似到 了另一个世界。 一行人来到一家农家休息。黄蓉向农家买了两个大南瓜, 和米煮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镇恶面前。柯镇恶道:“我不饿。” 黄蓉道:“你腿疼,当我不知道么?甚么饿不饿的。我偏要你

多痛一阵,才给你治。” 柯镇恶大怒,端起那碗热腾腾的南瓜迎面泼去,只听她 冷笑一声,一名官兵大声叫痛,想是她闪身避开,这碗南瓜 都泼在官兵身上。黄蓉骂道:“嚷嚷甚么?柯大爷赏南瓜给你 吃,不识抬举吗?快吃干净了。”那官兵给她打得怕了,肚中 确也饥饿,当下忍着脸上烫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块块的吃 了下去。 这一来,柯镇恶当真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 倚在一只板凳边上,心下极是尴尬,要待伸手去拔箭,却怕 创口中鲜血狂喷,她当然见死不救,多半还会嘲讽几句。正 自沉吟,听黄蓉说道:“去倒一盆清水来,快快!”话刚说完, 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个耳括子。柯镇恶心 道:“小妖女不说话则已,一开口,总是叫人吃点苦头。” 黄蓉又道:“拿这刀子去,给柯大爷箭伤旁的下衣割开。” 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黄蓉道:“姓柯的,你有种就别叫痛,叫 得姑娘心烦,可给你来个撒手不理。”柯镇恶怒道:“谁要你 理了?快给我滚得远远的。”话未说完,突觉创口一阵剧痛, 显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里插入。柯镇恶又惊又怒,顺手一 拳,创口又是一下剧痛,手里却多了一枝长箭。原来黄蓉已 将箭枝拔出,塞在他的手中。 只听她说道:“再动一动,我打你老大个耳括子!”柯镇 恶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对手,给她一刀杀 了,倒也干净爽脆,但若让她打上几个耳括子,临死之前却 又多蒙一番耻辱,当下铁青着脸不动,听得嗤嗤声响,她撕 下几条布片,在他大腿的创口上下用力缚住,止住流血,又

觉创口一阵冰凉,知她在用清水洗涤。 柯镇恶惊疑不定,寻思:“她若心存恶念,何以反来救我? 倘说是并无歹意,哼,哼,桃花岛妖人父女难道还能安甚么 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计。唉,这种人诡计百出,要猜她的心 思实是千难万难。”转念之间,黄蓉已在他伤处敷上金创药, 包扎妥当;只觉创口清凉,疼痛减了大半,可是腹中却饿得 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黄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饿,原来当真饿得厉害,现下可 没甚么吃的啦,好罢,走啦!”拍拍两响,在两名官军头上各 击一棒,押着两人抬起柯镇恶继续赶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鸦声大噪,千百只乌 鸦在空中飞鸣来去。 柯镇恶听得鸦声,已知到了铁枪庙附近。那铁枪庙祀奉 的是五代时名将铁枪王彦章。庙旁有座高塔,塔顶群鸦世代 为巢,当地乡民传说铁枪庙的乌鸦是神兵神将,向来不敢侵 犯,以致生养繁殖,越来越多。 黄蓉问道:“喂,天黑啦,到哪里投宿去?”柯镇恶寻思: “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风声,引动官兵捉拿。”说道:“过 去不远有座古庙。”黄蓉骂道:“乌鸦有甚么好看?没见过么? 快走!”这次不听棒声,两名官军却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还 是足踢。 不多时来到铁枪庙前,柯镇恶听黄蓉踢开庙门,扑鼻闻 到一阵鸦粪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人居,只怕她埋怨嫌脏, 哪知她竟没加理会。耳听她命两名官军将地下打扫干净,又 命两人到厨下去烧热水;耳听她轻轻唱着小曲,甚么“鸳鸯

双飞”,又是甚么“未老头白”的。过了一会,官军烧来了热 水。黄蓉先替柯镇恶换了金创药,这才自行洗脸洗脚。 柯镇恶躺在地下,拿个蒲团当作枕头,忽听她啐道:“你 瞧我的脚干么?我的脚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对眼珠子!”那 官军吓得魂不附体,咚咚咚的直磕响头。黄蓉道:“你说,你 干么眼睁睁的瞧着我洗脚?”那官军不敢说谎,磕头道:“小 的该死,小的见姑娘一双脚生得……生得好看……” 柯镇恶一惊,心想:“这贼厮鸟死到临头,还存色心!小 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还是剥他的皮。”哪知黄蓉笑道:“凭 你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难看。”砰的一声,伸棒绊了他一个 筋斗,居然没再追究。两名官军躲向后院,再也没敢出来。 柯镇恶一语不发,静以待变。只听黄蓉在大殿上上下下 走了一周,说道:“王铁枪威震当世,到头来还是落得个为人 所擒,身首异处,又逞甚么英雄?说甚么好汉?嗯,这杆铁 枪只怕还当真是铁铸的。” 柯镇恶幼时常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等到这 庙里来玩耍,几人虽是孩子,俱都力大异常,轮流抬了那杆 铁枪舞动玩耍,这时听黄蓉如此说,接口道:“自然是铁打的, 还能是假的么?”黄蓉“嗯”了一声,伸手抽起铁枪,说道: “倒有三十来斤。我弄丢了你的铁杖,一时也铸不及赔你。明 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你没兵器防身,暂且就拿这杆枪当 铁杖使罢。”也不等柯镇恶答话,到天井中拿了一块大石,砰 砰嘭嘭的将铁枪枪头打掉,递在他手中。 柯镇恶自兄长死后,与六个结义弟妹形影不离,此时却 已无一个亲人,与黄蓉相处虽只一日,不知不觉之间已颇舍

不得与她分离,听她说到“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不禁 一阵茫然,迷迷糊糊的接过铁枪,觉得比用惯了的铁杖是沉 了些,却也将就用得,心想:“她给我兵器,那当真是不存恶 意了。” 只听她又道:“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鲨胆散,对你伤口 很有好处。你恨极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说着递了一包药 过来。柯镇恶伸手接了,缓缓放入怀中,想说甚么话,口中 却说不出来,只盼她再说几句,却听她道:“好啦,睡罢!” 柯镇恶侧身而卧,将铁枪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 里睡得着。但听塔顶群鸦噪声渐竭,终于四下无声,却始终 不听她睡倒,听声音她一直坐着,动也不动。又过半晌,听 她又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听她翻复低吟,似是咀 嚼词中之意。柯镇恶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么,但听她语 音凄婉,似乎伤心欲绝,竟不觉呆了。 又过良久,听她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侧身卧倒,呼 吸渐细,慢慢睡熟,柯镇恶手抚身旁铁枪,儿时种种情状,突 然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摇头晃 脑的诵读;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拉扯神像的胡子; 南希仁与自己并力拉着铁枪一端,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三 人斗力;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拖着两条小辩子,鼓掌嘻 笑。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摇 动。 突然之间,眼前又是漆黑一团。六个结义弟妹,还有亲 兄长,自己的一双眼珠,都是先后毁在黄药师和他门人的手

下。胸中一丛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 他提着铁枪,悄没声的走到黄蓉身前,只听她轻轻呼吸, 睡得正沉,寻思:“我这么一枪下去,她就无知无觉的死了。 嘿,若非如此,黄老邪武功盖世,我今生怎能报得深仇?他 女儿睡在这里,正是天赐良机,教他尝一尝丧女之痛。”转念 又想:“这女子救我性命,我岂能恩将仇报?咳,杀她之后, 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决, 心道:“我柯镇恶一生正直,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此刻 于人睡梦之中暗施偷袭,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径,但我一死以 报,也对得住她了。”举起铁枪,正要向黄蓉当头猛击下去, 忽听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刺耳,静夜之中更令人毛 骨悚然。 黄蓉给笑声惊醒,跃起身来,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站 在身前,不觉吃了一惊,叫道:“欧阳锋!” 柯镇恶听她惊醒,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数人 说着话渐渐行近,只是隔得远了,言语却听不清楚。再过片 刻,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这庙中前殿 后院他无一处不熟,当下低声道:“老毒物他们定是见到了鸦 塔,向这边走来,咱们且躲一躲。”黄蓉道:“是。”将睡过的 一列蒲团踢散。柯镇恶牵着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门,通 向后殿的门却给闩上了。柯镇恶骂道:“这两个贼官军!”料 想两名官军乘黑逃走,怕黄蓉发觉,先行闩上了门。这时已 不及举枪撞门,耳听得大门被人推开,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 躲藏,低声道:“神像背后。”

两人刚在神像后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着嗤的 一响,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 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 挫敌人的锐气。”完颜洪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欧 阳锋嘿嘿的笑了数声,说道:“小王爷安排下妙计,调集嘉兴 府官兵,万箭齐发,本可将这批家伙一网打尽,不料迟不迟, 早不早,刚好有这场大雾,却给群奸溜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有欧阳先生与裘帮主两位出马,群 奸今日虽然逃走,日后终能一一歼灭。只恨晚辈来迟了一步, 没能见到欧阳先生大展神威,实是可惜之极。”柯镇恶认得是 杨康的声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彭连虎、沙通 天等各出谀言,纷纷奉承欲阳锋,说他如何独斗全真群道,杀 得众道士狼狈不堪。裘千仞却并未同来。 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适 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不知怎的,此时却又惟恐给敌人发 现,伤了黄蓉与自己的性命。只听完颜洪烈的从人打开铺盖, 请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 杨康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欧阳先生,令侄武功既高, 人品又是潇洒俊雅,晚辈与他投缘得很,只盼从此结成好友, 不料他竟为全真教众杂毛所害。晚辈每一想起,总是难过之 极。全真教那群恶道,晚辈立誓要一个个亲手杀了,以慰欧 阳世兄在天之灵。只可惜晚辈武功低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 足。” 欧阳锋默然良久,缓缓的道:“我侄儿不幸惨死,先前我 还道是郭靖这小子下的毒手,适才听你转述丘处机之言,方

知是全真教一群恶道所为。现今我白驼山已无传人,我收了 你做徒儿罢。”杨康高声叫道:“师父,徒儿磕头。”声音中充 满了喜悦之情,跟着咚咚咚咚几声,想是爬在地下向欧阳锋 磕头。 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忠良之后,岂知不但认贼作父, 更拜恶人为师,陷溺愈来愈深,只怕是再难回头的了,心中 愈益愤怒。 只听完颜洪烈道:“客地无敬师之礼,日后再当重谢。”欧 阳锋喟然道:“珍珠宝物,白驼山也有一些,欧阳锋只是瞧着 这孩子聪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有个传人罢了。”完颜洪烈 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纷纷向三人道喜。 正乱间,忽然一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不 给我吃的?” 柯镇恶听得傻姑叫喊,大是惊诧,心想此人怎会与完颜 洪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啦,快找些 点心给大姑娘吃,莫饿坏了她。”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 吃起东西来。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弟,你说带我回家去, 叫我乖乖的听你话,怎么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 你吃得饱饱的睡觉罢。” 又过一会,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悉悉索索的, 是甚么声音?”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傻姑道: “我怕。”杨康笑道:“傻姑娘,怕甚么!”傻姑道:“我怕鬼。” 杨康笑道:“这里这许多人,鬼怪哪里敢来?” 傻姑道:“我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杨康强笑道:“别 胡说八道啦,甚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道:“哼,我知

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坟里,婆婆的鬼会把矮胖子的鬼赶出 来,不让他住在坟里。他要来找你讨命。”杨康喝道:“你再 多嘴,我叫你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傻姑不敢再说。忽听 沙通天喝道:“喂,踏着我的脚啦。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动!” 想是傻姑怕鬼,在人丛中乱挨乱挤。 柯镇恶听了这番说话,疑云大起:傻姑所说的矮胖子,定 是指三弟韩宝驹了,他命丧桃花岛上,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 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讨命?傻姑虽然痴呆,但这番话中必 有原因,苦于强敌当前,无法出去问个明白。忽又想到:“黄 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 一般见识?’他既不屑杀我,又怎能杀我五个弟妹?但若不是 黄药师,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害死二弟、七妹?” 正自心中琢磨,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手,伸手指在他掌 心中写了一字:“求”,接着一字一字的写道:“……你一事”。 柯镇恶在她掌心中写道:“何事”。黄蓉写道:“告我父何人杀 我”。 柯镇恶一怔,不明她用意何在,正想拉过她手掌来再写 字询问,突觉身旁微风一动,黄蓉已跃了出去,只听她笑道: “欧阳伯伯,您好啊。” 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铮铮 一阵响处,各人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呼喝:“是谁?” “有刺客!”“甚么人?” 黄蓉笑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 惊小怪的干甚么?”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来此?”黄蓉道:“我爹爹医卜 星相,无所不通,起个文王先天神课,自然知晓。”欧阳锋有 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问,她也不会说真话,便笑笑不语。沙 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另有旁人,当下环卫在完颜 洪烈身旁。 黄蓉坐在一个蒲团上,笑吟吟的道:“欧阳伯伯,你害得 我爹爹好苦!” 欧阳锋微笑不答,他知黄蓉虽然年幼,却是机变百出,只 要一个应对不善,给她抓住了岔子讥嘲一番,在众人之前可 是难以下台,当下只静待她说明来意,再定对策。只听她说 道:“欧阳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镇小蓬莱给全真教的众老道围 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难以脱身。”欧阳锋微微一笑, 说道:“哪有此事?” 黄蓉急道:“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 明明是你杀了全真教的谭处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终 纠缠着我爹爹。再加上个老顽童周伯通从中胡搅,我爹爹又 不肯分辩是非,那怎么得了?” 欧阳锋暗暗心喜,说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几个 杂毛,怎奈何得了他?”黄蓉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个 老顽童,我爹爹便抵挡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来对你说,他 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参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欧阳锋道: “甚么文字?”黄蓉道:“斯里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 文砵英。” 这几句叽哩咕噜的话,柯镇恶与完颜洪烈等都听得不明 所以,欧阳锋却是大吃一惊,这是《九阴真经》上卷最后一

篇中的古怪言语,难道黄药师当真参详透了?他心中虽怦然 而动,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然说道:“小丫头就爱骗人, 这些胡言乱语,谁又懂得了?”黄蓉道:“爹爹已把这篇古怪 文字逐句译出,从头至尾,明明白白。我亲眼所见,怎会骗 你?”欧阳锋素服黄药师之能,心想这篇古怪文字要是始终无 人能解,那便罢了,若有一人解识得出,则普天下舍黄药师 之外更无旁人,仍是淡淡说道:“那可要恭贺你爹爹了。” 黄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将信将疑,又道:“我看了之后, 现下还记得几句,不妨背给你听听。”当下念道:“或身搔动, 或时身重如物镇压,或时身轻欲飞,或时如缚,或时奇寒壮 热,或时欢喜躁动,或时如有恶物相触,身毛惊竖,或时大 乐昏醉。凡此种种,须以下法导入神通。” 这几句经文只把欧阳锋听得心痒难搔。原来黄蓉所念的, 正是一灯大师所译《九阴真经》总纲中的一段。这诸般怪异 境界,原是修习上乘内功之人常所经历,只是修士每当遭逢 此境,总是战战兢兢的镇慑心神,以防走火入魔,岂知竟有 妙法将心魔导化而为神通,那真是无上宝诀了。只因黄蓉所 念确是真经经文,并非胡乱杜撰,欧阳锋内功精湛,入耳即 知真伪,至此更无疑念,问道:“下面怎样说?” 黄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记得下面又说甚么 ‘遍身毛孔皆悉虚疏,即以心眼见身内三十六物,犹如开仓见 诸麻豆等,心大惊喜,寂静安快。’”她所背经文,头一段是 怪异境界,次一段是修习后的妙处,偏偏将中间修习之法漏 了。 欧阳锋默然,心想凭你这等聪明,岂能忘了,必是故意

不说,但不知你来说这番话是何用意。 黄蓉又道:“我爹爹命我来问欧阳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 呢,还是得三千字?”欧阳锋道:“请道其详。”黄蓉道:“若 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灭了全真数,那么这篇九 阴神功的五千字经文,我尽数背给你听。”欧阳锋微笑道: “倘若我不去呢?”黄蓉道:“爹爹请你去给他报仇,待杀了周 伯通与全真六子后,我说三千字与你。”欧阳锋笑道:“你爹 爹跟我交情向来平平,怎地这般瞧得起老毒物?”黄蓉道: “我爹爹说道:第一,害死你侄儿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门人, 想来你该报仇……” 杨康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个寒噤,他是丘处机之徒,黄 蓉这话明明说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问道:“好兄弟, 你冷么?”杨康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黄蓉接着道:“第二,他译出经文后就与全真道士动手, 不及细细给我讲解,想这部奇书旷世难逢,岂能随他湮没?当 今只有你与他性情相投。承欧阳伯伯瞧得起,当日曾驾临桃 花岛求亲,你侄儿虽不幸为全真派门人所害,但我爹爹说,谅 来你也还会顾念你侄儿,因此要你修习神功之后再转而授 我。”欧阳锋胸口一酸,心下琢磨:“这番话倒也可信,若无 高人指点,谅这小丫头纵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用。” 转念一想,说道:“我怎知你背的是真是假?” 黄蓉道:“郭靖这浑小子已将经文写与你了,我说了译文 的关键决窍,你一加核对,自知真假。”欧阳锋道:“话倒不 错,让我养养神,明儿赶去救你爹爹。”黄蓉急道:“救兵如 救火,怎等得明日?”欧阳锋笑道:“那么我给你爹爹报仇,也

是一样。”他算计已定,经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将来逼着黄蓉 说出经文关键,自能参详得透全篇文义,此时让黄药师与全 真教斗个两败俱伤,岂不妙哉? 柯镇恶在神像背后,听两人说来说去,话题不离《九阴 真经》,寻思黄蓉在他掌中写了“告我父何人杀我”七字,不 知是何用意。只听黄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么?”欧 阳锋笑道:“这个自然,你也歇歇罢!” 只听黄蓉拖动蒲团,坐在傻姑身旁,说道:“傻姑,爷爷 带了你到桃花岛上,怎么你在这里?”傻姑道:“我不爱跟着 爷爷,我要回自己家去。”黄蓉道:“是这个姓杨的好兄弟到 岛上来,带你坐船,一起来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 待我真好。” 柯镇恶心念一动:“杨康几时到过桃花岛上?”只听黄蓉 问道:“爷爷哪里去啦?”傻姑惊道:“你别说我逃走啊,爷爷 要打我的。”黄蓉笑道:“我不说,不过我问你甚么话,你须 得好好回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爷爷说,他要来捉我回 去,教我认字。”黄蓉笑道:“我一定不说。你说爷爷要你认 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爷爷在书房里教我认字,说我爹 爹姓曲曲儿,我也姓曲曲儿,他写了个曲曲儿的字,叫我记 住。又说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儿甚么风。我老是记不得,爷 爷就生气了,骂我傻得厉害。我本来就叫傻姑嘛!” 黄蓉笑道:“傻姑自然是傻的。爷爷骂你,爷爷不好,傻 姑好!”傻姑听了很是高兴。黄蓉道:“后来怎样?”傻姑道: “我说我要回家,爷爷更加生气。忽然一个哑巴仆人进来东指 西指、咿咿啊啊的,爷爷说:‘我不见客,叫他们回去罢!’过

了一会,那哑巴送了一张纸来,爷爷看了一看,放在桌上,就 叫我跟哑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难看,我向 他干瞪眼,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镇恶回想当日赴桃花岛求见之时,情景果真如此,初 时黄药师拒见六人,待朱聪将事先写就的书信送入,傻姑才 出来接待,可是三弟现时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见了他们么?”傻姑道:“爷爷叫我 陪客人吃饭,他自己走了。我不爱瞧那矮胖子,偷偷溜了出 来,见爷爷坐在石头后面向海里张望,我也向海里张望,看 见一艘船远远开了过来,船里坐的都是道士。” 柯镇恶心道:“当日我们得悉全真派大举赴桃花岛寻仇, 抢在头里向黄药师报讯,请他暂行避让,由江南六怪向全真 派说明原委。可是在岛上始终没见全真诸子到来,怎么这傻 姑又说有道士坐船而来?”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就怎样?”傻姑道:“爷爷向我招手, 叫我过去。我吓了一跳,原来我溜了出来玩,他早就瞧见啦。 我不敢过去,怕他打。他说我不打你,你过来。我就过去。他 说他要坐船出海钓鱼,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后,领他们进 去,和矮胖子他们六个人一起吃饭。我说我也要去钓鱼。爷 爷说不许我去钓,叫我领道士进屋去,他们认不得岛上的路。” 黄蓉道:“后来呢?” 傻姑道:“后来爷爷就到大石头后面去开船,我知道的, 那些道士生得难看,爷爷不爱见他们。”黄蓉赞道:“是啊,你 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爷爷甚么时候再回来?”傻姑道:“甚么 回来?他没回来。”

柯镇恶身子一震,只听黄蓉问道:“你记得清楚么?后来 怎么?”只听她问话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显是问到了重大的关 节所在。 傻姑道:“爷爷正要开船,忽然飞来了一对大鸟,就是你 那对鸟儿啊。爷爷向鸟儿招手呼哨,这对鸟儿就飞了下来,鸟 脚上还缚着甚么东西,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爷爷,给我, 给我!’……”说到这里,当真大叫起来。杨康叱道:“别吵 啦,大家要睡觉。” 黄蓉道:“傻姑,你说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轻轻的说。” 果真放低了声音说道:“爷爷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来, 缚在大鸟足上,把大鸟又放走了。”黄蓉嗯了一声,自言自语: “爹爹要避开全真诸子,怪不得无暇去取金娃娃,但不知雌雕 身上那枝短箭是谁射的?”问道:“谁射了鸟儿一箭?”傻姑道: “射箭?没有啊。”说着呆呆出神。黄蓉道:“好,再说下去。” 傻姑道:“爷爷见袍子撕坏了,就脱了下来,叫我回去给他拿 过一件。等我拿来,爷爷却不见啦,道士的船也不见啦,只 有那件撕坏的袍子抛在地下。” 她说到这里,黄蓉不再询问,似在静静思索,过了半晌, 才道:“他们去了哪里呢?”傻姑道:“我瞧见的。我大叫爷爷, 听不到他答应,就跳到大树顶上去张望,我见爷爷的小船在 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后面,慢慢的就都开得不见了。我不 爱去见那矮胖子,就在沙滩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领这 爷爷和好兄弟回去。”黄蓉问道:“这爷爷,不是教你认字的 那个爷爷罢?”傻姑嘻嘻笑了几声,说道:“这个爷爷好,不 要我认字,还给我吃糕儿。”黄蓉道:“欧阳伯伯,你糕儿还

有么?再给她几块。”欧阳锋干笑道:“有啊!”柯镇恶一颗心 似乎要从腔子中跳跃而出:“原来欧阳锋那日也在桃花岛上。” 猛听得傻姑“啊哟”一声叫,接着拍拍两响,有人交手, 又是跃起纵落之声,只听黄蓉叫道:“你想杀她灭口吗?” 欧阳锋笑道:“这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你爹爹。我又 何必杀这傻姑娘?你要问,痛痛快快的问个清楚罢。”但听得 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想是被欧阳 锋打中了甚么所在。 黄蓉道:“我就是不问,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亲口说 出来罢了。”欧阳锋笑道:“你这小丫头也真鬼机伶,但你怎 能猜到,倒说给我听听。” 黄蓉道:“我初时见了岛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杀了江南 五怪。后来想到一事,才知决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让 这些臭男子的尸身留在我妈妈墓中陪她?又怎能从墓中出来 之后不掩上墓门?” 欧阳锋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哟,这当真是我们 疏忽了。康儿,是不是?” 柯镇恶只听得心胆欲裂,这时才悟到黄蓉原来早瞧出杀 人凶手是欧阳锋、杨康二人,她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 命揭露真相,好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这一出去凶多吉 少,是以要柯镇恶将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 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说明凶手是谁,也就是了,何必 枉自送了性命?”转念一想:“我飞天蝙蝠性儿何等暴躁,瞎 了眼珠,却将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纵然明说,我又岂 肯相信?柯镇恶啊柯镇恶,你这杀千刀的贼厮鸟,臭瞎子,是

你生生逼死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举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欧阳锋又道: “你怎么又想到我身上?”黄蓉道:“想到你并不难,掌毙黄马、 手折秤杆,当世有这功力的寥寥无几。不过初时我还当是别 人。南希仁临死时用手指在地下划了几个字,是‘杀我者乃 十’,第五个字没写完就断了气。我想你的姓名并非是‘十’ 字开头,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欧阳锋呵呵大笑,说道:“南希仁这汉子倒也硬朗,竟然 等得到见你。”黄蓉道:“我见他临死时的情状,必是中了怪 毒,心想裘千仞练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欧阳锋 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却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无毒, 用毒物熬练手掌,不过是练掌力的法门,将毒气逼将出来,掌 力自然增强。那南希仁死时口中呼叫,说不出话,脸上却露 笑容,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么毒?”欧阳 锋不答,又问:“他身子扭曲,在地下打滚,力气却大得异乎 寻常,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如此剧毒之物,我想天 下舍铁掌帮外,再也无人能有。” 黄蓉这话明着相激,欧阳锋虽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 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物,难道是白叫的吗?”蛇仗在地 下重重一顿,喝道:“就是这杖上的蛇儿咬了他,是咬中了他 的舌头,是以他身上无伤,说不出话。”柯镇恶听得热血直涌 入脑,几欲晕倒。 黄蓉听得神像后微有响动,急忙咳嗽数声,掩盖了下去, 缓缓说道:“当时江南五怪给你尽数击毙,逃掉的柯镇恶又没 眼珠,以致到底是谁杀人都辨不清楚。”

柯镇恶听了此言,心中一凛:“她这话是点醒于我,叫我 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两人一齐送命,死得不明不白。” 却听欧阳锋干笑道:“这个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 是故意放他走的。”黄蓉道:“啊,是啦。你杀了五人,却教 他误信是我爹爹杀的,让他出去宣扬此事,好令天下英雄群 起而攻我爹爹。”欧阳锋笑道:“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儿 想出来的,是么?”杨康又含含糊糊的应了声。 黄蓉道:“这当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欧阳锋道: “咱们可把话题岔开去啦。后来你怎么又想到是我?”黄蓉道: “我想裘千仞曾在两湖南路和我交手,虽说他也可赶在头里, 先到桃花岛,但要快过小红马,终究难能。我再想朱聪在信 后写的那句话,他叫大家防备,后面那个字没写完,只写了 三笔,一划、一直,再是一划连钩,说是‘东’字的起笔固 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尝不能?若非东邪,定是西毒了。这 一点我在桃花岛上早就想到,但当时尚有许多枝节想不明 白。” 欧阳锋叹道:“我只道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原来仍是留 下了这许多线索。那肮脏书生见机倒快,我就没瞧见他动笔 写字。” 黄蓉道:“他号称妙手书生,动手做甚么事自然不会让你 看破。我苦苦思索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十’字,到底他想 写甚么字。只因我想这位小王爷武艺低微,决没本事一举杀 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终想不到是他。”杨康哼了一声。 黄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在桃花岛上,迷迷糊糊的醒 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终猜不透。我梦见了很多人,后来梦

到穆家姊姊,梦见她在北京比武招亲。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跳 了起来,才知凶手原来是这位小王爷!” 杨康听了她这几句语音尖锐颤抖的话,不由得吓出一身 冷汗,强笑道:“难道是穆念慈托梦给你?”黄蓉道:“是啊, 若不是这个梦,我怎会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杨康 一怔,厉声道:“你怎么知道?又是穆念慈在梦中说的?”黄 蓉冷笑道:“那何用说?你们二人将朱聪打死后,把我妈妈墓 里的珠宝放在他怀里,好教旁人见了,只道他盗宝被我爹爹 见到,因而丧生。这栽赃之计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节,朱 聪的外号叫作妙手书生。” 欧阳锋好奇心起,问道:“是妙手书生便又怎地?”黄蓉 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宝,却不知从他身上取宝。”欧阳 锋不解,问道:“甚么取宝?”黄蓉道:“朱聪武功虽不及你, 但他在临死之前施展妙手,在这位小王爷身上取了一物,握 在手中,你们居然始终不觉。若非此物,我万万料想不到小 王爷竟曾光降过桃花岛。” 欧阳锋笑道:“此事有趣得紧,这妙手书生倒也厉害,性 命虽已不在,却能留下话来。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么翡翠 小鞋了。”黄蓉道:“不错。妈妈墓中宝物,我自幼见熟,这 翡翠小鞋却从未见过。朱聪死后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缘 故。这小鞋正面鞋底有个‘比’字,反面有个‘招’字,我 苦苦思索,总是猜想不透,那晚做梦,见到穆家姊姊在北京 街头卖艺,竖一面‘比武招亲’的锦旗,这一下教我豁然而 悟,全盘想通了。” 欧阳锋笑道:“这鞋底的两个字,原来尚有此香艳典故,

哈哈,哈哈!”他笑得高兴,柯镇恶却愈听愈是忿怒,只是黄 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黄蓉料他不懂,当下明里说给 欧阳锋听,实则向他解释:“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亲,小 王爷下场大显身手,我凑巧也赶上瞧这场热闹。比到后来,小 王爷抢下了穆姊姊脚上一对绣鞋。这场比武是他胜了,说到 招亲,却是纠葛甚多。” 只因这场比武招亲,日后生出许多事来。当时梁子翁、沙 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后完颜洪烈丧妻、杨康会见本生亲父 等等情由,亦均从此而起。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各生感慨。 黄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过。小王爷 与穆姊姊日后私订终身,定情之物,最好自然是雕一双玉鞋 了。这双玉鞋想来各执一只,这一只有‘比、招’二字,那 一只鞋上定是‘武、亲’二字。小王爷,我猜得不错罢?”杨 康不答。 黄蓉又道:“这个关节既然解开,其他更无疑难。韩宝驹 身中九阴白骨爪身亡,世上练这武功的原只黑风双煞,可是 这两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风双煞的师父亦必精擅,岂知 我爹爹固然从未练过《九阴真经》中的任何武功,而铜尸梅 超风生前却还收过一位高足。至于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小 ‘十’字,自然是‘杨’字的起笔,想不到郭靖那浑小子定要 说是个‘黄’字。”说到此处,不禁黯然。 欧阳锋纵声长笑,说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烟雨楼前 要和你爹爹拚命。” 黄蓉叹道:“你们的计策原本大妙,那浑小子悲怒之中更 难明是非。我先前还道是你擒住了岛上哑仆,逼着带路,到

今日才知是傻姑领你们进内。想必小王爷答应带她回牛家村, 傻姑喜欢之极,便对你们惟命是从。嗯,定是你们两人埋伏 在我妈妈墓内,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请,骗江南六怪进墓。 欧阳伯伯拦在墓门,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逃脱毒手?这是个 瓮中捉鳖之计啊。” 柯镇恶听她所说,宛若亲见,当日在墓室中斗逢强敌的 情况,立时又在脑中出现,只听黄蓉又道:“欧阳伯伯在海边 捡了我爹爹的长袍,穿戴起来,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 上来就给伤了几人,余人危急之中哪里还辨得出敌人是谁?是 以南希仁亲口对柯镇恶言道,动手杀人的是我爹爹。朱聪与 全金发是欧阳伯伯所杀,韩宝驹是小王爷所杀,韩小莹自刎 而死,柯南二人却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又苦斗一场。你们 故意放柯镇恶逃命,待得南希仁最后得悉凶手姓杨之时,已 然身中剧毒了。” 欧阳锋叹道:“小丫头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机缘凑合, 也是六怪命该如此。我与康儿前赴桃花岛之时,倒不知六怪 是在岛上。” 黄蓉道:“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 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功夫武艺,如何在你欧阳伯伯眼里。你 们两人这般大费周章,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小丫 头聪明机伶,料来也瞒你不过。” 黄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错了,欧阳伯伯莫怪。我想 你到岛上之初,本盼全真诸子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 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哪知到得迟了一 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离岛他往。小王爷盘问傻姑,得

知六怪却在,嗯,于是你们两位大显身手杀了五怪,装作是 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从此更无 对证。日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为难?小 王爷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岛后毁去你们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以 故意放柯镇恶逃生。这人眼睛瞎了,嘴里舌头却没烂掉。他 真相瞧不见,胡言乱语却是会说的。”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是悲愤,又是羞愧。只听 欧阳锋叹道:“我真羡慕黄老邪生了个好女儿。诸般经过,委 实曲折甚多,你却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亲眼目睹一般。小 女娃儿,你当真聪明得紧啊。”

第三十六回大军西征 黄蓉幽幽的道:“欧阳伯伯赞得我可太好了。现下郭靖中 你之计,和我爹爹势不两立。等你明儿救了我爹爹,若是你 侄儿尚在,唉,当日婚姻之约,难道不能旧事重提么?”欧阳 锋心中一凛:“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却听黄蓉说道:“傻姑,这个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 傻姑道:“是啊,他要带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那个岛上玩。我 要回家去。”黄蓉道:“你回家干甚么?你家里死过人,有鬼。” 傻姑“啊”的一声,惊道:“啊,我家里有鬼,有鬼!我不回 去啦。”黄蓉道:“那个人是谁杀的?” 傻姑道:“我见到的,是好兄弟……”只听叮当两响,两 件暗器跌落在地。黄蓉笑道:“小王爷,你让她说下去好了, 又何必用暗器伤她?”杨康怒道:“这傻子胡说八道,甚么鬼 话都说得出来。”黄蓉道:“傻姑,你说好啦,这位爷爷爱听。” 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许我说,我就不说。” 杨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觉,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叫 恶鬼来吃了你。”傻姑很是害怕,连声答应:“噢,噢。”只听 得衣服悉索之声,她已蒙头睡倒。 黄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我叫爷爷来领你

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黄蓉道:“那么你说,好 兄弟在你家里杀人,他杀了个甚么人?” 众人听她忽问杨康杀人之事,都觉甚是奇怪。杨康却是 心下怦怦乱跳,右手暗自运劲,心想这傻姑倘若当真要吐露 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为,纵然惹起欧阳锋疑心,也只得以九 阴白骨爪杀手将她毙于当场,又想:“我杀欧阳克时,只穆念 慈、程瑶迦、陆冠英三人见得,难道消息终于泄漏了出去?嗯, 多半这傻姑当时也瞧见了,只是我没留意到她。” 这时古庙中寂静无声,只待傻姑开口。柯镇恶更是连大 气也不敢透。过了半晌,傻姑始终不说,只听得鼾声渐响,她 竟是睡着了。 杨康松了一口气,但觉手心中全是冷汗,寻思:“这傻姑 留着终是祸胎,必当想个甚么法儿除了她。”斜目瞧欧阳锋时, 见他闭目而坐,月光照着他半边的脸,显得神情漠然,似乎 对适才的对答全未留意。 众人都道黄蓉信口胡说,傻姑既已睡着,此事当无下文, 于是或卧或倚,渐入睡乡。正蒙胧间,忽听傻姑大喊一声,跃 起身来,叫道:“别扭我?好痛啊!” 黄蓉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杀了 那断腿的公子爷,他来找你啦!”静夜之中,这几句话听来当 真令人寒毛直竖。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杀的,是好兄弟杀 ……”一言未毕,呼、蓬、啊哟三声连响,原来杨康突然跃 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落,却被黄蓉以打狗棒法甩了个 筋斗。 这一动手,殿上立时大乱,沙通天等将黄蓉团团围住。

黄蓉只如不见,伸左手指着庙门,叫道:“断腿的公子爷, 你来,傻姑在这儿!”傻姑向庙门望去,黑沉沉的不见甚么, 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黄蓉的袖子,急道:“别来找我讨命, 是好兄弟用铁枪头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断腿鬼, 你,你别找我啊!” 欧阳锋万料不到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说谎,傻 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横目向杨康道: “小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杀得好啊,杀得好!”笑声森寒, 话声凄厉,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 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颤抖,牙齿相击。只听得群鸦乱噪,呀 呀哑哑,夹着满空羽翼振扑之声,却是塔顶千百头乌鸦被欧 阳锋笑声惊醒,都飞了起来。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斜睨,欲寻逃路。完颜洪 烈也是暗暗心惊,待鸦声稍低,说道:“这女子疯疯癫癫,欧 阳先生怎能信她的话?令侄是小王爷礼聘东来,小王父子倚 重得紧,岂能无缘无故的伤他?” 欧阳锋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跃起,盘 着双膝轻轻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臂膀,喝道:“他干 么要杀我侄儿?快说!”傻姑猛吃一惊,叫道:“不是我杀的, 别捉我,别捉我。”她用力挣扎,但欧阳锋手如钢钳,哪里挣 扎得脱,又惊又怕,不由得哭出声来,大叫:“妈呀!” 欧阳锋连问数声,只把傻姑吓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着 一双眼睛发呆。黄蓉柔声道:“傻姑别怕,这位爷爷要给糕子 你吃。”这一语提醒了欧阳锋,想到愈是强力威吓,傻姑愈是 不敢说,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作干粮的冷馒头来,塞在她手

里,左手又松开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给你吃糕!”傻姑 抓住了馒头,兀自惊惧,说道:“爷爷,你抓得我好痛,你别 抓我。”欧阳锋温言道:“傻姑乖,傻姑听话,爷爷不抓你了。” 黄蓉道:“那天断了腿的公子爷抱着一个姑娘,你说她长 得标致么?”傻姑道:“标致得很啊,她到哪里去啦?”黄蓉道: “你知她是谁?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意,拍手 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 此言一出,欧阳锋更无半点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 生性风流,必是因调戏穆念慈起祸,只是欧阳克武功高强,虽 然双腿受伤,杨康也仍然远不是他敌手,不知如何加害,当 下转头向杨康道:“我侄儿不知好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 该万死了。”杨康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欧阳锋厉 声喝问:“是谁杀的?”杨康只吓得手脚麻软,额头全是冷汗, 平时的聪明机变突然消失,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不须怪小王爷狠心,也不须怪 你侄儿风流,只怪你自己本领太高。”欧阳锋奇道:“为甚么?” 黄蓉道:“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只是我在牛家村时,曾听得一 男一女在隔壁说话,心中好生不解。”欧阳锋听了这几句浑没 来由的话,如堕五里雾中,连问:“甚么话?” 黄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决不增减一字,请你 解给我听。我没见两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谁,也不知女的 是谁。只听得那男的说道:‘我杀了欧阳克之事,若是传扬出 去,那还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 日就不该杀他。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 能找得着。’”

欧阳锋听黄蓉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接着道:“这女子说得 不错啊,那男的又怎么说?”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杨康听得更是惊惧。这时月光 从庙门中斜射进来,照在神像之前,杨康避开月光,悄悄走 到黄蓉背后,但听她道:“那男的说道:‘妹子,我心中另有 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我早有此意, 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 叔父就能收我啦!’”黄蓉虽未说出那说话之人的姓名,但语 言音调,将杨康的口吻学得维妙维肖。杨康自幼长于中部,母 亲包惜弱却是临安府人氏,是以语言兼混南北,黄蓉这么一 学,无人不知那人便是杨康。 欧阳锋嘿嘿冷笑,一转头不见了杨康所在,忽听拍的一 响,又是“啊哟”一声惊呼,只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 鲜血淋漓,脸色惨白。 原来杨康听黄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跃 起,伸手爪疾往她头顶抓下。黄蓉学着他腔调说话之时,料 知他必来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远比杨康为高,听得风声, 当即侧头避过,这一抓便落在她肩头。杨康这一下“九阴白 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十指连 心,痛得他险些立时昏晕。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黄 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众人忌惮欧阳锋了得,个个不敢出声。 完颜洪烈上前扶住,问道:“康儿,怎么啦?哪里受了伤?” 随手拔出腰刀,递在他的手里,料想欧阳锋决计不能善罢,只 盼仗着人多势众,父子俩今晚能逃得性命。杨康忍痛道:“没

甚么。”刚接过腰刀,突然手一麻,呛啷一响,那刀跌在地上, 急忙弯腰去拾,说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听使唤。这一 惊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竟然丝毫没有知觉。 他抬头望着黄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针伤我。” 彭连虎等虽然碍着欧阳锋,但想完颜洪烈是金国王爷,欧 阳克的仇怨总能设法化解,眼见杨康神色惶急,当下或抢上 慰问,或奔至黄蓉眼前,连叫:“快取解药来救治小王爷。”却 都尽量离得欧阳锋远远地。 黄蓉淡淡的道:“我软猬甲上没毒,不必庸人自扰。这里 自有杀他之人,我又何必伤他?” 却听杨康忽然大叫:“我……我……我动不来啦!”但见 他双膝弯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发出似人似兽的荷荷之声。 黄蓉好生奇怪,一回头见欧阳锋脸上也有惊讶之色,再 瞧杨康时,却见他忽然满面堆欢,裂嘴嘻笑,银白色的月光 映照之下,更显得诡异无伦,心中突然一动,说道:“原来是 欧阳伯伯下的毒手。” 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 要他尝尝这个滋味,小丫头给我代劳,妙极妙极。只是这怪 蛇天下唯我独有,小丫头又从何处得来?”黄蓉道:“我哪有 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说不定你自己尚且不知。”欧阳锋道: “这倒奇了。” 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跟老顽童打过一次赌。 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鲨鱼吃了,这鱼中毒死后,第二条鲨 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布,可说得上流毒无穷,是 也不是?”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那‘西

毒’二字岂非浪得虚名?”黄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条 鲨鱼。” 这时杨康势如发疯,只在地下打滚。梁子翁想要抱住他, 却哪里抱持得住? 欧阳锋皱眉思索,仍是不解,说道:“愿闻其详。” 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岛上 与他相遇,给他打了一拳。这拳打在我的左肩,软猬甲的尖 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鲨鱼。适才小王 爷出掌抓我,天网恢恢,正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 毒血进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条鲨鱼。”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原来如此厉害,又 想杨康设毒计害死江南五怪,到头来却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 当真报应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阵寒意。 完颜洪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 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感大德。” 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 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连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过去,阴沉 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请站出来说话!”众人不由得同 时后退,哪敢开口? 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发拳将梁子翁打了一个 筋斗。完颜洪烈站起身来,叫道:“快扶小王爷去临安,咱们 赶请名医给他治伤。”欧阳锋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 哪一个名医治得?又有哪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 完颜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小王 爷?”

杨康突然高高跃起,头顶险些撞着横梁,指着完颜洪烈 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妈,又想来害我!”完颜 洪烈急退几步,脚下一个踉跄。 沙通天道:“小王爷,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双臂,哪 知杨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 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脱,呆了一呆,只觉手臂微微麻 痒,不禁心胆俱裂。黄蓉冷冷的道:“第四条鲨鱼。” 彭连虎与沙通天素来交好,他又善使毒药,知道沙通天 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声,已将沙通天半条臂 膀砍了下来。侯通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连虎,你 敢伤我师哥?”和身扑上,要和他拚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 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为我好!” 此时杨康神智更加胡涂,指东打西,乱踢乱咬。众人见 了沙通天的情景,哪里还敢逗留,发一声喊,一拥出庙。这 一阵大乱,又将塔上群鸦惊起,月光下只见庙前空地上鸦影 飞舞,哑哑声中混杂着杨康的嘶叫。 完颜洪烈跨出庙门,回过头来,叫道:“康儿,康儿!”杨 康眼中流泪,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颜洪烈大 喜,伸出手臂,两人抱在一起,说道:“孩子,你好些了?”月 光下猛见杨康面目突变,张开了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咬将过来,完颜洪烈大骇,左手使劲推出。杨康力道全失,仰 天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完颜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庙,飞 身上马,众家将前后簇拥,刹时间逃得影踪不见。 欧阳锋与黄蓉瞧着杨康在地下打滚,各自转着念头,都 不说话。过了一会,杨康全身一阵扭曲,就此不动。

欧阳锋冷冷的道:“闹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们瞧瞧你 爹去。”黄蓉道:“这会儿爹爹已回桃花岛了罢,有甚么好瞧 的?” 欧阳锋一怔,冷笑道:“原来小丫头这番言语全是骗人。” 黄蓉道:“起初那些话自然是骗你。我爹爹是何等样人,岂能 给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困住了?我若不说《九阴真经》甚么的, 谅你也不容我盘问傻姑。” 此时柯镇恶对黄蓉又是佩服,又是怜惜,只盼她快些使 个甚么妙计,脱身逃走,却听欧阳锋道:“你的谎话中夹着三 分真话,否则老毒物也不能轻易上当。好罢,你将你爹爹的 译文从头至尾说给我听,不许漏了半句。”黄蓉道:“要是我 记不得呢?”欧阳锋道:“最好你能记得。否则你这般美貌伶 俐的一个小丫头给我怪蛇咬上几口,可就大煞风景了。” 黄蓉从神像后跃出之时,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这时亲 见杨康临死的惨状,不禁心惊胆战,寻思:“即使我将一灯大 师所授的经文说与他知晓,他仍是不能放过我,怎生想个法 儿得脱此难?”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阵再作 打算,于是说道:“我见了原来的经文,或能译解得出。你且 一句句背来,让我试试。” 欧阳锋道:“这些叽哩咕噜的话,谁又背得了?你不用跟 我胡混。”黄蓉听他背诵不出,灵机一动,已有了计较,心道: “他既背不出,自然将经文当作性命。”当即说道:“好罢,你 取出来读。”欧阳锋一意要听她译解,当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 纸包裹,连接打开三层,这才取出郭靖所默写的经文。黄蓉

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写一气,这老毒物竟然当作至宝。” 欧阳锋晃亮火折,在神台上寻到半截残烛点着了,照着 经文念道:“忽不尔,肯星多得,斯根六补。”黄蓉道:“善用 观相,运作十二种息。” 欧阳锋大喜,又念:“吉尔文花思,哈虎。”黄蓉道:“能 愈诸患,渐入神通。”欧阳锋道:“取达别思吐,恩尼区。”黄 蓉沉吟片刻,摇头道:“错了,你读错啦!”欧阳锋道:“没错, 确是这么写的。”黄蓉道:“那却奇了,这句浑不可解。”左手 支颐,假装苦苦思索。欧阳锋甚是焦急,凝视着她,只盼她 快些想通。 过了片刻,黄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这傻小子写错 了,给我瞧瞧。”欧阳锋不虞有他,将经文递了过去。黄蓉伸 右手接着,左手拿过烛台,似是细看经文,蓦地里双足急登, 向后跃开丈余,将那几张纸放在离烛火半尺之处,叫道:“欧 阳伯伯,这经文是假的,我烧去了罢。” 欧阳锋大骇,忙道:“喂,喂,你干甚么?快还我。”黄 蓉笑道:“你要经文呢,还是要我性命?”欧阳锋道:“要你性 命作甚?快还我!”语音急迫,大异常时,作势扑上抢夺。黄 蓉将经文又移近烛火两寸,说道:“站住了!你一动我就烧, 只要烧去一个字,就要你终身懊悔。”欧阳锋心想不错,哼了 一声,说道:“我斗不过你这鬼灵精,将经文放下,你走你的 罢!” 黄蓉道:“你是当代宗师,可不能食言。”欧阳锋沉着脸 道:“我说快将经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黄蓉知他是大有身 分之人,虽然生性歹毒,却不失信于人,当下将经文与烛台

都放在地下,笑道:“欧阳伯伯,对不住啦。”提着打狗棒转身 便走。 欧阳锋竟不回头,斗然跃起,反手出掌,蓬的一声巨响, 已将铁枪王彦章的神像打去了半边,喝道:“柯瞎子,滚出来。” 黄蓉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柯镇恶已从神像身后跃 出,舞枪杆护住身前。黄蓉登时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领,柯 大爷躲在神像背后,岂能瞒得了他?想来呼吸之声早给他听 见了。只是他没将柯大爷放在眼里,是以一直隐忍不发。”当 即纵身上前,竹棒微探,帮同守御,向欧阳锋道:“欧阳伯伯, 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镇恶道:“不,蓉儿你走,你去找靖儿,叫他给我们六 兄弟报仇。”黄蓉凄然道:“他若肯相信我的话,早就信了。柯 大爷,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终难得明。你对郭靖说,我 并不怪他,叫他别难过。”柯镇恶怎肯让她舍命相救自己,两 人争持不已。 欧阳锋焦躁起来,骂道:“小丫头,我答应放你走,你又 啰唣甚么?”黄蓉道:“我却不爱走啦。欧阳伯伯,你把这惹 厌的瞎子赶走,我好好陪你说话儿解闷。可别伤了他。” 欧阳锋心想:“你不走最好,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 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镇恶胸口抓去。柯镇恶横过枪杆, 挡在胸前。欧阳锋振臂一格,柯镇恶双臂发麻,胸口震得隐 隐作痛,呛啷一声,铁枪杆直飞起来,戳破屋瓦,穿顶而出。 柯镇恶急忙后跃,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领口一紧,身子 已被欧阳锋提了起来。他久经大敌,虽处危境,心神不乱,左 手微扬,两枚毒菱往敌人面门钉去。欧阳锋料不到他竟有这

门败中求胜的险招,相距既近,来势又急,实是难以闪避,当 即身子后仰,乘势一甩,将柯镇恶的身子从头顶挥了出去。 柯镇恶从神像身后跃出时,面向庙门,被欧阳锋这么一 抛,不由自主的穿门而出。这一掷劲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抢 在毒菱之前,两枚毒菱飞过欧阳锋头顶,紧跟着要钉在柯镇 恶自己身上。黄蓉叫声:“啊哟!”却见柯镇恶在空中身子稍 侧,伸右手将两枚毒菱轻轻巧巧的接了过去,他这听风辨形 之术实已练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还更看得清楚。 欧阳锋喝了声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饶你去罢。” 柯镇恶落下地来,犹是迟疑。黄蓉笑道:“柯大爷,欧阳锋要 拜我为师,学练《九阴真经》。你还不走,也想拜我为师么?” 柯镇恶知她虽然说得轻松自在,可是处境其实十分险恶,站 在庙前,只是不走。 欧阳锋抬头望天,说道:“天已大明了,走罢!”拉着黄 蓉的手,走出庙门。黄蓉叫道:“柯大爷,记着我在你手掌里 写的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已在数丈之外。 柯镇恶呆了良久,耳听得乌鸦一群群的扑入古庙,啄食 尸身,于是跃上屋顶,找到了铁枪的枪杆。拄枪在庙顶呆立 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这瞎子更到何处去安身?忽听得群 鸦悲鸣,扑落落的不住从半空跌落,原来群鸦食了杨康尸身 之肉,相继中毒而死,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纵下地来,绰 枪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听空中雕唳,心想双雕既然在此,只 怕靖儿亦在左近,当下在旷野中纵声大呼:“靖儿,靖儿!”过 不多时,果听马蹄声响,郭靖骑了小红马奔来。他与柯镇恶

在混战中失散,此时见师父无恙,欣喜不已,不等马停,便 急跃下马,奔上来抱住,连叫:“大师父!” 柯镇恶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郭靖不敢闪避,愕 然放开了手。柯镇恶左手继续扑打郭靖,右手却连打自己耳 光。这一来郭靖更是惊讶,叫道:“大师父,你怎么了?”柯 镇恶骂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他连打了十几下,这 才住手,两人面颊都已红肿。柯镇恶破口将郭靖与自己痛骂 半天,才将古庙中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郭靖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来真相如此,我当 真是错怪蓉儿了。”柯镇恶喝道:“你说咱俩该不该死?”郭靖 连声称是,又道:“是弟子该死。大师父眼睛不便,可怪不得 你。”柯镇恶怒道:“他妈的,我也该死!我眼睛瞎了,难道 心里也瞎了?”郭靖道:“咱们得赶紧想法子搭救蓉儿。”柯镇 恶道:“她爹呢?”郭靖道:“黄岛主护送洪恩师到桃花岛养伤 去了。大师父,你说欧阳锋把蓉儿带到了哪里?” 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道:“蓉儿给他捉了去,就 算不死,也不知给他折磨成甚么样子。靖儿,你快去救她,我 是要自杀谢她的了。”郭靖惊叫:“不行!你千万别这么想。” 只是他素知师父性情刚愎,不听人言,说死就死,义无反顾, 于是道:“大师父,你到桃花岛去报讯,待见到黄岛主,请他 急速来援,弟子实在不是欧阳锋的对手。” 柯镇恶一想不错,持枪便行。郭靖恋恋不舍,跟在后面。 柯镇恶横枪打去,骂道:“还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儿好好救 回,我要了你的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着师父的背影在东边桑树丛中消失,

实不知到哪里去找黄蓉,思索良久,策马携雕,寻路到铁枪 庙来。只见庙前庙后尽是死鸦,殿上只余一摊白骨残尸。 郭靖虽恨杨康戕害师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笔勾 消,念着结义一场,捡起骸骨到庙后葬了,拜了几拜,祝道: “杨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须当佑我找到蓉儿,以补 你生前之过。” 此后郭靖一路打听,找寻黄蓉的踪迹。这一找就是半年, 秋去冬来,冬尽春回,他策红马,携双雕,到处探访,问遍 了丐帮、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黄蓉的音讯竟是半点 俱无。想到这半年中黄蓉不知已受了多少苦楚,真是心如刀 割,自是决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燕京,二 至汴梁,连完颜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帮群丐听得帮主有难, 也是全帮出动寻访。这一日郭靖来到归云庄,却见庄子已烧 成一片白地,不知陆乘风、陆冠英父子已遭到了甚么劫难。 一日行至山东境内,但见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纷纷 逃难,都说蒙古与金兵交战,金兵溃败,退下来的残兵奸淫 掳掠,无所不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疮痍满目, 心想兵凶战危,最苦的还是百姓。 这天来到济水畔山谷中的一个村庄,正想借个地方饮马 做饭,突然前面喧哗之声大作,人喊马嘶,数十名金兵冲进 村来。兵士放火烧村,将众百姓逼出屋来,见有年轻女子,一 个个用绳缚了,其余不问老幼,见人便砍。 郭靖见了大怒,纵马上前,夹手将带队军官手中大枪夺 过,左手反掌挥出,正打在他太阳穴上。这些时日中他朝晚 练功不辍,内力大进,这掌打去,那军官登时双睛突出而死。

众金兵齐声呼喊,刀枪并举,冲杀上来。小红马见遇战阵,兴 高采烈,如飞般迎将上去。郭靖左手又夺过一柄大砍刀,右 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术,大呼酣战。 众金兵见此人凶猛,败军之余哪里还有斗志,转过身来 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飘出一面大旗,烟雾中一小队蒙古兵急 冲而至。金兵给蒙古兵杀得吓破了胆,不敢迎战,仗着人多, 回头又斗郭靖,只盼夺路而逃。 郭靖恼恨金兵残害百姓,纵马抢先出村,一人单骑,神 威凛凛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金兵奋勇冲上,被他接连戳 死数人。余众不敢上前,进又不得,退又不能,乱成一团。 蒙古兵见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阵 冲杀,将十几名金兵尽数歼于村中。带兵的百夫长正要询问 郭靖来历,队中一名什长识得郭靖,大叫:“金刀驸马!”拜 伏在地。百夫长听得是大汗的驸马爷,哪敢怠慢,急忙下马 行礼,命人快马报了上去。 郭靖急传号令,命蒙古兵急速扑灭村中各处火头。众百 姓扶老携幼,纷纷来谢。 正乱间,村外蹄声急响,无数军马涌至。众百姓大惊,不 由得面面相觑。只见一匹枣骝马如风驰到,马上一个少年将 军大叫:“郭靖安答在哪里?” 郭靖见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两人奔近,抱 在一起。双雕识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也是十分亲热。拖 雷命一名千夫长率兵追击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帐篷,与 郭靖互道别来情事。 拖雷说起北国军务,郭靖才知别来年余,成吉思汗马不

停蹄的东征西伐,拓地无数。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 四王子、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都立下了 不少汗马功劳。现下拖雷与木华黎统兵攻打金国,出东数场 大战,将金兵打得溃不成军。金国余兵集于潼关,闭关而守, 不敢出山东迎战。 郭靖在拖雷军中住了数日,快马传来急讯,成吉思汗召 集诸王众将,大会漠北。拖雷与木华黎不敢怠慢,将令旗交 了副将,连夜北上。郭靖想念母亲,当下与拖雷同行。 不一日来到斡难河畔,极目远望,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之 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成千成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成千成 万的矛头耀日生辉。千万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 绸大帐,营帐顶子以黄金铸成,帐前高高悬着一枝九旄大纛。 郭靖策马立在沙冈之上,望着这赫赫兵威,心想金帐威 震大漠,君临绝域,想像成吉思汗在金帐中传出号令,快马 一匹接着一匹,将号令送到万里外的王子和大将手中,于是 号角鸣响,草原上烽火瀰天,箭如蝗发,长刀闪动,烟尘中 铁蹄奔践。 他正想:“大汗要这许多土地百姓,不知有甚么用?”忽 见尘头起处,一队骑兵驰来相迎。拖雷、木华黎、郭靖三人 进金帐谒见大汗,但见诸王诸将都已群集在帐,排列两旁。 成吉思汗见三人到来,心中甚喜。拖雷与木华黎禀报了 军情。郭靖上前跪下请罪,说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国完颜洪 烈的脑袋,但数次相见,都给他逃了,甘受大汗责罚。”成吉 思汗笑道:“小鹰长大了,终有一天会抓到狐狸,我罚你作甚?

你来得正好,我时时记着你。”当下与诸将共议伐金大计。 木华黎进言:金国精兵坚守潼关,急切难下,上策莫如 联宋夹击。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么办。”当下命人修下 书信,遣使南下。大会至晚间始散。 郭靖辞出金帐,暮色苍茫中正要去母亲帐中,突然间身 后伸过一双手掌,掩向他眼睛。以他此时武功,哪能让人在 身后偷袭,侧身正要将来人推开,鼻中已闻到一股香气,又 见那人是个女子,急忙缩手,叫道:“华筝妹子!”只见华筝 公主似笑非笑的站在当地。 两人睽别经年,此番重逢,只见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劲 风茂草之中长身玉立,更显得英姿飒爽。郭靖又叫了一声: “妹子!”华筝喜极而涕,叫道:“你果然回来啦!”郭靖见她 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动。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良久,华筝道:“去看你妈去。你活着回来,你猜是 我欢喜多些呢,还是你妈欢喜多些?”郭靖道:“我妈定然欢 喜万分。”华筝嗔道:“难道我就不欢喜了?”蒙古人性子直率, 心中想到甚么,口里就说了出来。郭靖与南人相处年余,多 历机巧,此时重回旧地,听到华筝这般说话口气,不禁深有 亲切之感。 两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帐中。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 悲喜。 又过数日,成吉思汗召见郭靖,说道:“你的所作所为, 我都已听拖雷说了。你这孩子守信重义,我很欢喜。再过数 日,我给你和我女儿成亲罢!”郭靖大吃一惊,心想:“蓉儿 此时存亡未卜,我如何能背她与别人结亲?”但见成吉思汗仪

容威严,满心虽想抗命,却是期期艾艾,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成吉思汗素知他朴实,只道他欢喜得傻了,当下赏了他一千 户奴隶,一百斤黄金,五百头牛,二千头羊,命他自去筹办 成亲。 华筝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钟爱。此时蒙 古国势隆盛,成吉思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族诸汗听得 大汗嫁女,自是纷纷来贺,珍贵礼物堆满了数十座营帐。华 筝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却是满腹烦恼,一脸愁容。 眼见喜期已在不远,郭靖垂头丧气,不知如何是好。李 萍见儿子神色有异,这天晚上在帐中问起。郭靖当下将黄蓉 的种种情由,从头细说了一遍。李萍听了,半晌做声不得。 郭靖道:“妈,孩儿为难之际,不知该怎么办才是?”李 萍道:“大汗对我们恩深义重,岂能相负?但那蓉儿,那蓉儿, 唉,我虽未见过她,想来也是万般的惹人爱怜。”郭靖忽道: “妈,若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该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 此怪问,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当即昂然说道: “你爹爹一生甘愿自己受苦,决不肯有半点负人。”郭靖站起 身来,凛然道:“孩儿虽未见过爹爹,但该学爹爹为人。若是 蓉儿平安,孩儿当守旧约,与华筝公主成亲。倘若蓉儿有甚 不测,孩儿是终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当真如此,我郭氏宗嗣岂非由你而绝?但这 孩子性儿与他爹爹一般,最是执拗不过,既经拿定了主意,旁 人多说也是无用。”于是问道:“你如何去禀告大汗?”郭靖道: “我跟大汗也是说这几句话。”李萍有心要成全儿子之义,说 道:“好,此地也不能再留,你去谢过大汗,咱娘儿俩即日南

归。”郭靖点头称是。 母子俩当晚收拾行李,除了随身衣物和些少银两,其余 大汗所赐,尽数封在帐中。 郭靖收拾已毕,道:“我去别过公主。”李萍踌躇道:“这 话如何说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伤心。”郭靖道: “不,我要亲口对她说。”出了营帐,径往华筝所住的帐中而 来。 华筝公主与母亲住在一个营帐之中,这几日喜气洋洋的 正忙于筹办婚事,忽听郭靖在帐外叫唤,脸上一红,叫了声: “妈!”她母亲笑道:“没多几天就成亲啦,连一日不见也不成。 好罢,你会会他去。”华筝微笑着出来,低声叫道:“郭靖哥 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话跟你说。”引着她向西走去。 两人走了数里,离大营远了,这才在草地上坐下。华筝 挨着郭靖身子,低声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话要跟你说。”郭 靖微微一惊,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 则真不知如何启齿。华筝道:“知道甚么?我是要跟你说,我 不是大汗的女儿。”郭靖奇道:“甚么?” 华筝抬头望着天边初升的眉月,缓缓道:“我跟你成亲之 后,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儿,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 打我骂我,你尽管打骂。别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 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热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 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华筝道:“甚么配不上?你是世 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谁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 连你的一半也没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 蒙古南归的事,这当儿再也说不出口。

华筝又道:“这几天我真是高兴啦。想到那时候我听说你 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亏拖雷哥哥从我手里夺 去了刀子,不然这会儿我怎么还能嫁给你呢?郭靖哥哥,我 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宁可不活着。”郭靖心想:“蓉儿不会 跟我说这些话,不过两人对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黄蓉, 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华筝奇道:“咦,你为甚么叹气?”郭靖迟疑道:“没甚么。” 华筝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欢你,三哥四哥却同你好。我 在爹爹面前,就老说大哥二哥不好,说三哥四哥好,你不用 愁。”郭靖道:“为甚么?”华筝很是得意,道:“我听妈妈说, 爹爹年纪老了,这些时在想立汗太子,你猜会立谁?”郭靖道: “自然是你大哥术赤了。他年纪最长,功劳又最大。”华筝摇 头道:“我猜不会立大哥,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 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精明能干,二子察合台勇 悍善战,两人互不相下,素来争竞极烈。三子窝阔台却好饮 爱猎,性情宽厚,他知将来父王死后,继承大汗位子的不是 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个儿子之中,最宠爱的却是幼弟 拖雷,这大汗之位决计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与人无争, 三个兄弟都跟他好。郭靖听了华筝这话,难以相信,道:“难 道凭你几句话,大汗就换立了汗太子?”华筝道:“我也不知 道啊,我只是瞎猜。不过就算大哥还是二哥将来做大汗,你 也不用担心。他们若是难为你,我跟他们动刀子拚命。” 华筝自幼得成吉思汗宠爱,四个哥哥向来都让她三分。郭 靖知她说得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华筝道: “是啊,哥哥们若是待咱们不好,咱俩就一起回南去。”郭靖

冲口说出:“我正要跟你说,我要回南去。” 华筝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妈妈舍不得我。”郭靖道: “是我一个人……”华筝道:“嗯,我永远听你的话。你说回 南,我总是跟你走。爹妈要是不许,咱们偷偷的走。”郭靖再 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叫道:“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回南边去。” 此言一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四目交视,突然都似 泥塑木雕一般,华筝满脸迷惘,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靖道:“妹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亲。”华筝 急道:“我做错了甚么事吗?你怪我没为你自杀,是不是?”郭 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谁错了,想来想 去,定然是我错了。”当下将黄蓉与他之间的根由一事不隐的 说了。待说到黄蓉被欧阳锋擒去、自己寻她大半年不见诸般 经过,华筝听他说得动情,也不禁掉下泪来。 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罢,我非去找她不可。”华筝 道:“你找到她之后,还来瞧我不瞧?”郭靖道:“若是她平安 无恙,我定然北归。若是你不嫌弃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 成亲,决无反悔。”华筝缓缓的道:“你不用这么说,你知道 我是永远想嫁给你的。你去找她罢,找十年,找二十年,只 要我活着,我总是在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动,说道: “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总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 十年,我总时时刻刻记得你在这草原上等我。” 华筝跃起身来,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郭靖轻轻抱 着她,眼圈儿也自红了。 两人相偎相倚,更不说话,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 惹伤心。

过了良久,只见四乘马自西急奔而来,掠过两人身旁,直 向金帐驰去。一匹马驰到离金帐数十丈时忽然扑地倒了,再 也站不起来,显是奔得筋疲力尽,脱力倒毙。乘者从地下翻 身跃起,对地下死马一眼也没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帐狂奔。 只过得片刻,金帐中奔出十名号手,分站东南西北四方, 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郭靖知道这是成吉思汗召集诸将最紧急的号令,任他是 王子爱将,若是大汗屈了十个手指还不赶到,立时斩首,决 不宽赦,当即叫道:“大汗点将!”不及跟华筝多说,疾向金 帐奔去,只听得四方八面马蹄急响。 郭靖奔到帐里,成吉思汗刚屈到第三个手指,待他屈到 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将全已到齐,只听他大声叫道:“那 狗王摩诃末有这般快捷的王子么?有这么英勇的将军么?”诸 王众将齐声叫道:“他没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们瞧, 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者的卫兵,那狗王摩诃末把我忠 心的仆人怎么了?”诸将顺着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见几名蒙古 人个个面目青肿,胡子被烧得精光。胡子是蒙古武士的尊严, 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况烧光?诸将见到,都大声 怒叫起来。 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虽然国大兵多,咱们难道便害 怕了?咱们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对他万分容让。术赤我儿, 你跟大伙儿说,摩诃末那狗王怎生对付咱们了。” 术赤走上一步,大声道:“那年父王命孩儿征讨该死的蔑 儿乞惕人,得胜班师。那摩诃末狗王派了大军,也来攻打蔑

儿乞惕人。两军相通,孩儿命使者前去通好,说道父王愿与 花剌子模交朋友。那红胡子狗王却道:‘成吉思汗虽命你们不 打我,真主却命我打你们。’一场恶战,咱们打了胜仗,但因 敌人十倍于我,咱们半夜里悄悄的退了兵。” 博尔忽说道:“虽然如此,大汗对这狗王仍是礼敬有加。 咱们派去商队,但货物被狗王抢了,商人被狗王杀了。这次 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听了金狗王子完颜洪烈的唆使,把大 汗的忠勇使者杀了,将使者的卫兵杀了一半,另一半烧了胡 子赶回来。” 郭靖听到完颜洪烈的名字,心中一凛,问道:“完颜洪烈 在花剌子模么?”一个被烧了胡子的使者护卫道:“我认得他, 他就坐在狗王的旁边,不住跟狗王低声说话。” 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联了花剌子模,要两边夹击我们, 咱们害怕了么?”众将齐声叫道:“咱们大汗天下无敌。你领 我们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们的城池,烧光他们的房屋,杀 光他们的男人,掳走他们的女人牲口!”成吉思汗叫道:“要 捉住摩诃末,要捉住完颜洪烈。”众将齐声呐喊,帐幕中的烛 火被喊声震得摇晃不已。 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虚砍一刀,奔出帐去,跃上 马背。诸将蜂涌出帐,上马跟在后面。成吉思汗纵马奔了数 里,驰上一个山冈。诸将知他要独自沉思,都留在冈下,绕 着山冈围成圈子。 成吉思汗见郭靖在旁不远,叫道:“孩子,你来。”郭靖 驰马上冈。 成吉思汗望着草原上军营中繁星般的火堆,扬鞭道:“孩

子,那日咱们给桑昆和札木合围在山上,我跟你说过几句说, 你还记得么?”郭靖道:“记得。大汗说,咱们蒙古人有这么 多好汉,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残杀,联在一起,咱们能叫全世 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场。”成吉思汗挥动马鞭,吧的一声,在空 中击了一鞭,叫道:“不错,现今蒙古人联在一起了,咱们捉 那完颜洪烈去。” 郭靖本已决定次日南归,忽然遇上此事,杀父之仇如何 不报,又想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为他出力,以报恩 德,当下叫道:“咱们这次定要捉住完颜洪烈这狗贼。” 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号称有精兵百万,我瞧六七十 万总是有的。咱们却只有二十万兵,还得留下几万打金狗。十 五万人敌他七十万,你说能胜么?”郭靖于战阵攻伐之事全然 不懂,但年少气盛,向来不避艰难,听大汗如此相询,昂然说 道:“能胜!” 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胜。那天我说过要当你是亲生儿 子一般相待,铁木真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忘记。你随我西征, 捉了摩诃末和完颜洪烈,再回来和我女儿成亲。”此言正合郭 靖心意,当即连声答应。 成吉思汗纵马下冈,叫道:“点兵!”亲兵吹起号角,成 吉思汗急驰而回。沿途只见人影闪动,战马奔腾,却不闻半 点人声。待他到得金帐之前,三个万人队早已整整齐齐的列 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长刀,遍野闪耀银光。 成吉思汗进入金帐,召来书记,命他修写战书。那书记 在一大张羊皮纸上写了长长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诵给大汗听: “上天立朕为各族大汗,拓地万里,灭国无数,自古德业之隆,

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击,汝能当乎?汝国祚存亡,决于今 日,务须三思,若不输诚纳款,行见蒙古大军……” 成吉思汗越听越怒,飞起一脚,将那白胡子书记踢了个 筋斗,骂道:“你跟谁写信?成吉思汗跟这狗王用得着这么罗 唆?”提起马鞭,夹头夹脑劈了他十几鞭,叫道:“你听着,我 怎么念,你就怎么写。”那书记战战兢兢的爬起来,换了一张 羊皮纸,跪在地下,望着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从揭开着的帐门望出去,向着帐外三万精骑出 了一会神,低沉着声音道:“这么写,只要六个字。”顿了一 顿,大声道:“你要战,便作战!” 那书记吃了一惊,心想这牒文太也不成体统,但头脸上 吃了这许多鞭子,兀自热辣辣的作痛,如何敢多说一句,当 下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写了这六个字。成吉思汗道:“盖上金 印,即速送去。”木华黎上来盖了印,派一名千夫长领兵送去。 诸将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写了这六个字,都是意气奋扬,耳 听得信使的蹄声在草原上逐渐远去,突然不约而同的叫道: “你要战,便作战!”帐外三万兵士跟声呼叫:“嗬呼,嗬呼!” 这是蒙古骑兵冲锋接战时惯常的呐喊。战马听到主人呼喊,跟 着嘶鸣起来。刹时间草原上声震天地,似乎正经历着一场大 战。 成吉思汗遣退诸将士兵,独自坐在黄金椅上出神。这张 椅子是攻破金国中都时抢来的,椅背上铸着盘龙抢珠,两个 把手上各雕有一只猛虎,原是金国皇帝的宝座。成吉思汗支 颐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难的年轻日子,想到母亲、妻子、四

个儿子和爱女,想到无数美丽的妃子,想到百战百胜的军队, 无边无际的帝国,以及即将面临的强敌。 他年纪虽老,耳朵却仍是极为灵敏,忽听得远处一匹战 马悲鸣了几声,突无声息。他知道是一匹老马患了不治之症, 主人不忍它缠绵痛苦,一刀杀了。他突然想起:“我年纪也老 了,这次出征,能活着回来吗?要是我在战场上送命,四个 儿子争做大汗,岂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难道我就不能始终 不死么?” 任你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渐衰,想 到这个“死”字,心中总也不禁有栗栗之感。他想:“听说南 边有一班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长生不老,到底是不 是真的?”手掌击了两下,召来一名箭筒卫士,命传郭靖入帐。 须臾郭靖到来,成吉思汗问起此事。郭靖道:“长生成仙, 孩儿不知真假,若说练气吐纳,延年益寿,那确是有的。”成 吉思汗大喜,说道:“你识得有这等人么?快去找一个来见我。” 郭靖道:“这等有道之士,随便征召,他是决计不来的。”成 吉思汗道:“不错,我派一个大官,去礼聘他北来。你说该去 请谁?”郭靖心想:“天下玄门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 中丘道长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许请得他动。”当下说了长 春子丘处机的名字。 成吉思汗大喜,当即召书记进来,将情由说了,命他草 诏。那书记适才吃了他一顿打,想了良久,写诏道:“朕有事, 便即来。”学着大汗的体裁,诏书上也只有六字,自以为这一 次定然称旨。哪知成吉思汗一听大怒,挥鞭又打,骂道:“我 跟狗王这生说,对有道之士也是这生说么?要写长的,写得

谦恭有礼。” 那书记伏在地下,草诏道:“天厌中原骄华大极之性,朕 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 牛竖马圉共弊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如兄弟,谋素和,恩 素畜。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后,七载之中成 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 以受天之佑,获承至尊。南连赵宋,北接回纥,东夏西夷,悉 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之来,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 重,治平犹惧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 佐,将以安天下也。朕践祚已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 见其人。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闻,探颐穷理,道 冲德著,怀古君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 身隐形。阐祖宗之遗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径,莫可称 数。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心仰怀无已。” 那书记写到这里,抬头问道:“够长了么?”成吉思汗笑 道:“这么一大橛,够啦。你再写我派汉人大官刘仲禄去迎接 他,请他一定要来。” 那书记又写道:“岂不闻渭水同车,茅芦三顾之事?奈何 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差 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不远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 不以沙漠悠远为念,或以忧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 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今 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明于诏章,诚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 要善无不应,亦岂违众生之愿哉?故兹诏示,惟宜知悉。” 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样。”赏了那书记五两黄金,又

命郭靖亲笔写了一信,务恳丘处机就道,即日派刘仲禄奉诏 南行。(按:成吉思汗征请丘处机之诏书,系根据史书所载原文。) 次日,成吉思汗大会诸将,计议西征,会中封郭靖为 “那颜”,命他统率一个万人队。“那颜”是蒙古最高的官衔, 非亲贵大将,不能当此称号。 此时郭靖武功大进,但说到行军打仗,却是毫不通晓,只 得向哲别、速不台等大将请教。但他资质本就鲁钝,战阵之 事又是变化多端,一时三刻之间哪能学会?眼见众大将点兵 备粮,选马拣械,人人忙碌。十五万大军西征,远涉苦寒不 毛之地,这番筹划的功夫却也非同小可。此等事务他全不通 晓,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长分头办理。哲别与拖雷二人又 时时提示指点。 过得月余,越想越是不妥,自知拙于用智使计,攻打敌 军百万之师,降龙十八掌与《九阴真经》可全然用不上,只 要一个号令不善,立时败军覆师,不但损折成吉思汗威名,而 且枉自送了这一万人的性命。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辞官,甘 愿做个小兵,临敌之际只单骑陷阵杀将便是,忽然亲兵报道, 帐外有一千多名汉人求见。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长来得好快。”急忙迎出帐去,只 见草原上站着一群人,都是化子装束,心中一怔。三个人抢 上来躬身行礼,原来是丐帮的鲁有脚与简、梁两个长老。郭 靖急问:“你们得知了黄蓉姑娘的讯息么?”鲁有脚道:“小人 等到处访寻,未得帮主音讯,听说官人领军西征,特来相助。” 郭靖大为奇怪,问道:“你们怎地得知?”鲁有脚道:“大汗派

人去征召丘处机丘道长,我帮自全真教处得获官人消息。” 郭靖呆了半晌,望着南边天上悠悠白云,心想:“丐帮帮 众遍于天下,连他们也不知蓉儿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言 念及此,眼圈儿不禁红了,当下命亲兵安顿了帮众,自去禀 报大汗。 成吉思汗道:“好,都编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说起辞官 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谁生下来就会打仗的?不会嘛,打 得几仗也就会了。你从小跟着我长大,怕甚么带兵打仗?成 吉思汗的女婿岂有不会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说,回到帐中,只是烦恼。鲁有脚问知此事, 劝慰了几句。到了傍晚,鲁有脚进帐说道:“早知如此,小人 从南边带部《孙子兵法》,或是《太公韬略》来,那就好了。” 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边有一部《武穆遗书》, 此是军阵要诀,怎地忘了?当即从衣囊中取将出来,挑灯夜 读,直读到次日午间,方始微有倦意。 这书中诸凡定谋、审事、攻伐、守御、练卒、使将、布 阵、野战,以及动静安危之势,用正出奇之道,无不详加阐 述。当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阅,全未留心,此刻当用之 际,只觉无一非至理名言。 书中有些处所看不明白,便将鲁有脚请来,向他请教。鲁 有脚道:“小人一时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帐片刻,立 刻回来解释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继续向他请教。但说也 奇怪,鲁有脚当面总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会,便即 心思机敏,疑难立解。郭靖初时也不在意,但一连数日,每 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来。

这日晚间,郭靖拿书上一字问他。鲁有脚只说记不起了, 须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书上疑难,你慢侵的想也就罢了。 一个字若是不识,岂难道想想就会识得的?”他虽身为大将, 究属年轻,童心犹盛,等鲁有脚一出帐,立即从帐后钻了出 去,伏在草长之中,要瞧他到底闹的是甚么玄虚。 只见他匆匆走进一个小小营帐,不久便即回出。郭靖急 忙回帐。鲁有脚跟着进来,说道:“小人想着了。”接着说了 那字的音义。郭靖笑道:“鲁长老,你既另有师傅,何不请来 见我?”鲁有脚一怔,说道:“没有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 道:“咱们出去瞧瞧。”说着拉了他出帐,向那小帐走去。 小帐前有两名丐帮的帮众守着,见郭靖走来,同时咳嗽 了一声。郭靖听到咳声,忙撇下鲁有脚,急步往小帐奔去。一 掀开帐幕,只见后帐来回抖动,显是刚才有人出去。郭靖抢 步上前,掀开后帐,但见一片长草,却无人影,不禁呆在当 地,做声不得。 郭靖回身向鲁有脚询问,他说这营帐是他的居所,并无 旁人在内。郭靖不得要领,再问他《武穆遗书》上的疑难,鲁 有脚却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复。郭靖心知这帐中人对己并无 恶意,只是不愿相见,料来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也就不 便强人所难,当下将这事搁在一边。 他晚上研读兵书,日间就依书上之法操练士卒。蒙古骑 兵素习野战,对这列阵为战之法深感不惯,但主帅有令,不 敢违背,只得依法操练。又过月余,成吉思汗兵粮俱备,而 郭靖所统的万人队,也已将天复、地载、风扬、云垂、龙飞、 虎翼、鸟翔、蛇蟠八个阵势演习纯熟。这八阵原为诸葛亮依

据古法而创,传到岳飞手里,又加多了若干变化。 岳飞少年时只喜野战,上司宗泽说道:“尔勇智才艺,古 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因授以布阵之法。岳飞 说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 对他的话也颇为首肯。但岳飞后来征伐既多,也知执泥旧法 固然不可,但以阵法教将练卒,再施之于战场,亦大有制胜 克敌之功。这番经过也都记在《武穆遗书》之中。 这日天高气爽,长空万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个万人 队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过天地,誓师出征, 对诸王诸将道:“石头无皮,人命有尽。我头发胡子都白了, 这次出征,未必能活着回来。我的妃子也于昨晚跟我提起,我 想着不错,今日我要立一个儿子,在我死后高举我的大纛。” 开国诸将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到这时身经百战,尽 已白发苍苍,听到大汗忽要立后,都不禁又惊又喜,一齐望 着他的脸,静候他说出继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术赤,你是我的长子,你说我该当立谁?” 术赤心里一跳,他精明干练,立功最多,又是长子,向来便 以为父王死后自然由他继位,这时大汗忽然相问,却不知如 何回答才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与大哥向来 不睦,听父王问他,叫了起来:“要术赤说话,要派他作甚? 我们能让这蔑儿乞惕的杂种管辖么?”原来成吉思汗初起时兵 力微弱,妻子曾被仇敌蔑儿乞惕人掳去,数年后待得夺回,已 然生了术赤,只是成吉思汗并不以此为嫌,对术赤自来视作 亲子。 术赤听兄弟如此辱骂,哪里忍耐得住,扑上前去,抓住

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并不将我当作外人,你却如此 辱我!你有甚么本事强过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俩这 就出去比个输赢。要是我射箭输给你,我将大姆指割掉。要 是我比武输给你,我就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转头向成吉思 汗道:“请父王降旨!”两兄弟互扭衣襟,当场就要拚斗。 众将纷纷上前劝解,博尔术拉住术赤的手,木华黎拉着 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时数为仇敌所窘,连妻子 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纷争,不禁默然。众将都责备察合 台不该提起往事,伤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两人都放手。 术赤是我长子,我向来爱他重他,以后谁也不许再说。” 察合台放开了术赤,说道:“术赤的本事高强,谁都知道。 但他不及三弟窝阔台仁慈,我推举窝阔台。”成吉思汗道: “术赤,你怎么说?”术赤见此情形,心知汗位无望,他与三 弟向来和好,又知他为人仁爱,日后不会相害,于是道:“很 好,我也推举窝阔台。”四王子拖雷更无异言。窝阔台推辞不 就。 成吉思汗道:“你不用推让,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 你待人亲厚,将来做了大汗,诸王诸将不会自相纷争残杀。咱 们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无敌,还有甚么好担心的?” 当日成吉思汗大宴诸将,庆祝新立太子。 众将士直饮至深夜方散。郭靖回营时已微有酒意,正要 解衣安寝,一名亲兵突然匆匆进帐,报道:“驸马爷,不好啦, 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带了兵厮杀去啦。”郭靖吃了 一惊,道:“快报大汗。”那亲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 郭靖知道术赤和察合台各有亲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将,若

是相互厮杀起来,蒙古军力非大伤元气不可,但日间两人在 大汗之前尚且殴斗,此时又各醉了,自己去劝,如何拆解得 开。一时徬徨无计,在帐中走来走去,以手击额,自言自语: “若是蓉儿在此,必能教我一个计策。”只听得远处呐喊声起, 两军就要对杀,郭靖更是焦急,忽见鲁有脚奔进帐来,递上 一张纸条,上写:“以蛇蟠阵阻隔两军,用虎翼阵围擒不服者。” 这些日子来,郭靖已将一部《武穆遗书》读得滚瓜烂熟, 斗然间见了这两行字,顿时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 竟然计不及此,读了兵书何用?”当即命军中传下令去。蒙古 军令严整,众将士虽已多半饮醉,但一闻号令,立即被甲上 马,片刻之间,已整整齐齐的列成阵势。 郭靖令中军点鼓三通,号角声响,前阵发喊,向东北方 冲去。驰出数里,哨探报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亲军两阵对 圆,已在厮杀,只听嗬呼、嗬呼之声已然响起。郭靖心中焦 急:“只怕我来迟了一步,这场大祸终于阻止不了。”忙挥手 发令,万人队的右后天轴三队冲上前去,右后地轴三队列后 为尾,右后天冲,右后地冲,西北风,东北风各队居右列阵, 左军相应各队居左,随着郭靖军中大纛,布成蛇蟠之阵,向 前猛冲过去。 术赤与察合台属下各有二万余人,正手舞长刀接战,郭 靖这蛇蟠阵突然自中间疾驰而至,军容严整。两军一怔之下, 微见散乱。只听得察合台扬声大呼:“是谁?是谁?是助我呢, 还是来助术赤那杂种?”郭靖不理,令旗挥动,各队旋转,蛇 蟠阵登时化为虎翼阵,阵面向左,右前天冲四队居为前首,其 余各队从察合台军两侧包抄了上来,只左天前冲二队向着术

赤军,守住阵脚。 察合台这时已看清楚是郭靖旗号,高声怒骂:“我早知贼 南蛮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军冲杀。但那虎翼阵变化精微, 两翼威力极盛,乃当年韩信在垓下大破项羽时所创。兵法云: “十则围之。”本来须有十倍兵力,方能包围敌军,但此阵极 尽变幻,竟能以少围多。 察合台的部众见郭靖一小队一小队的纵横来去,不知有 多少人马,心中各存疑惧。片刻之间,察合台的二万余人已 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们与术赤军相战之时,斗志 原本极弱,一来对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识,二来又怕大 汗责骂,这时被郭靖军冲得乱成一团,更是无心拚斗,只听 得郭靖中军大声叫道:“咱们都是蒙古兄弟,不许自相残杀。 快抛下刀枪弓箭,免得大汗责打斩首。”众将士正合心意,纷 纷下马,投弃武器。 察合台领着千余亲信,向郭靖中军猛冲,只听三声锣响, 八队兵马从八方围到,零时地下尽都布了绊马索,千余人一 一跌下马来。那八队人四五人服侍一个,将察合台的亲信掀 在地下,都用绳索反手缚了。 术赤见郭靖挥军击溃了察合台,不由得又惊又喜,正要 上前叙话,突听号角声响,郭靖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四 下里围了上来。术赤久经阵战,但见了这等阵仗,也是惊疑 不已,急忙喝令拒战,却见郭靖的万人队分作十二小队,不 向前冲,反向后却。术赤更是奇怪,哪知道这十二队分为大 黑子、破敌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冲巳、大赤午、 先锋未、右击申、白云酉、决胜戌、后卫亥,按着十二时辰,

奇正互变,奔驰来去。十二队阵法倒转,或右军左冲,或左 军右击,一番冲击,术赤军立时散乱。不到一顿饭工夫,术 赤也是军溃被擒。 术赤想起初遇郭靖时曾将他鞭得死去活来,察合台想起 当时曾嗾使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机报复,惊吓之下,酒都醒 了,又怕父王重责,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两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这件大事,也 不知是祸是福,正要去和窝阔台、拖雷协议,突听号角大鸣, 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远远驰来。 成吉思汗酒醒后得报二子统兵拚杀,惊怒交迸之下,不 及穿衣披甲,散着头发急来阻止。驰到临近,只见两军将士 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骑军监视在侧,又见二子虽然骑在 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执刀围住,不禁大奇。 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禀明原由。成吉思汗见一场大祸竟 被他消弭于无形,欣喜不已。他赶来之时,心想两子所统蒙 古精兵自相残杀,必已死伤惨重,两个儿子说不定都已尸横 就地,岂知两子无恙,三军俱都完好,实是喜出望外。当即 大集诸将,把术赤与察合台狠狠责骂了一顿,重赏郭靖和他 属下将士,对郭靖道:“你还说不会带兵打仗?这一仗的功劳, 可比打下金国的中都还大。敌人的城池今天打不下,明天还 可再打。我的儿子和精兵若是死了,怎么还活得转来?” 郭靖将所得的金银牲口都分给了士卒,一军之中,欢声 雷动。诸将见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营中贺喜。 郭靖送了来客后,取出鲁有脚交来的字条细看,见字迹 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确是鲁有脚所写,但又起疑心:“蛇蟠、

虎翼两阵,我虽用以教练士卒,却未和鲁长老说起过阵势的 名字,我向他请教兵书上的疑难,也没和这几个阵势是有关 的。他怎知有此两阵?难道是偷读了我的兵书?”当下将鲁有 脚请到帐中,说道:“鲁长老,这兵书你若爱看,我借给你就 是。”鲁有脚笑道:“穷叫化这一辈子是决计不会做将军的,带 领些小叫化也不用讲兵法,兵书读了无用。”郭靖指着字条道: “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阵?”鲁有脚道:“官人曾与小人说过, 怎地忘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实,越想越是奇怪,始终不明他 隐着何事。 次日成吉思汗升帐点将。前军先锋由察合台、窝阔台统 领;左军由术赤统领;右军由郭靖统领。前、左、右三军各 是三个万人队。成吉思汗带同拖雷,自将主军六个万人队随 后应援。每名军士都携马数匹,交替乘坐,以节马力,将官 携马更多。十五个万人队,马匹将近百万。 号角齐鸣,鼓声雷动,先锋前军三万,士壮马腾,浩浩 荡荡的向西进发。 大军渐行渐远,入花剌子模境后,一路势如破竹。摩诃 末兵力虽众,却远不是蒙古军的敌手。郭靖攻城杀敌,也立 了不少功劳。

第三十七回从天而降 这一日郭靖驻军那密河畔,晚间正在帐中研读兵书,忽 听帐外喀的一声轻响,帐门掀处,一人钻了进来。帐前卫兵 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轻挥,一一点倒在地。那人抬头而笑, 烛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欧阳锋。郭靖离中土万里,不意 在此异邦绝域之地竟与他相遇,不禁惊喜交集,跃起身来,叫 道:“黄姑娘在哪里?” 欧阳锋道:“我正要问你,那小丫头在哪里?快交出人来!” 郭靖听了此言,喜不自胜:“如此说来,蓉儿尚在人世,而且 已逃脱他的魔手。”欧阳锋厉声又问:“小丫头在哪里?”郭靖 道:“她在江南随你而去,后来怎样?她……她很好吗?你没 害死她,这可真要多谢你啦!我……我真要谢谢你。”说着忍 不住喜极而泣。 欧阳锋知他不会说谎,但从诸般迹象看来,黄蓉必在郭 靖营中,何以他全然不知,一时思之不解,盘膝在地上铺着 的毡上坐了。 郭靖拭了眼泪,解开卫兵的穴道,命人送上乳酒酪茶。欧 阳锋喝了一碗马乳酒,说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那 丫头在嘉兴府铁枪庙中确是给我拿往了,哪知过不了几天就

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说道:“她聪明伶俐,若是想逃,定 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欧阳锋恨恨的道:“在太湖边 归云庄上……,呸,说他作甚,总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 来自负,这等失手受挫之事岂肯亲口说出,当下也不再追问, 得知黄蓉无恙心中喜乐不胜,只是大叫:“好极!好极!” 欧阳锋道:“好甚么?她逃走之后,我紧追不舍,好几次 差点就抓到了,总是给她狡猾兔脱。但我追得紧急,这丫头 却也没能逃赴桃花岛去。我们两个一追一逃,到了蒙古边界, 忽然失了她的踪迹。我想她定会到你军中,于是反过来使个 守株待兔之计。”郭靖听说黄蓉到了蒙古,更是惊喜交集,忙 问:“你见到了她没有?” 欧阳锋怒道:“若是见到了,我还不抓回去?我日夜在你 军中窥伺,始终不见这丫头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捣甚么 鬼?”郭靖呆了半晌,道:“你日夜在我军中窥伺?我怎地半 点也不知道?”欧阳锋笑道:“我是你天前冲队中的一名西域 小卒。你是主帅,怎认得我?”蒙古军中本多俘获的敌军,欧 阳锋是西域人,混在军中,确是不易为人察觉。 郭靖听他这么说,不禁骇然,心想:“他若要伤我,我这 条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说蓉儿在我军中?” 欧阳锋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破敌,若不是那丫头从 中指点,凭你这傻小子就办得了?可是这丫头从不现身,那 也当真奇了。现下只得着落在你身上交出人来。”郭靖笑道: “倘若蓉儿现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 能将她交给你?” 欧阳锋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对付之道。你虽手绾兵

符,统领大军,可是在我欧阳锋眼中,嘿嘿,这帐外帐内,就 如无人之境,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又阻得了我?”郭靖点 点头,默然不语。 欧阳锋道:“傻小子,咱俩订个约怎样?”郭靖道:“订甚 么约?”欧阳锋道:“你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担保决不伤她 一毫一发。你若不说,我慢慢总也能找到,那时候啊,哼哼, 可就没甚么美事啦。” 郭靖素知他神通广大,只要黄蓉不在桃花岛藏身,总有 一日能给他找着擒去,这番话却也不是信口胡吹,沉吟了片 刻,说道:“好,我跟你订个约,但不是如你所说。”欧阳锋 道:“你要如何?”郭靖道:“欧阳先生,你现下功夫远胜于我, 可是我年纪比你小,总有一天,你年老力衰,会打我不过。” 郭靖以前叫他“欧阳伯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师,仇深似海, 那“伯伯”两字是再也不会出口了。 欧阳锋从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给他一提,心中一 凛:“这傻小子这几句话倒也不傻。”说道:“那便怎样?”郭 靖道:“你与我有杀师深仇,此仇不可不报,你便走到天边, 我也总有一日要找上你。” 欧阳锋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乘着我尚未年老力衰,今 日先将你毙了!”语声甫毕,双腿一分,人已蹲起,双掌排山 倒海般劈将过来。 此时郭靖早已将《九阴真经》上的《易筋锻骨篇》练成, 既得一灯大师译授了真经总纲,经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练了不 少,内力的精纯浑厚更是大非昔比,身子略侧,避开掌势,回 了一招“见龙在田”。欧阳锋回掌接住,这降龙十八掌的功夫

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传,掌力极强,但让之 自己终究还差着一截,不料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然微微晃 动。高手对掌,只要真气稍逆,立时会受重伤,他略有大意, 险些输在郭靖手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 这小子就要赶上我了。”当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侧身避过,回了一掌。这一招欧阳锋却不再硬接, 手腕回勾,将他掌力卸开。郭靖不明他掌力运用的秘奥,只 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哪知欧阳锋寓攻于守,一勾之中竟是 蓄有回力,郭靖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闪避不及,只得伸 右掌抵住。 要论到两人功力,郭靖仍略逊一筹,此时形势,已与当 日临安皇宫水帘洞中抵掌相似,虽然郭靖已能支持较久,但 时刻长了,终究非死即伤。欧阳锋依样葫芦,再度将他诱入 彀中,心下正喜,突觉郭靖右掌微缩,势似不支,当即掌上 加劲,哪知他右掌轻滑,竟尔避开,欧阳锋猛喝一声,掌力 疾冲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见指尖要扫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横过,在胸口一挡,右 手食指伸出,猛向欧阳锋太阳穴点去。这是他从一灯大师处 见到的一阳指功夫,但一灯大师并未传授,他当日只见其形, 全不知其中变化诀窍,此时危急之下,以双手互搏之术使了 出来。一阳指正是蛤蟆功的克星,欧阳锋见到,如何不惊?立 即跃后避开,怒喝:“段智兴这老儿也来跟我为难了?” 其实郭靖所使指法并非真是一阳指,如何能破蛤蟆功,但 欧阳锋大惊之下,不及细辨,待得跃开,才想起这一阳指后 招无穷,怎么他一指戳过,就此缩手,想是并未学全,不等

郭靖回答,双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击出。这一下来 得好快,郭靖念头未转,已然纵身跃起,只听得喀喇一声巨 响,帐中一张矮几已被西毒双掌劈成数块。 欧阳锋重占上风,次掌继发,忽觉身后风声飒然,有人 偷袭,当下竟不转身,左腿向后反踢。身后那人也是举腿踢 来,双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并未折断,倒 是大出欧阳锋意料之外。他回过身来,只见帐们处站着三个 年老乞丐,原来是丐帮的鲁、简、梁三长老。鲁有脚纵身跃 起,双臂与简、梁二人手臂相挽,这是丐帮中聚众御敌、以 弱抗强之术,当日君山大会选立帮主,丐帮就曾以这功夫结 成人墙,将郭靖与黄蓉逼得束手无策。 欧阳锋从未和这三人交过手,但适才对了一脚,已试出 鲁有脚内力不弱,其余二丐想来也都相类,自己与郭靖单打 独斗虽稳操胜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讨不了好去,当 下哈哈一笑,说道:“傻小子,你功夫大进了啊!”曲起双腿, 双膝坐在毡上,对鲁有脚等毫不理会,说道:“你要和我订甚 么约,且说来听听。” 郭靖道:“你要黄姑娘给你解释《九阴真经》,她肯与不 肯,只能由她,你不能伤她毫发。”欧阳锋笑道:“她若肯说, 我原本舍不得加害,难道黄老邪是好惹的么?但她如坚不肯 说,岂不许我小小用点儿强?”郭靖摇头道:“不许。”欧阳锋 道:“你要我答应此事,以甚么交换?”郭靖道:“从今而后, 你落在我手中之时,我饶你三次不死。” 欧阳锋站起身来,纵声长笑。笑声尖厉奇响,远远传送 出去,草原上的马匹听了,都嘶鸣起来,好一阵不绝。

郭靖双眼凝视着他,低声道:“这没甚么好笑。你自己知 道,总有一日,你会落入我的手中。” 欧阳锋虽然发笑,其实却也当真忌惮,暗想这小子得知 《九阴真经》秘奥,武功进境神速,委实轻视不得,口中笑声 不绝,心下计议已定,笑道:“我欧阳锋竟要你这臭小子相饶? 好罢,咱们走着瞧。”郭靖伸出手掌,说道:“丈夫一言。”欧 阳锋笑道:“快马一鞭。”在他掌上轻拍了三下。这三击掌相 约是宋人立誓的仪式,若是负了誓言,终身为人不齿。 三掌击过,欧阳锋正要再盘问黄蓉的踪迹,一瞥眼间,忽 在营帐缝中见有一人在外飞掠而过,身法快捷异常,心中一 动,急忙揭帐而出,却已不见人影。他回过头来,说道:“十 日之内,再来相访,且瞧是你饶我,还是我饶你?”说罢哈哈 大笑,倏忽之间,笑声已在十数丈外。 鲁、简、梁三长老相顾骇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 所罕有,天怪能与洪帮主齐名当世。”郭靖将欧阳锋来访的原 由向三人说了。鲁有脚道:“他说黄帮主在咱们军中,全是胡 说八道。倘若黄帮主在此,咱们岂能不知?再说……” 郭靖坐了下来,一手支颐,缓缓道:“我却想他的话也很 有些道理。我常常觉得,黄姑娘就在我的身边,我有甚么疑 难不决之事,她总是给我出个极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么 想念,却始终见不着她。”说到这里眼眶中已充满泪水。鲁有 脚劝道:“官人也不须烦恼,眼下离别一时,日后终能团聚。” 郭靖道:“我得罪了黄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见我。不知我该 当如何,方能赎得此罪?”鲁、简、梁三人相顾无语。郭靖又 道:“纵使她不肯和我说话,只须让我见上一面,也好令我稍

解思念的苦楚。”简长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儿咱 们须得计议个稳妥之策,防那欧阳锋再来滋扰。” 次日大军西行,晚开安营后,鲁有脚进帐道:“小人年前 曾在江南得到一画,想我这等粗野鄙夫,怎领会得画中之意? 官人军中寂莫,正可慢慢鉴赏。”说着将一卷画放在案上。郭 靖打开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簪花少女,坐 在布机上织绢,面目宛然便是黄蓉,只是容颜瘦损,颦眉含 眄,大见憔悴。 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见画边又提了两首小词。一词云: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 鸾彩凤,分作两边衣。”另一词云:“九张机,双飞双叶又双 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这两首词自是模仿瑛姑“四张机”之作,但苦心密意,语 语双关,似又在“四张机”之上。郭靖虽然难以尽解,但 “薄情自古多离别”等浅显句子却也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 “此画必是蓉儿手笔,鲁长老却从何处得来?”抬头欲问时,鲁 有脚早已出帐。郭靖忙命亲兵传他进来。鲁有脚一口咬定,说 是在江南书肆中购得。 郭靖就算再鲁钝十倍,也已瞧出这中间定有玄虚,鲁有 脚是个粗鲁豪爽的汉子,怎会去买甚么书画?就算有人送他, 他也必随手抛弃。他在江南书肆中购得的图画,画中的女子 又怎会便是黄蓉?只是鲁有脚不肯吐露真相,却也无可奈何。 正沉吟间,简长老走进帐来,低声道:“小人适才见到东 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间不知去向,只怕欧阳锋那老贼今晚

要来偷袭。”郭靖道:“好,咱们四人在这里合力擒拿。”简长 老道:“小人有条计策,官人瞧着是否使得。”郭靖道:“想必 是好的,请说罢。”简长老道:“这计策说来其实平常。咱们 在这里掘个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负沙包,守在帐外。那 老贼不来便罢,若是再来与官人罗唣,管教他有来无去。” 郭靖大喜,心想欧阳锋素来自负,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此计虽旧,对付他倒是绝妙。当下三长老督率士兵,在帐中 掘了个深坑,坑上盖以毛毡,毡上放了张轻便木椅。二十名 健卒各负沙包,伏在帐外。沙漠中行军常须掘地取水,是以 帐中掘坑,毫不引人注目。 安排已毕,郭靖秉烛相候。哪知这一晚欧阳锋竟不到来, 次日安营后,三长老又在帐中掘下陷阱,这晚仍无动静。 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听得军中刁斗之声此起彼息,心 中也是思潮起伏。猛听得帐外如一叶落地,欧阳锋纵声长笑, 踏进帐来,便往椅中坐落。 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连人带椅跌入坑中。这陷阱深 达七八丈,径窄壁陡,欧阳锋功夫虽高,落下后急切间哪能 纵得上来?二十名亲兵从帐边蜂涌抢出,四十个大沙包迅即 投入陷阱,尽数压在欧阳锋身上。 鲁有脚哈哈大笑,叫道:“黄帮主料事如神……”简长老 向他瞪了一眼,鲁有脚急忙住口。郭靖忙问:“甚么黄帮主?” 鲁有脚道:“小人说溜了嘴,我是说洪帮主。若是洪帮主在此, 定然欢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问,突然帐外亲兵发起喊 来。 郭靖与三长老急忙抢出,只见众亲兵指着地下,喧哗叫

嚷。郭靖排众看时,见地下一个沙堆渐渐高起,似有甚么物 事要从底下涌出,登时醒悟:“欧阳锋好功夫,竟要从地下钻 将上来。”当即发令,数十名骑兵翻身上马,往沙堆上踹去。 众骑兵连人带马份量已然不轻,再加奔驰起落之势,欧 阳锋武功再强,也是禁受不起,只见沙堆缓缓低落,但接着 别处又有沙堆涌起。众骑兵见何处有沙堆耸上,立时纵马过 去践踏,过不多时,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 然闭气而死。 郭靖命骑兵下马掘尸。此时已交子时,众亲兵高举火把, 围成一圈,十余名兵士举铲挖沙,挖到丈余深处,果见欧阳 锋直挺挺站在沙中。此处离帐中陷坑已有数丈之遥,虽说沙 地甚是松软,但他竟能凭一双赤手,闭气在地下挖掘行走,有 如鼹鼠一般,内功之强,确是罕见罕闻。众士卒又惊又佩,将 他抬了起来,横放地下。 鲁有脚探他已无鼻息,但摸他胸口却尚自温暖,便命人 取铁链来捆缚,以防他醒转后难制。哪知欧阳锋在沙中爬行, 头顶始终被马队压住,无法钻上,当下假装闷死,待上来时 再图逃走。这时他悄没声的呼吸了几下,见鲁有脚站在身畔, 大声命人取链,突然跃起,大喝一声,伸手扣住了鲁有脚右 手脉门。 这一下变起仓卒,死尸复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郭靖 却已左手按住欧阳锋背心“陶道穴”,右手按住他腰间“脊中 穴”。这两个穴道都是人身背后的大穴,他若非在沙下被压得 半死不活,筋疲力尽,焉能轻易让人按中?他一惊之下,欲 待反手拒故,只觉穴道上微微一麻,知道郭靖留劲不发,若

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脏腑登时震碎,何况此时手足酸软,就 算并非要穴被制,与郭靖平手相斗也是万万不敌,只得放开 了鲁有脚手腕,挺立不动。 郭靖道:“欧阳先生,请问你见到了黄姑娘么?”欧阳锋 道:“我见到她的侧影,这才过来找她。”郭靖道:“你当真看 清楚了?”欧阳锋恨恨的道:“若非鬼丫头在此,谅你也想不 出这装设陷阱的诡计。”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罢,这次 饶了你。”右掌轻送,将他弹出丈余之外。他忌惮欧阳锋了得, 如若贸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击。 欧阳锋回过身来,冷然道:“我和小辈单打独斗,向来不 使兵刃。但你有鬼丫头暗中相助,诡计多端,此例只好破了。 十日之内,我携蛇杖再来。杖头毒蛇你亲眼见过,可须小心 了。”说罢飘然而去。 郭靖望着他的背影倏忽间在黑暗中隐没,一阵北风过去, 身上登感寒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惧, 自己虽跟江南六怪学过多般兵刃,但俱非上乘功夫,欲凭赤 手对付毒杖,那是万万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无一件擅长。 一时徬徨无计,抬头望天,黑暗中但见白雪大片大片的飘下。 回到帐中不久,寒气更浓。亲兵生了炭火,将战马都牵 入营帐避寒。丐帮众人大都未携皮衣,突然气候酷寒,只得 各运内力抵御。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 洗了羊血,就令帮众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结成了坚冰。花剌子模军乘寒来 攻,郭靖早有防备,以龙飞阵大胜了一仗,连夜践雪北追。 古人有诗咏寒风西征之苦云:“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

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 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又云:“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 骨缠草根。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郭靖久在漠 北,向习寒冻,倒也不以为苦,但想黄蓉若是真在军中,她 生长江南,如何经受得起?不由得愁思倍增。 翌晚宿营后他也不惊动将士,悄悄到各营察看,但查遍 了每一座营帐,又哪里有黄蓉的影子? 回到帅帐,却见鲁有脚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 道:“这欧阳锋狡猾得紧,吃了一次亏,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钩?” 鲁有脚道:“他料想咱们必使别计,哪知咱们却给他来个依样 葫芦。这叫作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人不可测。” 郭靖横了他一眼,心道:“你说带领小叫化不用读兵法, 这兵书上的话,却又记得好熟。”鲁有脚道:“但如再用沙包 堆压,此人必有解法。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同中求异。不用沙 包,却用滚水浇淋。”郭靖见数十名亲兵在帐外架起二十余只 大铁锅,将冻成坚冰的一块块白雪用斧头敲碎,铲入锅中,说 道:“那岂不活活烫死了他?”鲁有脚道:“官人与他相约,若 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饶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烫死了,算 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饶也无从饶起,自不能说是背约。” 过不多时,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旧状,铺上毛毡,摆 了张木椅。帐外众亲兵也已在锅底生起了柴火,烧冰化水,只 是天时实是寒冷过甚,有几锅柴薪添得稍缓,锅面上转眼又 结起薄冰。鲁有脚不住价催促:“快烧,快烧!” 突然间雪地里人影一闪,欧阳锋举杖挑开帐门,叫道: “傻小子,这次再有陷阱,你爷爷也不怕了!”说着飞身而起,

稳稳往木椅上一坐。 鲁、简、梁三长老料不到欧阳锋来得这般快法,此时锅 中坚冰初熔,尚只是一锅锅冰凉的雪水,莫说将人烫死,即 是用来洗个澡也嫌太冷,眼见欧阳锋往椅上一坐,不禁连珠 价叫苦。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欧阳锋大骂声中,又是连人 带椅的落入陷阱。 此时连沙包也未就手,以欧阳锋的功夫,跃出这小小陷 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长老手足无措,只怕郭靖受害,齐叫: “官人,快出帐来。”忽听背后一人低喝道:“倒水!” 鲁有脚听了这声音,不须细想,立即遵从,叫道:“倒水!” 众亲兵抬起大锅,猛往陷阱中泼将下去。 欧阳锋正从阱底跃起,几锅水忽从头顶泻落,一惊之下, 提着的一口气不由得松了,身子立即下堕。他将蛇杖在阱底 急撑,二次提气又上,这次有了防备,头顶灌下来的冷水虽 多,却已冲他不落。哪知天时酷寒,冷水甫离铁锅,立即结 冰,欧阳锋跃到陷阱中途,头上脚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坚冰。他 上跃之劲极是猛烈,但坚冰硬逾钢铁,咚的一下,头上撞得 甚是疼痛,欲待落下后蓄势再冲,双脚却已牢牢嵌在冰里,动 弹不得。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喝一声,运劲猛力挣扎,刚 把双脚挣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众亲兵于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练纯熟,四人抬锅倒水 后退在一旁,其余四人立即上前递补,此来彼去,犹如水车 一般,迅速万分。只怕滚水溅泼开来烫伤了,各人手上脸上 都裹布相护。岂知雪水不及烧滚,冷水亦能团敌,片刻之间, 二十余大锅雪水灌满了陷阱,结成一条四五丈长、七尺圆径

的大冰柱。 这一下误打误撞,竟然一举成功,众人都是惊喜交集。三 长老督率亲兵,铲开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缚住,赶了二 十匹马结队拉索,那冰柱拖将上来。 四营将士得讯,均到主帅帐前观看奇景。众人一齐用力, 竖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见欧阳锋露齿怒目,挥臂抬足,却 是困在冰柱中段,半点动弹不得。众将士欢声雷动。 鲁有脚生怕欧阳锋内功精湛,竟以内力熔冰攻出,命亲 兵继续浇水泼上,将那冰柱加粗。郭靖道:“我曾和他立约, 要相饶三次不杀。打碎冰柱,放了他罢!”三长老都感可惜, 但豪杰之士无不重信守义,当下也无异言。 鲁有脚提起铁锤正要往冰柱上击去,简长老叫道:“且 慢!”问郭靖道:“官人,以这欧阳锋的功力,在这冰柱中支 持得几时?”郭靖道:“一个时辰谅可挨到,过此以外,只怕 性命难保了。”简长老道:“好,咱们过一个时辰再放他。性 命能饶,苦头却不可不吃。”郭靖想起杀师之仇,点头称是。 讯息传到,别营将士也纷纷前来观看。郭靖对三长老道: “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究是武学宗师,岂 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卒用帐篷将冰柱遮住,派兵守御, 任他亲贵大将亦不得启帐而观。 过了一个时辰,三长老打碎冰柱,放欧阳锋出来。欧阳 锋盘膝坐在地下,运功良久,呕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 靖与三长老见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个时辰,虽然神情委顿,但 随即来去自如,均各叹服。 这一个时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当时只道是欧阳

锋在侧,以致提心吊胆,但破冰释人之后,在帐中亦自难以 宁静。他坐下用功,镇摄心神,约莫一盏茶时分,万念俱寂, 心地空明,突然之间,想到了适才烦躁不安的原因。原来当 鲁有脚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一人低喝:“倒水!” 这声音熟悉异常,竟有八九分是黄蓉的口音,只是当时正逢 欧阳锋落入陷阱,事势紧急,未及留心,但此后这“倒水”两 个字的声音,似乎始终在耳边萦绕不去,而心中却又捉摸不 着。 他跃起身来,脱口叫道:“蓉儿果然是在军中。我尽集将 士,不教漏了一个,难道还查她不着?”但随即转念:“她既不 肯相见,我又何必苦苦相逼?”展开图画,呆望画中少女,心 中悲喜交集。 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快马驰来,接着又听得亲卫喝令之 声,不久使者进帐,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来蒙古大军分 路进军,节节获胜,再西进数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 麻尔罕。成吉思汗哨探获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的新都,结集 重兵十余万守御,城精粮足,城防完固,城墙之坚厚更是号 称天下无双,料得急切难拔,是以传令四路军马会师齐攻。 次晨郭靖挥军沿那密河南行。军行十日,已抵撒麻尔罕 城下。城中见郭靖兵少,全军开关出战,却被郭靖布下风扬、 云垂两阵,半日之间,杀伤了敌人五千余名。花剌子模军气 为之夺,败回城中。 第三日成吉思汗大军,以及术赤、察合台两军先后到达。 十余万人四下环攻,哪知撒麻尔罕城墙坚厚,守御严密,蒙

古军连攻数日,伤了不少将士,始终不下。 又过一日,察合台的长子莫图根急于立功,奋勇迫城,却 被城上一箭射下,贯脑而死。成吉思汗素来钟爱此孙,见他 阵亡,悲怒无已。亲兵将王孙的尸体抬来,成吉思汗眼泪扑 簌而下,抱在怀中,将他头上的长箭用力拔出,只见那箭狼 牙雕翎、箭杆包金,刻着“大金赵王”四字。左右识得金国 文字的人说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来是完颜洪烈这奸贼!” 跃上马背,传令道:“大小将士听着:任谁鼓勇先登,破城擒 得完颜洪烈为王孙复仇,此城子女玉帛,尽数赏他。” 一百名亲兵站在马背之上,将大汗的命令齐声喊出。三 军听到,尽皆振奋踊跃,一时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或叠土 抢登,或竖立云梯,或抛掷钩索攀援,或拥推巨本冲门。但 城中将士百计守御,攻到傍晚,蒙古军折了四千余人,撒麻 尔罕城却仍是屹立如山。成吉思汗自进军花剌子模以来,从 无如此大败,当晚在帐中悲痛爱孙之亡,怒如雷霆。 郭靖回帐翻阅《武穆遗书》,要想学一个攻城之法,但那 撒麻尔罕的城防与中国大异,遗书所载的战法均无用处。 郭靖请鲁有脚入帐商议,知他必去就教黄蓉,待他辞出 后悄悄跟随,岂知鲁有脚前后布满丐帮帮众,一见郭靖便都 大声喝令敬礼。郭靖寻思:“这当然又是蓉儿的计谋,唉,她 总有避我之法,我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料中。” 过了一个多时辰,鲁有脚回报道:“这大城急切难攻,小 人也想不出妙计。且过几日,看敌军有无破绽,再作计较。” 郭靖点头不语。 他初离蒙古南下之时,只是个浑浑噩噩,诚朴木讷的少

年,但一年来迭经忧患,数历艰险,见识增进了不少,这晚 在帐中细细咀嚼画上两首词的词义,但觉缠绵之情不能自已, 心想:“蓉儿决非对我无情,定是在等我谢罪。只是我生来愚 蠢,却不知如何补过,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处,不禁烦恼 不已。 这晚睡在帐中,翻来覆去思念此事,直到三更过后,才 迷迷糊糊的睡去,梦中却与黄蓉相遇,当即问她该当如何谢 罪,只见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转, 却已记不起她说的是几句甚么话。他苦苦思索,竟连一个字 也想不起来,要待再睡,得以与黄蓉重在梦中相会,却偏偏 又睡不着了。焦急懊闷之下,连敲自己脑袋,突然间灵机一 动:“我记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她?”大叫:“快请鲁长老进 帐。” 鲁有脚只道有甚么紧急军务,披着羊裘赤足赶来。郭靖 道:“鲁长老,我明晚无论如何要与黄姑娘相见,不管是你自 己想出来的也好,还是去和别人商量也好,限你明日午时之 前,给我筹划一条妙策。”鲁有脚吃了一惊,说道:“黄帮主 不在此间,官人怎能与她相见?”郭靖道:“你神机妙算,定 有智计。明日午时若不筹划妥善,军法从事。”自觉这几句话 太也蛮横,不禁暗暗好笑。 鲁有脚欲待抗辩,郭靖转头吩咐亲兵:“明日午时,派一 百名刀斧手帐下伺候。”亲兵大声应了。鲁有脚愁眉苦脸,转 身出帐。 次日一早大雪,城墙上坚冰结得滑溜如油,如何爬得上 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时甫入寒冬,此后越来越冷,

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转暖,如舍此城而去,西进时在后路留 下这十几万敌军精兵,随时会被截断归路,腹背受敌;但若 屯兵城下,只怕敌人援军云集,倘是寡不敌众,一战而溃,势 不免覆军异域,匹马无归。他负着双手在帐外来回踱步,徬 徨无计,望着城墙边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峰皱起了眉头出神。 眼见这雪峰生得十分怪异,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耸 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无枝无叶的光干大树,是以当地土 人称之为“秃木峰”。撤麻尔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墙借用 了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日建城 的将作大匠极具才智。这山峰陡削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 生,纵是猿猴也决不能攀援而上。撒麻尔罕得此屏障,真是 固若金汤。 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结发起事,大小数百战,从未如今 日之困,难道竟是天绝我么?”眼见大雪纷纷而下,驼马营帐 尽成白色,城中却是处处炊烟,不由得更增愁闷。 郭靖却另有一番心事,只怕这蛮干之策被黄蓉一举轻轻 消解,再说鲁有脚若是当真不说,自己也决不能将他斩首。时 近正午,他沉着脸坐在帐中,两旁刀斧手各执大刀侍立,只 听得军中号角吹起,午时已届。鲁有脚走进帐来,说道:“小 人已想得一个计策,但怕官人难以照计行事。”郭靖大喜,说 道:“快说,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甚么难行?” 鲁有脚指着秃木峰的峰顶道:“今晚子时三刻,黄帮主在 峰顶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骗我。”鲁有 脚道:“我早说官人不肯依言,纵然想得妙计,也是枉然。”说

罢打了一躬,转身出帐。 郭靖心想:“果然蓉儿随口一句话,就叫我束手无策。这 秃峰山比铁掌山中指峰尚高数倍,蒙古的悬崖更是不能与之 相比。难道峰上当真有甚么神仙,能垂下绳子吊我上去么?” 当下闷闷不乐的遣去刀斧手,单骑到秃木峰下察看,但 见那山峰上下便似一般粗细,峰周结了一层厚冰,晶光滑溜, 就如当日冻困欧阳锋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地以来, 除了飞鸟之外,决无人兽上过峰顶。他仰头望峰,忽地拍的 一声,头上皮帽跌落雪地,刹那间心意已决:“我不能和蓉儿 相见,生不如死。此峰虽险,我定当舍命而上,纵然失足跌 死了,也是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时舒畅。 这晚他饱餐一顿,结束停当,腰中插了匕首,背负长索, 天未全黑,便即举步出帐。只见鲁、简、梁三长老站在帐外, 说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鲁有 脚道:“正是,官人不是与黄帮主有约,要在峰顶相会么?”郭 靖大奇,心道:“难道蓉儿并非骗我?”又惊又喜,随着三人 走到秃木峰下。 只见峰下数十名亲兵赶着数十头牛羊相候。鲁长老道: “宰罢!”一名亲兵举起尖刀,将一头山羊的后腿割了下来,乘 着血热,按在峰上,顷刻间鲜血成冰,将一条羊腿牢牢的冻 在峰壁,比用铁钉钉住还要坚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举用意,另一名亲兵又已砍下一条羊腿, 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条羊腿高了约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 三长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级,当斯酷寒,再无别法更妙于此。只 见鲁有脚纵身而起,稳稳站在第二条羊腿之上。简长老砍下

一条羊腿,向上掷去,鲁有脚接住了又再粘上。 过不多时,这“羊梯”已高达十余丈,在地下宰羊传递 上去,未及粘上峰壁,已然冻结。郭靖与三长老垂下长索,将 活羊吊将上去,随杀随粘。待“羊梯”建至山峰半腰,罡风 吹来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虽微微 摇晃,双脚在羊腿上站得极稳,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将 长索缚在腰间,互为牵援,直忙到半夜,这“羊梯”才建到 峰顶。三长老固然疲累之极,郭靖也已出了好几身大汗。 鲁有脚喘了好几口气,笑道:“官人,这可饶了小人么?” 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说道:“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三位 才好。”鲁有脚道:“这是帮主之令,再为难的事也当遵办。谁 教我们有这么一位刁钻古怪的帮主呢。”三长老哈哈大笑,面 向山峰,缓缓爬下。 郭靖望着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隆到峰腰,这才回身,只见 那山峰顶上景色瑰丽无比,万年寒冰结成一片琉璃世界,或 若琼花瑶草,或似异兽怪鸟,或如山石嶙峋,或拟树枝桠槎。 郭靖越看越奇,赞叹不已。料想不久黄蓉便会从“羊梯”上 峰,霎时之间不禁热血如沸,面颊通红,正自出神,忽听身 后格格一声轻笑。 这一笑登时教他有如雷轰电震,立即转过身来,月光下 只见一个少女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却不是黄蓉是谁? 郭靖虽明知能和她相见,但此番相逢,终究是乍惊乍喜, 疑在梦中。两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顶寒冰滑溜 异常,两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两响,同时滑倒。郭 靖生怕黄蓉跌伤,人未落地,运劲向前急纵,抢着将她抱住。

两人睽别经年,相思欲狂,此时重会,搂住了哪里还能分开? 过了好一阵子,黄蓉轻轻挣脱,坐在一块高凸如石凳的 冰上,说道:“若不是见你想得我苦,才不来会你呢。”郭靖 傻傻的望着她,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叫了声: “蓉儿。”黄蓉应了他一声。郭靖喜悦万分,又叫道:“蓉儿。” 黄蓉笑道:“你还叫不够么?这些日子来,我虽不在你眼 前,难道你每天不是叫我几十遍么?”郭靖道:“你怎知道?” 黄蓉微笑道:“你见不着我,我却常常见你。”郭靖道:“你一 直在我军中,干么不让我相见?”黄蓉嗔道:“亏你还有脸问 呢?你一知道我平安无恙,就会去和那华筝公主成亲。我宁 可不让你知晓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子么?” 郭靖听她提到华筝的名字,狂喜之情渐淡,惆怅之心暗 生。 黄蓉四下一望,道:“那座水晶宫多美,咱们到里面坐下 说话。”郭靖顺着她眼光瞧去,只见一大块坚冰中间空了一个 洞穴,于月光下暗影朦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块大水 晶雕成的宫殿。 两人携手走进冰洞,挨着身子坐下。黄蓉道:“想到你在 桃花岛上这般待我,你说我该不该饶你?”郭靖站起身来,说 道:“蓉儿,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赔罪。”他一本正经,当真 就跪了下来,重重的磕下头去。 黄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罢,若是我不饶你, 你就是砍掉鲁有脚一百个头,我也懒得爬这高峰呢!”郭靖喜 道:“蓉儿,你真好。”黄蓉道:“有甚么好不好的?先前只道 你一心一意就想给师父报仇,心里没我这个人半点影子,我

自然生气啦!后来见你与欧阳锋立约,为了我肯饶他三次不 死,这么说,你倒当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摇头道:“你到这时候才知道我的心。”黄蓉又抿嘴 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甚么?”郭靖的眼光一直望着她脸, 听到这句话才看她身上,只见她穿着一袭黑色貂裘,正是当 日两人在张家口订交时自己所赠,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 手。 两人偎倚着坐了片刻,郭靖道:“蓉儿,我听大师父说, 你在铁枪庙里被欧阳锋逼着同行,后来怎生逃出了他手掌?” 黄蓉叹道:“就只可惜了陆师哥好好一座归云庄。老毒物那日 逼我跟他讲解《九阴真经》,我说讲解不难,但须得有个清净 所在。老毒物说这个自然,咱们去僻静之地找所寺院。我说 寺院中和尚讨厌,我又不爱吃素。老毒物说那怎么办。我说 太湖旁有座归云庄,风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过庄主是我 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黄蓉道:“不,他这人 可有多自大,哪把旁人放在眼内。我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要 去。他说不管那庄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对付得了。两 人到了归云庄上,陆师哥父子却全不在家,原来一齐到江北 宝应程大小姐府上探访亲家去啦。你知道那庄子是按着我爹 爹五行八卦之术建造的。老毒物一踏进庄子,就知不妙,正 想拉了我退出,可是我东一钻西一拐,早就躲了个没影没踪。 他找我不到,怒起上来,一把火将归云庄烧成了白地。”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去归云庄找过你的,只见到 满地瓦砾,哪料到竟是老毒物干的好事。”黄蓉道:“我料到

他要烧庄,要大伙儿事先躲开啦。老毒物虽抓我不到,可是 他当真歹毒,守着去桃花岛的途径候我,几次险些儿给他撞 到,后来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随后跟着。傻哥哥,幸好你 傻里傻气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机灵,来个前后合围,我可 不知该躲到哪里去啦。”郭靖赧然呆笑。 黄蓉道:“但最后还是你聪明,知道逼鲁有脚想计策。”郭 靖道:“蓉儿,是你教我的啊。”黄蓉奇道:“我教你的?”郭 靖道:“你在梦里教我的。”当下把梦中情境说了一遍。 黄蓉这次却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动,幽幽的道:“古人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这般思我念我,我其实早该与你相 见了。”郭靖道:“蓉儿,以后你永远别离开我,好不好?” 黄蓉望着团团围绕山峰的云海出了一会神,忽道:“靖哥 哥,我冷。”郭靖忙将身上皮裘解下,给她披在身上,道: “咱们下去罢。”黄蓉道:“好,明晚我们再来这里,我把《九 阴真经》的要义详详细细说给你所。”郭靖大感诧异,问道: “甚么?”黄蓉的右手本来与他的左手握着,这时用力捏了一 把,说道:“我爹爹译出了真经最后那一篇中叽哩咕噜的文字, 明晚我来说给你听。”郭靖心想:“这篇梵文明明是一灯大师 译出来的,怎么说是她爹爹?”心头疑惑,正要再问,黄蓉又 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他心知其间必有缘故,当下随口答应,两人一齐下峰。回 到帐中,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欧阳锋也到了秃木峰上,咱 们说话之时,他就躲在后面偷听。”郭靖大吃一惊,道:“啊, 我竟没发觉。” 黄蓉道:“他躲在一块冰岩后面。老毒物老奸巨猾,这次

却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才隔着 冰山隐隐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来你提《九阴真 经》甚么,是说给他听的。”黄蓉道:“嗯,我要骗他到山峰 绝顶,咱们却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顶上修仙练气,做一辈 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余精锐。城头守军嘻 笑辱骂。只气得成吉思汗暴跳如雷,放眼又见满野都是冻毙 的蒙古马匹尸体,更是心惊。 当晚郭靖、黄蓉与丐帮三老安排停当,只待欧阳锋上得 峰去,就在下面毁梯。岂知欧阳锋狡猾殊甚,却也防到了这 着,远远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现身。 黄蓉微一沉吟,又生一计,令人备了几条长索,用石油 浸得湿透。花剌子模国地底到处遍藏石油。千余年前,当地 居民掘井取水,却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后便用以煮饭烧 物。蒙古军亦自花剌子模百姓处夺得石油,作为燃料。 靖蓉二人背负油索上峰,将索子藏在岩石之后,然后坐 在水晶宫中谈论。过不多时,欧阳锋的人影果在冰岩后面隐 约显现。他轻功已练至炉火纯青之境,上峰履冰,竟是悄无 声息,料想二人定难知觉。黄蓉当即说了几节经文,两人假 意研讨。研讨是假,谈论的经文要旨却句句是真。欧阳锋听 在耳里,但觉妙义无穷,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 头,她纵然无奈说了,也必不肯说得这般详尽,在此窃听,那 真是妙不可言。 黄蓉慢慢讲解,郭靖假意询问。欧阳锋心道:“这么浅显 的道理也不明白,当真笨得可以。”忽听峰下号角声响,甚是

紧逼。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大汗点将,我得下去。”其实 这号角声却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黄蓉道:“那么咱们明儿再 来。”郭靖道:“上峰下峰,极是费事,在帐中说不好吗?”黄 蓉道:“不,欧阳锋那老儿到处找我,此人狡狯已极,没地方 躲得了他。可是凭他再奸猾十倍,也决想不到咱俩会到这山 峰绝顶上来。”欧阳锋暗自得意:“嘿,莫说小小一个山峰,就 是逃到天边,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么你在这里等着,半个时辰之内,我必可赶 回。”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径自下峰。他把黄蓉一人留在峰上, 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想到欧阳锋一意要偷听真经,必不致 现身相害。 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怎么靖哥 哥还不上来?这峰上不知有鬼没有?想起杨康和欧阳克,当 真心里害怕,我且下去一会,再跟靖哥哥一起上来。”欧阳锋 只怕被她发觉,缩在冰岩后面不敢丝毫动弹,眼见她也攀下 山峰去了。 郭靖与三长老守在峰脚,一见黄蓉下来,立刻举火把点 燃长索。原来郭靖下峰之时,将浸了石油的长索绕在一只只 冰冻的羊腿之上。长索一路向上焚烧,羊腿受热,附在峰壁 上的血冰熔化,每步梯级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见一条火 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着冰雪,煞是好看。 黄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说这次还饶不饶他?”郭 靖道:“这是第三次,咱们不能失信背约。”黄蓉笑道:“我有 个法儿,既不背约,又能杀了他给你师父报仇。”郭靖大喜, 叫道:“蓉儿,你当真全身是计。怎么能这般妙法?”

黄蓉笑道:“那一点也不难。咱们让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 十夜西北风,叫他又冻又饿,熬个筋疲力尽,然后搭羊梯救 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饶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黄 蓉道:“你既饶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气。一等他下峰, 踏上平地,咱俩同时动手,再加上三位长老相助,咱们五人 打一个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说能不能杀他?”郭靖道:“那当 然能够。只是这般杀了他,未免胜之不武。”黄蓉道:“嘿,跟 这般歹毒狠恶之人,还讲甚么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师父之 时,手下可曾容情了?” 想到恩师的血海深仇,郭靖不由目眦欲裂,又想欧阳锋 本领高强,若是这次放过了他,以后未必再有复仇机会,当 下咬牙道:“好,就是这么办。” 两人回到帐中,这番当真研习起《九阴真经》上的武功 来,谈论之下,均觉对方一年来武功大有长进,均感欣慰。 说到后来,郭靖道:“完颜洪烈那奸贼就在这城内,我们 眼睁睁的瞧着,却拿他无可如何。你倒想个攻城的妙法。”黄 蓉沉吟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筹划过十几条计策,却没一 条当真管用。”郭靖道:“丐帮兄弟之中,总有十几个轻身功 夫甚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们试试爬城如何?”黄蓉摇 头道:“这城墙每一丈之内都有十几把强弓守着,别说不易爬 城,即令十几人个个都冲进了城去,里面十多万守军挡住了, 也必无法斩关破门。”两人长夜纵谈,这一晚竟没睡觉。 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万余名蒙古兵扳起弹 石机,只见石弹如雨般落向城中。但守军藏身于碉堡之中,石 弹摧破民房甚众,守军伤亡却少。一连三日,蒙古军百计攻

击,始终不逞。 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飘下鹅毛大雪。郭靖望着峰顶道: “只怕等不到十日,欧阳锋就冻得半死了。”黄蓉道:“他内功 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语甫毕,突然两人同时惊叫,只见 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欧阳锋的身形。黄蓉拍手喜叫:“老毒 物熬不住,自行寻死啦!”随即奇道:“咦,奇怪!怎么会这 样?” 只见他并非笔直下堕,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就似风筝 一般。靖、蓉二人惊诧万分,心想从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 到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势怎地如此缓慢,难道老毒 物当真还会妖法不成?片刻之间,欧阳锋又落下一程,二人 这才看清,只见他全身赤裸,头顶缚着两个大圆球一般之物。 黄蓉心念一转,已明其理,连叫:“可惜!” 原来欧阳锋被困秃木峰顶,他武功虽高,终究无法从这 笔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来,熬了几日冻饿,情急智生,忽然 想到一法。他除下裤子,将两只裤脚都牢牢打了个结,又怕 裤子不牢,将衣衫都除下来缚在裤上,双手持定裤腰,咬紧 牙关纵身一跃,从山峰上跳将下来。这法子原本极为冒险,只 是死中求生,除此更无他策,果然一条裤子中鼓满了气,将 他下降之势大为减弱。他不穿衣裤,双手几乎冻僵,当下仗 着一身卓绝内功,强自运气周流全身,与寒气冰雪相抗。 黄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时城 内城外两军尽已瞧见,数十万人一齐仰起了头望着这空中飞 人。许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头膜拜。 郭靖看着欧阳锋落下的方向,必是堕入城中,待他离地

尚有数十丈,抢过一张铁胎弓,连珠箭发,往他身上射去,心 想他身在半空,无可腾挪闪避,只是想到相饶三次之约,箭 头对准他大腿非致命之处。欧阳锋人在半空,却是眼观四方, 见箭射到,当即弯腰弓身,双足连挥,把郭靖射上来的箭枝 一一踢开。 三军喧哗声中,成吉思汗已听到郭靖的约略禀报,下令 放箭。登时万弩同张,箭似飞蝗,齐向欧阳锋射去。 眼见他就是有千手万腿,也难以逐一拨落。他全身赤裸, 在空中又无可腾挪闪避,势必要将他射得刺猬相似。欧阳锋 见情势危急,突然松手,登时头下脚上的倒堕下来。数十万 人齐声呼喊,当真惊天动地。 只见他在半空腰间一挺,扑向城头的一面大旗。此时西 北风正厉,将那大旗自西至东张得笔挺。欧阳锋左手前探,已 抓住了旗角,就这么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为二。欧阳锋 一个筋斗,双脚勾住旗杆,直滑下来,消失在城墙之后。 两军见此奇事,无不骇然,一时谈论纷纷,竟忘了厮杀。 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饶他,下次岂非尚要相饶一次?蓉 儿定然极为不快。”哪知一转头,却见黄蓉眼含笑意,忙问: “蓉儿,甚么事高兴?”黄蓉双掌一拍,笑道:“我送一份大礼 给你,你喜不喜欢?”郭靖道:“甚么礼啊?”黄蓉道:“撒麻 尔罕城。”郭靖愕然不解。黄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个破城 妙法,你去调兵遣将,今晚大功可成。”当下在他耳边轻轻说 了几句话,只把郭靖喜得连连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传下密令,命部属割破帐篷,制成一顶 顶圆伞,下系坚牢革索,限一个半时辰缝成一万顶。将士尽

皆起疑,心想帐篷割破,如此严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 也是难熬,但主帅有令,只得遵从。 郭靖又令调集军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一 个万人队在北门外布成天覆、地载、风扬、云垂四阵,专等 捕帅捉将;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两侧布成龙飞、虎翼、鸟翔、 蛇蟠四阵,勒逼敌军投向天地风云四阵之中;令第三个万人 队轻装劲束,以候调用。 当晚饱餐战饭,两个万人队依令北开。待到戌末亥初,郭 靖派亲兵禀报大汗,敌城眼下可破,请调重兵冲城。成吉思 汗得报,将信将疑,急令郭靖进帐回报。亲兵禀告:“金刀驸 马此时已率部出击,只待大汗接应。” 郭靖阵中吹动号角,千余军士宰牛杀羊,将肉块冻结在 高峰之上。丐帮中高来高去的好手甚多,互相传递牵援,架 成了数十道“羊梯”。郭靖一声令下,当先抢上,一万名将士 以长索系腰,慢慢爬上峰顶。此刻严令早传,不得发出丝毫 声息。黑夜中但见数十条夭矫巨龙蜿蜒上峰。 这山峰绝顶方圆不广,一万人拥得密密层层,后来者几 无立足之地。郭靖令将士在腰里系上革伞,各执兵刃,跃入 城中,齐攻南门。 他手掌一拍,首先跃下,数百名丐帮帮众跟着涌身跃落。 这般高峰下跃,自是极险,但蒙古将士素来勇悍,日间又曾 见欧阳锋从峰上降落,各人身上革伞比他鼓气入裤之法更是 稳当得多,再见主帅身先士卒,当下个个奋勇。一时之间,空 中宛似万花齐放,一顶顶革伞张了开来,带着将士稳稳下堕。 黄蓉坐在峰顶冰岩之上,眼见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

放,寻思:“成吉思汗破城与否,原本与我无关。但若靖哥哥 能听我言语,倒可乘机了结一件大事。” 郭靖足一着地,立即扯下背后革伞,舞动大刀,猛向守 军扫去。此时城中已有少数守军惊觉,但斗然间见到成千成 万敌军从天而降,骇惶之余,哪里还有斗志?最先着地的又 是丐帮帮众,个个武艺高强,接战片刻,早已攻近城门。接 着蒙古军先后降落,虽有数百名军士因伞破跌毙,但十成中 倒有九成多平安着地,大半受风吹荡,落入城中各处,被花 剌子模军围住,或擒或杀,但落在城门左近的也有一二千人。 郭靖令半数抵挡敌军,半数斩关开城。 成吉思汗见到郭靖所部飞降入城,惊喜交集,当即尽点 三军,攻向城边,只见南门大开,数百名蒙古军执矛守住。当 下几个千人队蜂涌冲入,里应外合,奋勇攻杀。十余万守军 张惶失措,不知敌军从何而来。蒙古军一面厮杀,一面到处 浇泼石油放火。城中大火冲天,花剌子模兵更是乱成一团。 未及天明,守军大溃。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得报北门尚 无敌军,当即开城北奔。哪知郭靖的一个万人队早就候在两 侧,箭矛齐施,大杀一阵。摩诃末无心恋战,命完颜洪烈率 兵殿后,自己在亲兵拥护下当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颜洪烈,乱军中见他金盔闪动,率军急 追。花剌子模军虽败,毕竟人数众多,此时困兽之斗,个个 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拦不住,前面快马不住报来,说道 敌军即将突围。 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 穷寇莫追。”当即下令变阵,令旗展处,天地风云四阵让开通

路,数万花剌子模军疾冲而过,又见令旗扬起,号炮响动,四 阵重又合围。此时敌军只剩殿后万余人,虽皆精锐,然败军 之余,士无斗志,尽数为郭靖部属所擒。郭靖检点俘虏,却 不见完颜洪烈在内,此仗虽获全胜,仍是不免怏怏。 待到天明,城中残敌肃清。成吉思汗在摩诃末王宫大集 诸将。 郭靖正在整军,查点慰抚部下伤亡,听得大汗的金角吹 动,忙循声赶去,奔到王宫前面广场,见宫门旁站着一小队 军士,黄蓉与鲁有脚等三长老都在其内。黄蓉双手一拍,两 名小军抬上一只大麻袋。她笑道:“喂,你猜猜这里面是甚么?” 郭靖笑道:“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着?”黄蓉 道:“这是我送给你的,定要教你欢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寻到甚么美貌女子,来开 自己一个玩笑?当下摇头道:“我不要。”黄蓉笑道:“你当真 不要?见到了可别改口。” 她将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发散 乱,满脸血污,披着一件花剌子模兵所穿的皮袄。看他面目 时,赫然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郭靖大喜,道:“妙极了, 你从哪里捉来?”黄蓉道:“我见败兵从北门出来,一队兵打 着赵王旗号,一个金盔锦袍的将军领军奔东。我想完颜洪烈 这厮狡猾得紧,败军之后决不会公然打起赵王旗号,定是个 金蝉脱壳之计。旗号打东,他必定向西遁逃,当下与鲁长老 等在西边埋伏,果然拿到这厮。”郭靖向她深深打了一躬,说 道:“蓉儿,你为我报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说甚么好。” 黄蓉抿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罢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

有重赏,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没甚么想要的。”黄蓉 向旁走开,低声道:“你过来。”郭靖跟了过去。黄蓉道:“这 世上难道你当真没甚么想要的了?”郭靖一怔,道:“我只要 一样,就是盼望永远不和你分离。”黄蓉微笑道:“今日你立 此大功,纵然有甚么事触犯大汗,我想他也决不会生气发 作。”郭靖“嗯”了一声,还未明白。黄蓉道:“此刻你若是 求他封甚么官爵,他必答应。但若求他不封你甚么官爵,他 也难以拒绝。要紧的是须得要他先行亲口言明,不论你求甚 么,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黄蓉听他说了“是啊”两字,不再接口,只是搔头,恼 道:“你这金刀驸马做得挺美,是不是?”这句话才把郭靖说 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大汗辞婚, 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说出口后难以拒绝。”黄蓉愠道:“那可 全凭你自己了,说不定你想做驸马爷呢?”郭靖道:“蓉儿,华 筝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对她始终情若兄妹。起初我拘 于信义,不便背弃婚约,若是大汗肯收回成命,那当真两全 其美。” 黄蓉心中甚喜,向他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说,忽听宫 中二次金角响起,伸手在黄蓉手上一提,说道:“蓉儿,你听 我好音。”当下押着完颜洪烈进宫朝见大汗。 成吉思汗见郭靖进来,心中大喜,亲下宝座迎接,携着 他手上殿,命左右搬来一张锦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待听 郭靖说起拿到完颜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见完颜洪烈俯伏在 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头上,笑道:“当时你到蒙古来耀武扬 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颜洪烈自知不免一死,抬头说道:

“当时我金国兵力强盛,恨不先灭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日之 患。”成吉思汗大笑,命亲兵牵将出去,就在殿前斩首。郭靖 想起父亲大仇终于得复,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说破城擒得完颜洪烈者,此城子女玉 帛全数赏他,你领兵点收去罢。”郭靖摇头道:“我母子受大 汗恩庇,足够温饱,奴仆金帛,多了无用。”成吉思汗道: “好,这正是英雄本色。那么你要甚么?但有所求,我无不允 可。”郭靖离座打了一躬,说道:“欲求大汗一事,请大汗勿 怒。”成吉思汗笑道:“你说罢。” 郭靖正欲说出辞婚之事,忽听得远处传来成千成万人的 哭叫呼喊之声,震天撼地,惊心动魄。殿上诸将尽皆跃起,抽 出长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剌子模军民突然起事,都要奔 出去镇压。成吉思汗笑道:“没事,没事。这狗城不服天威, 累得我损兵折将,又害死了我爱孙,须得大大洗屠一番。大 家都去瞧瞧。”当下离座步出,诸将跟随在后。 众人出宫后上马驰向西城。但听得哭叫之声愈来愈是惨 厉。一出城门,只见数十万百姓奔逃哭叫,推拥滚扑,蒙古 兵将乘马来回奔驰,手舞长刀,向人群砍杀。 原来蒙古人命令居民尽数出城,不得留下一个。当地居 民初时还道是蒙古人点阅户口,以防藏匿奸细,哪知蒙古军 先搜去居民全部兵器,再点出诸般巧手工匠,随即在人丛中 拉出美貌的少妇少女,以绳索缚起。撒麻尔罕居民此时才知 大难临头,有的欲图抵抗,当场被长刀长矛格毙。蒙古军十 几个千人队齐声呐喊,向人丛冲去,举起长刀,不分男女老 幼的乱砍。这一场屠杀当真是惨绝人寰,自白发苍苍的老翁,

以至未离母亲怀抱的婴儿,无一得以幸免。当成吉思汗率领 诸将前来察看时,早已有十余万人命丧当地,四下里血肉横 飞,蒙古马的铁蹄踏着遍地尸首,来去屠戳。 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杀得好,杀得好,叫他们知 道我的厉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不住,驰到成吉思汗 马前,叫道:“大汗,你饶了他们罢。”成吉思汗手一摆,喝 道:“尽数杀光,一个也不留。”郭靖不敢再说,只见一个七 八岁的孩子从人丛中逃了出来,扑在一个被战马撞倒的女子 身上,大叫:“妈妈!”一名蒙古兵疾冲而过,长刀挥处,母 子两人斩为四段。那孩子的双手尚自牢牢抱着母亲。 郭靖胸中热血沸腾,叫道:“大汗,你说过这城中的子女 玉帛都是我的,怎么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笑道 “你自己不要的。”郭靖道:“你说不论我求你甚么,你都允可, 是么?”成吉思汗点头微笑。郭靖大声道:“大汗言出如山,我 求你饶了这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为惊诧,万想不到他会恳求此事,但既已答 应,岂能反悔?心中极为恼怒,双目如要喷出火来,瞪着郭 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家伙,你当真求我此事?” 诸王众将见大汗发怒,都是吓得心惊胆战。成吉思汗左 右一列排开,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将,刚猛剽悍,视死如 归,但大汗一怒,却是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从未见成吉思汗如此凶猛的望着自己,也是极为害 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战,说道:“只求大汗饶了众百姓的性 命。” 成吉思汗低沉着嗓子道:“你不后悔?”郭靖想起黄蓉教

他辞婚,现下放过这个良机,终身要失去大汗的欢心,那也 罢了,而自己与黄蓉的良缘却也化为流水,但眼见这数十万 百姓呼叫哀号的惨状,如何能见死不救?当即昂然道:“我不 后悔。” 成吉思汗听他声音发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 强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强,拔出长刀,叫道:“收兵!”亲 兵吹起号角,数万蒙古骑兵身上马上都是溅满鲜血,从人丛 中纵马而出,整整齐齐的排列成阵。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来,从无一人敢违逆他的旨意,这 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将他屠城之令扼住,心中甚是恼怒,大叫 一声,将长刀重重掷在地下,驰马回城。诸将都向郭靖横目 而视,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谁倒霉,难免要大吃苦头。 攻破撒麻尔罕城后本可大掠大杀数日,这么一来,破城之乐 是全盘落空了。 郭靖知道诸将不满,也不理会,骑着小红马慢慢向僻静 之处走去。此时大战初过,城内城外成千成万座房屋兀自焚 烧,遍地都是尸骇,雪满平野,尽染赤血。他想:“战祸之惨, 一至于斯。我为了报父亲之仇,领兵来杀了这许多人。大汗 为了要征服天下,杀人更多。可是千万将士百姓却又犯了甚 么罪孽,落得这般肝脑涂地,骨弃荒野?”他越想心中越是不 安:“我破城为父报仇,却害死了这许多人,到底该是不该?” 他一人一骑,在荒野中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 才回到城中宿营之处。来到营门,只见大汗的两名亲兵候在 门外,上前行礼,禀道:“大汗宣召驸马爷,小人相候已久,

请驸马爷快去。” 郭靖心想:“我日间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将我斩首也未可 知。事已如此,只好相机行事。”当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亲兵 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叫他急速报与鲁有脚知道,自己径 行入宫。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 怒,我总是不收回饶赦满城百姓的求恳。他是大汗,不能食 言。” 他满心以为成吉思汗必在大发脾气,哪知走到殿门,却 听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声一阵阵从殿中传出。郭靖不由得微 感诧异,加快脚步走进殿去,只见成吉思汗身旁坐着一人,脚 边又坐着一个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着的童颜白发,原来 是长春子丘处机,脚边的少女却是华筝公主。 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见。成吉思汗从侍从手中抢过一枝 长戟,掉过头来,戟杆往郭靖头上猛击下去。郭靖一惊,侧 头让开,这一杆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声,戟杆断为两截。成 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家伙,就这么算了。若不是瞧在 丘道长和女儿份上,今日要杀你的头。” 华筝跳起身来,叫道:“爹,我不在这儿,你定是尽欺侮 我郭靖哥哥。”成吉思汗将断戟往地下一掷,笑道:“谁说的?” 华筝道:“我亲眼见啦,你还赖呢。因此我不放心,要和丘道 长一起来瞧瞧。” 成吉思汗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郭靖,笑道:“大家坐 着别吵,听丘道长读诗。” 原来丘处机在烟雨楼斗剑后,眼见周伯通安好无恙,又 知害死了谭处端的正凶是欧阳锋,当下与马钰等向黄药师郑

重谢罪。全真六子后来遇到柯镇恶,得悉备细,都是不胜浩 叹。丘处机想起收徒不慎,对杨康只授武功而不将他带出王 府,少年人习于富贵,把持不定,终于落此下场,更是自责 甚深。这日得到成吉思汗与郭靖来信,心想蒙古人并吞中国 之势已成,难得成吉思汗前来相邀,正好乘机进言,若能启 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普天下千千万万百姓免于屠戮,实是无 量功德,心中又挂念郭靖,当下带了十余名弟子冒寒西来。 丘处机见郭靖经历风雪,面目黝黑,身子却更为壮健,甚 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时,他正与成吉思汗谈论途中见闻,说 有感于风物异俗,做了几首诗,当下捋须吟道:“十年兵灾万 民愁,千万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 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漏诛残喘在,早教 生民得消忧。”一名通晓汉语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将诗义译 成蒙古语。成吉思汗听了,点头不语。 丘处机向郭靖道:“当年我和你七位师父在烟雨楼头比 武,你二师父从我怀中摸去了一首未成律诗。此番西来,想 念七位旧友,终于将这首诗读成了。”当下吟道:“‘自古中 秋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耀 水精。’这四句是你二师父见过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却 见不到了:‘吴越楼台歌吹满,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临 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郭靖想到江南七怪,不禁泪水盈 眶。 成吉思汗道:“道长西来,想必已见我蒙古兵威,不知可 有诗歌赞咏否?” 丘处机道:“一路见到大汗攻城掠地之威,心中有感,也

做了两首诗。第一首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 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 细琐徒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耶律楚材心想大汗听了定然不喜,一时踌躇不译。丘处 机不予理会,续念道:“我第二首是:‘呜呼天地广开辟,化 生众生千万亿。暴恶相侵不暂停,循环受苦知何极。皇天后 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却无福,徒劳日夜含 酸辛?’” 这两首诗虽不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悯人之心,跃然而出。 郭靖日间见到屠城的惨状,更是感慨万分。成吉思汗道:“道 长的诗必是好的,诗中说些甚么,快译给我听。”耶律楚材心 想:“我曾向大汗进言,劝他少杀无辜百姓,他哪里理睬。幸 得这位道长深有慈悲心肠,作此好诗,只盼能说动大汗。”当 下照实译了。成吉思汗听了不快,向丘处机道:“听说中华有 长生不老之法,盼道长有以教我。” 丘处机道:“长生不老,世间所无,但道家练气,实能却 病延年。”成吉思汗问道:“请问练气之道,首要何在?”丘处 机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成吉思汗问道:“何者为善?” 丘处机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成吉思汗默然。 丘处机又道:“中华有部圣书,叫作《道德经》,吾道家 奉以为宝。‘天道无亲’、‘圣人无常心’云云,都是经中之言。 经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恬淡为上。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 志于天下矣。’” 丘处机一路西行,见到战祸之烈,心中恻然有感,乘着

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长生延年之术,当下反复开导,为民请命。 成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骎衰,所关怀的只是长生不 老之术,眼见丘处机到来,心下大喜,只道纵不能修成不死 之身,亦必可获知增寿延年之道,岂知他翻来覆去总是劝告 自己少用兵、少杀人,言谈极不投机,说到后来,对郭靖道: “你陪道长下去休息罢。” 注: 一、花剌子模为回教大国,国境在今苏联南部、阿 富汗、伊朗一带。撒麻尔罕城在今苏联乌孜别克共和国 境内。据《元史》载,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 赤时,曾以石油浇屋焚烧,城因之破。 二、据史籍载,丘处机与成吉思汗来往通信三次,始 携弟子十八人经昆仑赴雪山相见。弟子李志常撰有《长 春真人西游记》一书,备记途中经历,此书今尚行世。

第三十八回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处机与他门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 志诚、于志可,张志素、王志明、宋德方等辞出。来到宫外, 只见黄蓉与鲁、简、梁三长老以及千余名丐帮帮众,都骑了 马候在宫外。 眼见郭靖出宫,黄蓉拍马迎上,笑问:“没事吗?”郭靖 笑道:“运气不错,刚碰着丘道长到来,大汗心情正好。”黄 蓉向丘处机行礼见过,对郭靖道:“我怕大汗发怒要杀你,领 人在这里相救。大汗怎么说?答应了你辞婚么?”郭靖踌躇半 晌,道:“我没辞婚。”黄蓉一怔,道:“为甚么?”郭靖道: “蓉儿你千万别生气,因为……”刚说到这里,华筝公主从宫 中奔出,大声叫道:“郭靖哥哥。” 黄蓉见到是她,脸上登时变色,立即下马,闪在一旁。郭 靖待要对她解释,华筝却拉住了他手,说道:“你想不到我会 来罢?你见到我高不高兴?”郭靖点点头,转头寻黄蓉时,却 已人影不见。 华筝一心在郭靖身上,并未见到黄蓉,拉着他手,咭咭 呱呱的诉说别来相思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儿必道我见到 华筝妹子,这才不肯向大汗辞婚。”华筝所说的话,他竟一句

也没有听进耳里。华筝说了一会,见他呆呆出神,嗔道:“你 怎么啦?我大老远的赶来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 郭靖道:“妹子,我挂念着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头 再跟你说话。”嘱咐亲兵款待丘处机,径行奔回营房去找黄 蓉。亲兵说道:“黄姑娘回来拿了一幅画,出东门去了。”郭 靖惊问:“什么画?”那亲兵道:“就是驸马爷常常瞧的那幅。” 郭靖更惊,心想:“她将这画拿去,显是跟我决绝了。我什么 都不顾啦,随她南下便是。”匆匆留了字条给丘处机,跨上小 红马出城追去。 那小红马脚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着黄蓉,心中焦急,更 是不住的催促,转眼之间,已奔出数十里,城郊人马杂沓,尸 骸纵横,一到数十里外,放眼但见一片茫茫白雪,雪地里却 有一道马蹄印笔直向东。郭靖心中甚喜:“小红马脚力之快, 天下无双,再过片刻,必可追上蓉儿。我和她同去接了母亲, 一齐南归。华筝妹子纵然怪我,那也顾不得了。” 又奔出十余里,只见马蹄印转而向北,蹄印之旁突然多 了一道行人的足印。这足印甚是奇特,双脚之间相距几有四 尺,步子迈得如此之大,而落地却轻,只陷入雪中数寸。郭 靖吃了一惊:“这人轻身功夫好生厉害。”随即想到:“左近除 欧阳锋外,更无旁人有此功夫,难道他在追赶蓉儿?” 想到此处,虽在寒风之下,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红马 甚通灵性,知道主人追踪蹄印,不待郭靖控缰指示,顺着蹄 印一路奔了下去。只见那足印始终是在蹄印之旁,但数里之 后,这一对印痕在雪地中忽尔折西,忽尔转南,弯来绕去,竟 无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儿必是发现欧阳锋在后追

赶,故意绕道。但雪中蹄痕显然,极易追踪,老毒物自是紧 追不舍。” 又驰出十余里,蹄印与足印突然与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 叠交叉。郭靖下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后,望着雪 地中远远伸出去的两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儿使出她爹爹的 奇门之术,故意东绕西转的迷惑欧阳锋,教他兜了一阵,又 回上老路。” 他跃上马背,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欧阳锋多半再也追 不上黄蓉,忧的是蹄印杂乱,自己却也失了追寻他的线索,站 在雪地中呆了一阵,心想:“蓉儿绕来绕去,终究是要东归, 我只是向东追去便了。”跃上马背,认明了方位,径向东行。 奔驰良久,果然足印再现,接着又见远处青天与雪地相交之 处有个人影。 郭靖纵马赶去,远远望见那人正是欧阳锋。这时欧阳锋 也已认出郭靖,叫道:“快来,黄姑娘陷进沙里去啦。” 郭靖大吃一惊,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般疾冲而前。待 离欧阳锋数十丈处,只感到马蹄忽沉,踏到的不再是坚实硬 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红马也知不妙,急忙拔足 斜着奔出,再绕弯奔到临近,只见欧阳锋绕着一株小树急转 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他在闹什么玄虚?”一勒缰绳, 要待驻马相询,哪知小红马竟不停步,疾冲奔去,随又转回。 郭靖随即醒悟:“原来地下是沼泽软泥,一停足立即陷 下。”转念一想,不由得大惊:“莫非蓉儿闯到了这里?”向欧 阳锋叫道:“黄姑娘呢?”欧阳锋足不停步的奔驰来去,叫道: “我跟着她马蹄足印一路追来,到了这里,就没了踪迹。你瞧!”

说着伸手向小树上一指。 郭靖纵马过去,只见树枝上套着一个黄澄澄的圈子。小 红马从树旁擦身驰过,郭靖手一伸,拿起圈子,正是黄蓉束 发的金环。他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中跳了出来,圈转马头,向 东直奔,驰出里许,只见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他从马背上 俯下身来,长臂拾起,却是黄蓉襟头常佩的一朵金镶珠花。他 更是焦急,大叫:“蓉儿,蓉儿,你在哪里?”极目远望,白 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没见一个移动的黑点,又奔出数里,左 首雪地里铺着一件黑貂裘,正是当日在张家口自己所赠的。 他令小红马绕着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儿!”声音从 雪地上远远传送出去,附近并无山峰,竟连回音也无一声。郭 靖大急,几欲哭出声来。 过了片刻,欧阳锋也跟着来了,叫道:“我要上马歇歇, 咱们一块寻黄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你追赶,她怎会 奔到这沼泽之中?”双腿一夹,小红马急窜而出。 欧阳锋大怒,身子三起三落,已跃到小红马身后,伸手 来抓马尾。郭靖没料想他来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龙摆尾”, 右掌向后拍出,与欧阳锋手掌相交,两人都是出了全力。郭 靖被欧阳锋掌力一推,身子竟离鞍飞起,幸好红马向前直奔, 他左掌伸出,按在马臀,借力又上了马背。 欧阳锋却向后倒退了两步,由于郭靖这一推之力,落脚 重了,左脚竟深陷入泥,直没至膝。欧阳锋大惊,知道在这 流沙沼泽之地,左脚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脚,必致将 右脚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难以脱 身。情急之下横身倒卧,着地滚转,同时右脚用力向空踢出,

一招“连环鸳鸯腿”,凭着右脚这一踢之势,左足跟着上踢, 泥沙飞溅,已从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听得郭靖大叫“蓉儿,蓉儿!”一人一骑, 已在里许之外,遥见小红马跑得甚是稳实,看来已走出沼泽, 当下跟着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松软,似乎起初尚是 沼泽边缘,现下已踏入了中心。他连着了郭靖三次道儿,最 后一次在数十万人之前赤身露体,狼狈不堪,旁人佩服他武 艺高强,他自己却认为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与郭靖单身 相逢,好歹也要报了此仇,纵冒奇险,也是不肯放过这个良 机,何况黄蓉生死未知,也决不能就此罢休,当下施展轻功, 提气直追。 这番轻功施展开来,数里之内,当真是疾逾奔马。郭靖 听得背后踏雪之声,猛回头,只见欧阳锋离马尾已不过数丈, 一惊之下,急忙催马。 一人一骑,顷刻间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 “蓉儿!”但眼见天色渐暗,黄蓉出现的机缘愈来愈是渺茫,他 呼喊声自粗嗄而嘶哑,自哽咽而变成哭叫。小红马早知危险, 足底愈软,起步愈快,到得后来竟是四蹄如飞,犹似凌空御 风一般。汗血宝马这般风驰电掣般全速而行,欧阳锋轻功再 好,时刻一长,终于呼吸迫促,腿劲消减,脚步渐渐慢了下 来。小红马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点点的红色汗珠溅在雪地 上,鲜艳之极,颗颗蹄印之旁,宛如开了朵朵樱花。 待驰到天色全黑,红马已奔出沼泽,早把欧阳锋抛得不 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儿的坐骑无此神骏,跑不到半里,就 会陷在沼泽中动弹不得。我宁教性命不在,也要设法救他。”

他明知黄蓉此时失踪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纵然救起,也 已返魂无术,这么想也只是自行宽慰而已。他下马让红马稍 息片刻,抚着马背叫道:“马儿啊马儿,今日休嫌辛苦,须得 拚着命儿再走一遭。” 他跃上马鞍,勒马回头。小红马害怕,不肯再踏入软泥, 但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终于一声长嘶,泼剌剌放开四蹄,重 回沼泽。它知前途尚远,大振神威,越奔越快。 正急行间,猛听得欧阳锋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驰 马过去,白雪反射微光下只见他大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双 手高举,在空中乱抓乱舞,眼见泥沙慢慢上升,已然齐胸,一 抵口鼻,不免窒息毙命。 郭靖见他这副惨状,想起黄蓉临难之际亦必如此,胸中 热血上涌,几乎要跃下马来,自陷泥中。欧阳锋叫道:“快救 人哪!”郭靖切齿道:“你害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 我相救,再也休想。”欧阳锋厉声道:“咱们曾击掌为誓,你 须饶我三次。这次是第三次,难道你不顾信义了?”郭靖垂泪 道:“黄姑娘已不在人世,咱们的盟约还有何用处?” 欧阳锋破口大骂。郭靖不再理他,纵马走开。奔出数十 丈,听得他惨厉的呼声远远传来,心下终是不忍,叹了口气, 回马过来,见泥沙已陷到他颈边。郭靖道:“我救你便是。但 马上骑了两人,马身吃重,势必陷入泥沼。”欧阳锋道:“你 用绳子拖我。”郭靖未携带绳索,转念间解下长衣,执住一端, 纵马驰过他身旁。欧阳锋伸手拉住长衣的另一端,郭靖双腿 一夹,大喝一声。小红马奋力前冲,波的一声响,将欧阳锋 从软沙之中直拔出来,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东,不久即可脱出沼泽,但郭靖悬念黄蓉,岂肯 就此罢休?当下纵马西驰。欧阳锋仰天卧在雪上,飞速滑行, 马马 乘机喘息运气。小红马骎骎非非,奔腾骏发,天未大明,又 已驰过沼泽,只见雪地里蹄印点点,正是黄蓉来时的踪迹,可 是印在人亡,香魂何处?郭靖跃下马来,望着蹄印呆呆出神。 他心里伤痛,竟忘了大敌在后,站在雪地里左手牵着马 缰,右手挽了貂裘,极目远眺,心摇神驰,突觉背上微微一 触,待得惊觉急欲回身,只觉欧阳锋的手掌已按在自己背心 “陶道穴”上。欧阳锋那日从沙坑中钻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 住,此时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禁乐得哈哈大笑。 郭靖哀伤之余,早将性命置之度外,淡然道:“你要杀便 杀,咱们可不曾立约要你饶我。”欧阳锋一怔,他本想将郭靖 尽情折辱一番,然后杀死,哪知他竟无求生之想,当即了然: “这傻小子和那丫头情义深重,我若杀他,倒遂了他殉情的心 愿。”转念又想:“那丫头既已陷死沙中,倒要着落在他身上 译解经文。”当下提着郭靖手膀,跃上马背,两人并骑,向着 南边山谷中驰去。 行到巳牌时分,见大道旁有个村落。欧阳锋纵马进村,但 见遍地都是尸骸,因天时寒冷,尸身尽皆完好,死时惨状未 变,自是被蒙古大军经过时所害的了。欧阳锋大叫数声,村 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只有几十头牛羊高鸣相和。欧阳锋大 喜,押着郭靖走进一间石屋,说道:“你现下为我所擒,我也 不来杀你。只要打得过我,你就可出去。”说着去牵了一条羊 来宰了,在厨下煮熟。 郭靖望着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愤恨。欧阳锋抛一只

熟羊腿给他,说道:“等你吃饱了,咱们就打。”郭靖怒道: “要打便打,有甚么饱不饱的?”飞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欧 阳锋举手挡开,回了一拳。顷刻之间,两人在石屋之间打得 桌翻凳倒。 拆了三十余招,郭靖究竟功力不及,被欧阳锋抢上半步, 右掌抹到了胁下。郭靖难以闪避,只得停手待毙,哪知欧阳 锋竟不发劲,笑道:“今日到此为止,你练几招真经上的功夫, 明日再跟你打过。” 郭靖“呸”了一声,坐在一张翻转的凳上,拾起羊腿便 咬,心道:“他有心要学真经功夫的诀窍,盼我演将出来,便 可从旁观摩,我偏不上当。他要杀我,就让他杀好了……嗯, 他刚才这一抹,我该当如何拆解?”遍思所学的诸般拳术掌法, 并无一招可以破解,却想起真经上载得有一门“飞絮劲”的 巧劲,似可将他这一抹化于无形。 他心想:“我自行练功,他要学也学不去。”当下将一只 羊腿吃得干干净净,盘膝坐在地下,想着经中所述口诀,依 法修习。他自练成《易筋锻骨篇》后,基础扎稳,又得一灯 大师传授,经中要旨早已了然于胸,如“飞絮劲”这等功夫 只是末节,用不到两个时辰,已然练就,斜眼看欧阳锋时,见 他也坐着用功,当下叫道:“看招!”身未站直,已挥掌劈将 过去。 欧阳锋回掌相迎,斗到分际,他依样葫芦又是伸掌抹到 了郭靖胁下。突觉手掌一滑,斜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 微前倾,郭靖左掌已顺势向他颈中斩落。欧阳锋又惊又喜,索 性加力前冲,避过了这一招斩势,回身叫道:“好功夫,这是

经中的么?叫甚么名字?”郭靖道:“沙察以推,爱末琴儿。” 欧阳锋一怔,随即想到这是经中的古怪文字,心想:“这傻小 子一股牛劲,只可巧计诈取,硬逼无用。”掌势一变,又和他 斗在一起。 两人缠斗不休,郭靖一到输了,便即住手,另练新招。当 晚郭靖坦然而卧,欧阳锋却是提心吊胆,既害怕半夜偷袭,又 恐他乘黑逃走。 两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将村中的牛羊几乎吃了一 半。这一个多月之中,倒似欧阳锋硬逼郭靖练功。欧阳锋武 学深邃,瞧着郭靖练功前后的差别,也悟到了不少经中要旨, 但以之与所得的经文参究印证,却又全然难以贯通。他越想 越是不解,便逼得郭靖越紧,这么一来,郭靖的功夫在这月 余之中竟然突飞猛进。欧阳锋不由得暗暗发愁:“如此下去, 我尚未参透真经要义,打起来却要不是这傻小子的对手了。” 郭靖初几日满腔愤恨,打到后来,更激起了克敌制胜之 念,决意和他拚斗到底,终究要凭真功夫杀了他才罢,明知 此事极难,却是毫不气馁,怒火稍抑,坚毅愈增。这一日他 在村中死尸身畔拾到一柄铁剑,便即苦练兵刃,使剑与欧阳 锋的木杖过招。欧阳锋本使蛇杖,当日与洪七公舟中搏斗,蛇 杖沉入大海,后来另铸钢杖,缠上怪蛇,被困冰柱后又被鲁 有脚收了毁去。现下所用的只是一根寻常木棍,更无怪蛇助 威,然而招术奇幻、变化无穷,累次将郭靖的铁剑震飞,若 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难抵挡了。 耳听得成吉思汗的大军东归,人喧马嘶,数日不绝,两 人激斗正酣,于此毫不理会。这一晚大军过完,耳边一片清

静。郭靖挺剑而立,心想:“今晚虽然不能胜你,但你的木杖 却无论如何震不掉我的剑了。”他急欲一试练成的新招,静候 敌手先攻,忽听得屋外有人喝道:“好奸贼,往哪里逃?”清 清楚楚是老顽童周伯通的口音。 欧阳锋与郭靖相顾愕然,均想:“怎么他万里迢迢的也到 西域来啦?”两人正欲说话,只听得脚步声响,两个人一先一 后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仅这石屋中点着灯火。欧 阳锋左手挥处,一股劲气飞出,将灯灭了。就在此时,大门 呀的一声推开,一人奔了进来,后面那人跟着追进,自是周 伯通了。 听这两人的脚步声都是轻捷异常,前面这人的武功竟似 不在周伯通之下。欧阳锋大是惊疑:“此人居然能逃得过老顽 童之手,当世之间,有此本领的屈指可数。若是黄药师或洪 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当即筹思脱身之计。 只听得前面那人纵身跃起,坐在梁上。周伯通笑道:“你 跟我捉迷藏,老顽童最是开心不过,可别再让你溜出去了。” 黑暗中只听他掩上大门,搬起门边的大石撑在门后,叫道: “喂,臭贼,你在哪里?”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摸索。郭靖 正想出声指点他敌人是在梁上,周伯通突然高跃,哈哈大笑, 猛往梁上那人抓去。原来他早听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里 东西摸索,教敌人不加提防,然后突施袭击。 梁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个筋斗 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里胡说八道,心中对他却也甚是 忌惮,留神倾听那人所在,不敢贸然逼近。静夜之中,他依 稀听到有三个人呼吸之声,心想这屋中灯火戛然而灭,果然

有人,只是干么不作声,想是吓得怕了,于是叫道:“主人别 慌,我是来拿一个小贼,捉着了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气粗 重,内功精湛之人呼吸缓而长,轻而沉,稍加留心,极易分 辨。哪知侧耳听去,东西北三面三人个个呼吸低缓。周伯通 一惊非小,叫道:“好贼子,原来在这里伏下了帮手。” 郭靖本待开言招呼,转念一想:“欧阳锋窥伺在旁,周大 哥所追的也是个劲敌,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机助他的为是。” 周伯通一步一步走近门边,低声道:“看来老顽童捉人不 到,反要让人捉了去。”心下计议已定,只要局势不妙,立时 夺门而出。 就在此时,远处喊声大作,蹄声轰轰隆隆,有如秋潮夜 至,千军万马,杀奔前来。 周伯通叫道:“你们帮手越来越多,老顽童可要失陪了。” 说着伸手去搬门后的大石,似要出门逃走,突然双手举起大 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处掷去。这块大石份量着实不轻,欧 阳锋每晚搬来撑在门后,郭靖若是移石开门,他在睡梦中必 可醒觉。 欧阳锋耳听得风声猛劲,心想老顽童掷石之际,右侧必 然防御不到,我先将他毙了,眼前少了祸患,日后华山二次 论剑更去了一个劲敌。心念甫动,身子已然蹲下,双手齐推, 运“蛤蟆功”直击过去。他蹲在西端,这一推自西而东,势 道凌厉之极。郭靖与他连斗数十日,于他一举一动都已了然 于胸,虽在黑夜之中,一听得这股劲风,已知他忽向周伯通 施袭,当即跨步上前,一招“亢龙有悔”急拍而出。站在北 首那人听到大石掷来,也是弯腿站定马步,双掌外翻,要以

掌力将大石反推出去伤敌。 四人分站四方,劲力发出虽有先后,力道却几乎不分上 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从东南西北一逼,飞到屋子中心落下, 砰的一声大响,将一张桌子压得粉碎。 这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周伯通觉得有趣,不禁纵声大笑。 但他的笑声到后来竟连自己也听不见了,原来成千成万的军 马已奔进村子。但听得战马嘶叫声、兵器撞击声、士兵呼喊 声乱成一团。郭靖听了军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军队败入 村中,意图负隅固守。但布阵未定,蒙古军已随后赶到,只 听马蹄击地声、大旗展风声、呐喊冲杀声、羽箭破空声自远 而近。跟着短兵相接,肉搏厮杀,四下里不知有多少军马在 大呼酣斗。 突然有人推门,冲了进来。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 捧起大石,又挡在门后。 欧阳锋一击不中,心想反正已被他发现踪迹,叫道:“老 顽童,你知我是谁?”周伯通隐约听到人声,但分辨不出说话, 左手护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欧阳锋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 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惊叫:“老毒物,你在这里?”身 形微晃,抢向左首,身子已侧了过来,就在那时,北首那人 乘隙而上,发掌向他背后猛击。周伯通右手向欧阳锋攻去,左 拳回挡身后来掌,心想自在桃花岛上练得左右互搏之术,迄 今未有机缘分斗两位高手,虽然今日情势急迫,却也是个试 招良机,拳头正与敌掌相接,突然郭靖从东扑至,右手架开 了周伯通的拳头,左手代接了这一掌。 三人同声惊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

“郭靖”,郭靖叫的却是“裘千仞”! 周伯通那日在烟雨楼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见无路可 走,于是横卧楼顶,将屋面的瓦爿一片片盖在身上,遮得密 密层层,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着,欧阳锋的青蛇也没游上 屋顶来咬他。待得日出雾散,蛇阵已收,众人也都走得不知 去向。 他百无聊赖,四下闲逛,过了数月,丐帮的一名弟子送 了一封信来,却是黄蓉写的。信中说道:他曾亲口答应,不 论她有何所求,必当遵命,现下要他去杀了铁掌帮帮主裘千 仞;此人与段皇爷的刘贵妃有深仇大怨,杀了他后,刘贵妃 就不会再来找他,否则的话,刘贵妃就是寻到天涯海角,也 非嫁给他不可。信中还书明铁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论何事,必当遵命”这句话,确是对黄 蓉说过的。裘千仞那老儿与金国勾结,原本不是好人,杀了 他也是应该。至于自己和刘贵妃这番孽缘,更是一生耿耿于 怀,自觉亏负她实多,她既与裘千仞有仇,自当代她出力,而 她能不来跟自己罗唆,更是上上大吉,当下便找到铁掌峰上。 裘千仞与他一动手,初时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 搏之术,登时不敌,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认输,胜 负已决,本应了结,哪知周伯通竟然穷追不舍。裘千仞数次 问他为了何事,周伯通却又瞠目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 知“刘贵妃”三字,那是杀他头也不肯出口的。 两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远。周伯通的武功虽 比裘千仞略胜一筹,但要伤他性命,却也大非易易。裘千仞

千方百计难以摆脱,万般无奈之余,心想:“我若逃到绝西苦 寒之地,难道你仍穷追不舍?”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到 哪里才走回头路子。” 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踪极易,裘千仞更 是无所遁形。好在周伯通很顾信义,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觉,坐 下吃饭,或是大便小解,他决不上前侵犯,自己也就跟着照 做。可是不论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诈,老顽童始终阴魂不散,纠 缠不休。 周伯通一路与裘千仞斗智斗力,越来越是兴味盎然,几 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舍得下手杀却。这一日也真凑巧,两 人竟误打误撞的闯到了石屋之中。 此时周郭两人已知其余三人是谁,但三人的呼声为门外 厮杀激斗之声淹没,欧阳锋与裘千仞却还认不出对方。欧阳 锋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对头,裘千仞却认定屋中两人自是一 路。周、裘、欧三人武功卓绝,而郭靖与欧阳锋斗了这数十 日后,刻苦磨练,骎骎然已可与三人并驾齐驱。这四大高手 密闭在这漆黑一团、两丈见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见物,耳不 闻听,言语不通,四人都似突然变成又聋又哑又瞎。 郭靖心想:“我挡住欧阳锋,让周大哥先结果了裘千仞。 那时咱两人合力,杀欧阳锋不难。”心中算计已定,双掌虚劈 出去,右掌打空,左掌却与一个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 岛上与周伯通拆解有素,双手一交,已知是他,当即纵上前 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哪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缩,右 手斗然出拳,一下击在郭靖肩头,这一拳并没使上内劲,但

郭靖绝无提防,倒给他打得隐隐作痛。周伯通道:“好兄弟, 你要试试大哥的功夫来着?小心了!”左手跟着一掌。郭靖虽 未听到他的话声,却已有备,当下挥臂格开。 这时欧阳锋与裘千仞也已拆了数招,均已从武功中认出 对方。他两人倒无仇怨,但想到日后华山论剑,势须拚个你 死我活,此时相逢,若能伤了对手,自是大妙,是以手上竟 也毫不放松。斗了片刻,只觉面上背后疾风掠来掠去,一愕 之下,立时悟到周伯通在与郭靖过招。两人心中奇怪,但想 周伯通行事颠三倒四,人所难测,有此良机,如何不喜?当 下不约而同的攻了上去。 周伯通与郭靖拆了十余招,觉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 惊又喜,连问:“兄弟,你从哪里学来的功夫?”但门外厮杀 正酣,郭靖怎能听见?周伯通怒道:“好,你不肯说,却卖甚 么关子?”只觉劲风扑面,欧、裘两人同时攻到,当即足下一 点,跃到了梁上,叫道:“让你一人斗斗他们两个。” 欧阳锋与裘千仞从他袍袖拂风之势中,察觉周伯通上梁 暂息,心想正好合力毙了这傻小子,当下一左一右,分进合 击。郭靖先前被周伯通缠住了,连变四五般拳法始终无法抽 身,好容易待他退开,两个强敌却又攻上,不禁暗暗叫苦,只 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术分挡二人。斗得片刻,欧阳锋与 裘千仞都不禁暗暗称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单是欧、裘一人 都能胜他,哪知两人联手,他竟左掌挡欧、右拳击裘,两人一 时之间竟然奈何他不得。 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阵,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受伤, 当下悄悄从墙壁溜下,双手乱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欧阳锋后

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觉背后有人,急 忙回掌抵挡。郭靖乘机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跃入屋角,不住 喘气,若是周伯通来迟了一步,欧阳锋适才这一推定是挡架 不住了。 四人在黑暗中倏分倏合,一时周伯通与裘千仞斗,一时 郭靖与裘千仞斗,一时欧阳锋与裘千仞斗,一时周伯通与欧 阳锋斗,一时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数招。四人这一场混战,就 中周伯通最是兴高采烈,觉得生平大小各场战斗,好玩莫逾 于此。斗到分际,他忽然缠住郭靖不放,说道:“我两只手算 是两个敌人,欧、裘两个臭贼自然也是两个敌人。你以一敌 四,试试成不成?这新鲜玩意儿你可从来没玩过罢?” 郭靖听不到他说话,忽觉三人同时向自己猛攻,只得拚 命闪躲。周伯通不住鼓励:“别怕,别怕。危险时我会帮你。” 但在这漆黑一团之中,只要着了任谁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 之忧,周伯通纵然事后相救,哪里还来得及? 再拆数十招,郭靖累得筋疲力尽,但觉欧、裘两人的拳 招越来越沉,只得边架边退,要待跃到梁上暂避,却始终给 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无法脱身,惊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 住,破口骂道:“周大哥你这傻老头,尽缠住我干甚么?” 但苦于屋外杀声震天,说出来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见。郭 靖又退几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绊,险些跌倒。他弯着腰 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铁掌已拍了过来。郭靖百忙之中不及变 招,顺手抱起大石挡在胸前。裘千仞一掌击在石上,郭靖双 臂运劲,往外推出,接了他这一掌。只觉左侧风响,欧阳锋 掌力又到,郭靖力透双臂,大喝一声,将大石往头顶掷了上

去,跟着侧身避过来掌。 大石穿破屋顶飞出,砖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微光 登时从屋顶射了进来。周伯通怒道:“瞧得见了,还有甚么好 玩?” 郭靖疲累已极,双足力登,从屋顶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欧 阳锋急忙飞身追出。周伯通大叫:“别走,别走,陪我玩儿。” 长臂抓他左足。欧阳锋一惊,急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这一 抓,但身子不能在空中停留,又复落下。裘千仞不待他着地, 飞足往他胸间踢去。欧阳锋胸口微缩,伸指点他足踝。三人 连环邀击,又恶斗起来。只是此时人影已隐约可辨,门外杀 声也渐渐消减,远不如适才胡斗时的惊险。周伯通大为扫兴, 一口恶气都出在两人身上,拳法陡变,向两敌连下杀手。 郭靖逃出石屋,眼里只见人马来去奔驰,耳中但听金铁 铿锵撞击,不时夹着一声双方士卒中刀中箭时的惨呼号叫。他 冲过人丛,飞奔出村,在一处小树林里躺下休息。恶斗了这 半夜,这一躺下来,只觉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 情景更是栗栗危惧,虽然记挂周伯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 至不济时也可脱身逃走,躺了一阵,便即沉沉睡去。 睡到第二日清晨,忽觉脸上冰凉,有物蠕蠕而动。他不 及睁开眼睛,立即跃起,只听一声欢嘶,原来适才是小红马 在舐他的脸。郭靖大喜,抱住红马,一人一马劫后重逢,亲 热了一阵。他被欧阳锋囚在石屋之时,这马自行在草地觅食, 昨晚大军激战,它仗着捷足机敏,居然逃过了祸殃,此刻又 把主人找到。 郭靖牵了红马走回村子,只见遍地折弓断箭,人马尸骸

枕藉,偶尔有几个受伤未死的士兵发出几声惨呼。他久经战 阵,见惯死伤,但这时想起自己身世,不禁感慨良多。悄悄 回到石屋,在屋外侧耳听去,寂无人声,再从门缝向内张望, 屋中早已无人。推门入内前后察看,周伯通、欧阳锋、裘千 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呆立半晌,上马东行。小红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 了成吉思汗的大军。 此时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数十万雄师如土崩瓦裂。花 剌子模国王摩诃末素来傲慢暴虐,众叛亲离之余,带了一群 残兵败将,狼狈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将速不台与哲别统带两 个万人队穷追,自己率领大军班师。速不台与哲别直追到今 日莫斯科以西、第聂伯河畔基辅城附近,大破俄罗斯和钦察 联军数十万人,将投降的基辅大公及十一个俄罗斯王公尽数 以车辕压死。这一战史称“迦勒迦河之役”,俄罗斯大片草原 自此长期呻吟于蒙古军铁蹄之下。摩诃末日暮途穷,后来病 死于里海中的一个荒岛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尔罕城忽然不见了郭靖,甚是忧急, 担心他孤身落单,死于乱军之中,见他归来,不禁大喜。华 筝公主自是更加欢喜。 丘处机随大军东归,一路上力劝大汗爱民少杀。成吉思 汗虽然和他话不投机,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过拂其意, 因是战乱之中,百姓凭丘处机一言而全活的不计其数。 花剌子模与蒙古相距数万里,成吉思汗大军东还,历时 甚久,回到斡难河畔后大宴祝捷,休养士卒。丘处机与鲁有

脚等丐帮帮众分别辞别南归。又过数月,眼见金风肃杀,士 饱马腾,成吉思汗又兴南征之念,这一日大集诸将,计议伐 金。 郭靖自黄蓉死后,忽忽神伤,长自一个儿骑着小红马,携 了双雕,在蒙古草原上信步漫游,痴痴呆呆,每常接连数日 不说一句话。华筝公主温言劝慰,他就似没有听见。众人得 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无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于 筹划伐金,自也无暇理会。这日在大汗金帐之中计议南征,诸 将各献策略,郭靖却始终不发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诸将,独自在山冈上沉思了半天,次日传 下将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时他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均在 西方统辖新征服的诸国,是以伐金的中路军由三子窝阔台统 率,左军由四子拖雷统率,右军由郭靖统率。 成吉思汗宣召三军统帅进帐,命亲卫暂避,对窝阔台、拖 雷、郭靖三人道:“金国精兵都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 难以遽破。诸将所献方策虽各有见地,但正面强攻,不免旷 日持久。现下我蒙古和大宋联盟,最妙之策,莫如借道宋境, 自唐州、邓州进兵,直捣金国都城大梁。” 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听到此处,同时跳了起来,互 相拥抱,大叫:“妙计!”成吉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 兵,深得我心。我问你,攻下大梁之后怎样?”郭靖沉思良久, 摇头道:“不攻大梁。” 窝阔台与拖雷明明听父王说直捣大梁,怎地郭靖却又说 不攻,心下疑惑,一齐怔怔的望着他。成吉思汗仍是脸露微 笑,问道:“不攻大梁便怎样?”郭靖道:“既不是攻,也不是

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几句话把窝阔台与拖雷听 得更加胡涂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 八个字说得很好,你跟两位兄长说说明白。” 郭靖道:“我猜测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歼敌城下。 大梁乃金国皇帝所居之地,可是驻兵不多,一见我师迫近,金 国自当从潼关急调精兵回师相救。中华的兵法上说:‘卷甲而 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 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百里疾趋,士卒尚且只能赶到 十分之一。及潼关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锐卒,十停中到 不了一停,加之人马疲敝,虽至而弗能战。我军以逸待劳,必 可大破金兵。金国精锐尽此一役而溃,大梁不攻自下。若是 强攻大梁,急切难拔,反易腹背受敌。”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取出一 辐图来,摊在案上,三人看后,无不大为惊异。 原来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图,图上画着敌我两军的行 军路线,如何拊敌之背,攻敌腹心,如何诱敌自潼关劳师远 来,如何乘敌之疲,聚歼城下,竟与郭靖所说的全无二致。窝 阔台与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惊又佩。郭靖心 下钦服,寻思:“我从《武穆遗书》学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 希奇。大汗不识字不读书,却是天生的英明。” 成吉思汗道:“这番南征,破金可必。这里有三个锦囊, 各人收执一个,待攻破大梁之后,你们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 銮殿上聚会,共同开拆,依计行事。”说着从怀里取出锦囊, 每人交付一个。郭靖接过一看,见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盖 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开。

启囊之前,三人相互检验囊口有无破损。”三人一齐拜道: “大汗之命,岂敢有违?” 成吉思汗问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极为迟钝,何以用兵却 又如此机敏?”郭靖当下将熟读《武穆遗书》之事说了。成吉 思汗问起岳飞的故事,郭靖将岳飞如何在朱仙镇大破金兵、金 兵如何称他为“岳爷爷”、如何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等 语一一述说。成吉思汗不语,背着手在帐中走来走去,叹道: “恨不早生百年,与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间,能有谁是 我敌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从金帐辞出,想起连日军务倥偬,未与母亲相见,明 日誓师南征,以报大宋历朝世仇,今日这一日该当陪伴母亲 了,当下走向母亲营帐。却见帐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 名老军看守,一问之下,原来他母亲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 迁往另一座营帐。 郭靖问明所在,走向彼处,见那座营帐比平时所居的大 了数倍,揭帐进内,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帐内金碧辉煌,花 团锦簇,尽是蒙古军从各处掠夺来的珍贵宝物。华筝公主陪 着李萍,正在闲谈郭靖幼年时的趣事。她见郭靖进来,微笑 着站起迎接。 郭靖道:“妈,这许多东西哪里来的?”李萍道:“大汗说 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赏你的。其实咱们清寒惯了,哪用得 着这许多物事?”郭靖点点头,见帐内又多了八名服侍母亲的 婢女,都是大军掳来的女奴。 三个人说了一会闲话,华筝告辞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 有远行,今日跟她必当有许多话说,哪知她在帐外候了半日,

郭靖竟不出来。 李萍道:“靖儿,公主定是在外边等你,你也出去和她说 一会话儿。”郭靖答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李萍叹道:“咱 们在北国一住二十年,虽然多承大汗眷顾,我却是想家得紧。 但愿你此去灭了金国,母子俩早日回归故乡。咱俩就在牛家 村你爹爹的旧居住下,你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这北边 再也休来了。只是公主之事,却不知该当如何,这中间实有 许多难处。” 郭靖道:“孩儿当日早跟公主言明,蓉儿既死,孩儿是终 生不娶的了。”李萍叹道:“公主或能见谅,但我推念大汗之 意,却是甚为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样?”李萍道:“这几 日大汗忽然对咱娘儿优遇无比,金银珠宝,赏赐无数。虽说 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颇有所知, 看来此中另有别情。”郭靖道:“妈,你瞧是甚么事?”李萍道: “我是女流之辈,有甚高见?只是细细想来,大汗是要逼咱们 做甚么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亲。”李萍道: “成亲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愿,也不须相逼。我 看啊,你统率大军南征,大汗是怕你忽起异心叛他。”郭靖摇 头道:“我无意富贵,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 李萍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说我怀念 故乡,欲与你一同南归,你去禀告大汗,瞧他有何话说。”郭 靖喜道:“妈,你怎么不早说?咱们共归故乡,那是何等美事, 大汗定然允准。”他掀帐出来,不见华筝,想是她等得不耐烦, 已怏怏离去。 郭靖去了半晌,垂头丧气的回来。李萍道:“大汗不准,

是不是?”郭靖道:“这个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留你在这儿 干甚么?”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说,待破金之后,让我 再奉母回乡,那时衣锦荣归,岂非光彩得多?我说母亲思乡 情切,但盼早日南归。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摇头不准。” 李萍沉吟道:“大汗今日还跟你说了些甚么?”郭靖将大 汗在帐中指点方略、传交锦囊等情说了。李萍道:“唉,若是 你二师父和蓉儿在世,定能猜测得出。只恨我是个蠢笨的乡 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却又不知为了何事。” 郭靖将锦囊拿在手里玩弄,道:“大汗授这锦囊给我之时, 脸上神色颇为异样,只怕与此有关也未可知。”李萍接过锦囊, 细细检视,随即遣开侍婢,说道:“拆开来瞧瞧。”郭靖惊道: “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死罪。”李萍笑道:“临安府 织锦之术,天下驰名。你妈妈是临安人,自幼学得此法。又 何须弄损火漆,只消挑破锦囊,回头织补归原,决无丝毫破 绽。”郭靖大喜。李萍取过细针,轻轻挑开锦锻上的丝络,从 缝中取出一张纸来,母子俩摊开一看,面面相觑,不由得都 是身上凉了半截。 原来纸上写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窝阔台、拖雷、郭 靖三军破金之后,立即移师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 临安,灭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统于蒙古。密令中又说,郭靖 若能建此大功,必当裂土封王,不吝重赏,但若怀有异心,窝 阔台与拖雷已奉有令旨,立即将其斩首,其母亦必凌迟处死。 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妈,若不是你破囊见此密令,我 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岂能卖国求荣?”李萍道: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郭靖道:“妈,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

咱俩连夜逃回南边去。”李萍道:“正是,你快去收拾,可别 泄露了形迹。” 郭靖点头,回到自己帐中,取了随身衣物,除小红马外, 又挑选八匹骏马。若是大汗点兵追赶,便可和母亲轮换乘坐, 以节马力,易于脱逃。 他于大汗所赐金珠一介不取,连同那柄虎头金刀都留在 帐中,除下元帅服色,换上了寻常皮裘。他自幼生长大漠,今 日一去,水不再回,心中不禁难过,对着居住日久的旧帐篷 怔怔的出了会神,眼见天色已黑,又回母亲帐来。 掀开帐门,心中突的一跳,只见地下横着两个包裹,母 亲却已不在。郭靖叫了两声:“妈!”不闻应声,心中微感不 妙,待要出帐去找。突然帐门开处,光火耀眼,大将赤老温 站在帐门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驸马!”他身后军士无数,均 是手执长矛。郭靖见此情势,心中大急,若凭武功强冲,料 那赤老温拦阻不住,但寻思:“母亲既已被大汗擒去,我岂能 一人逃生?”当下跟着赤老温走向金帐。只见帐外排列着大汗 的两千名箭筒卫士,手执长矛大戟,队伍远远伸展出去。赤 老温道:“大汗有令将你绑缚。这可要得罪了,驸马爷莫怪。” 郭靖点点头,反手就缚,走进帐中。 帐内燃着数十枝牛油巨烛,照耀有如白昼。成吉思汗虎 起了脸,猛力在案上一拍,叫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将你养 大,又将爱女许你为妻。小贼,你胆敢叛我?” 郭靖见那只拆开了的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是 有死无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岂能听你号令,攻打自 己邦国?”成吉思汗听他出言顶撞,更是恼怒,喝道:“推出

去斩了。”郭靖双手被粗索牢牢绑着,八名刀斧手举刀守在身 旁,无法反抗,大叫:“你与大宋联盟攻金,中途背弃盟约, 言而无信,算甚么英雄?”成吉思汗大怒,飞脚踢翻金案,喝 道:“待我破了金国,与赵宋之盟约已然完成。那时南下攻宋, 岂是背约?快快斩了!”诸将虽多与郭靖交好,但见大汗狂怒, 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话,大踏步出帐。 忽见拖雷骑马从草原上急奔而来,大叫:“刀下留人!”他 上身赤裸,下身套着一条皮裤,想是睡梦中得到讯息,赶来 求情。他直闯进帐,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救 你救我性命,虽犯死罪,不可处斩。”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 叫道:“带回来。”刀斧手将郭靖押回。 成吉思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赵宋,有何好处?你曾 跟我说过岳飞之事,他如此尽忠报国,到头来仍被处死。你 为我平了赵宋,我今日当着众人之前,答应封你为宋王,让 你统御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但若要我卖 国求荣,虽受千刀万箭,亦不能奉命。”成吉思汗道:“带他 母亲来。”两名亲兵押著李萍从帐后出来。 郭靖见了母亲,叫道:“妈!”走上两步,刀斧手举刀拦 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 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荣,否则先 将你母亲一刀两段,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亲,先做不孝 之人。”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只吓得心胆俱裂,垂头沉思, 不知如何是好。 拖雷劝道:“安答,你自小生长蒙古,就与蒙古人一般无 异。赵宋贪官勾结金人,害死你的父亲,逼得你母亲无家可

归。若非父王收留,你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义重,我不 能累你做个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转意,遵奉大汗令旨。” 郭靖望着母亲,就欲出口答应,但想起母亲平日的教诲, 又想起西域各国为蒙古征服后百姓家破人亡的惨状,实是左 右为难。 成吉思汗一双老虎般的眼睛凝望着他,等他说话。金帐 中数百人默无声息,目光全都集于郭靖身上。郭靖道:“我 ……”走上一步,却又说不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这孩子一时想不明白,待我劝劝 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连说:“好,你快劝他。”李萍走上 前去,拉着郭靖臂膀,走到金帐的角落,两人一齐坐下。 李萍将儿子搂在怀里,轻轻说道:“二十年前,我在临安 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这孩子。一天大雪,丘处机丘道长与 你爹结识,赠了两把匕首,一把给你爹,一把给你杨叔父。” 一面说,一面从郭靖怀中取出那柄匕首,指着柄上“郭靖”两 字,说道:“丘道长给你取名郭靖,给杨叔父的孩子取名杨康, 你可知是什么意思?”郭靖道:“丘道长是叫我们不可忘了靖 康之耻。”李萍道:“是啊。杨家那孩子认贼作父,落得个身 败名裂,那也不用多说了,只可惜杨叔父一世豪杰,身后子 孙却玷污了他的英名。”叹了口气,又道:“想我当年忍辱蒙 垢,在北国苦寒之地将你养大,所为何来?难道为的是要养 大一个卖国奸贼,好叫你父在黄泉之下痛心疾首么?”郭靖叫 了声:“妈!”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李萍说的是汉语,成吉思汗与拖雷、诸将都不知她语中 之意,但见郭靖流泪,只道李萍贪生怕死,已将儿子说动,均

各暗喜。 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转眼即过,生死又有甚么大不了? 只要一生行事无愧于心,也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若是 别人负了我们,也不必念他过恶。你记着我的话罢!”她凝目 向郭靖望了良久,脸上神色极是温柔,说道:“孩子,你好好 照顾自己罢!”说着举起匕首割断他手上绳索,随即转过剑尖, 刺入自己胸膛。 郭靖双手脱缚,急来抢夺,但那匕首锋锐异常,早已直 没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惊,叫道:“快拿!”那八名刀斧手 不敢伤害驸马,抛下手中兵刃,纵身扑上。 郭靖伤痛已极,抱起母亲,一个扫堂腿,两名刀斧手飞 跌出去。他左肘后挺,撞正在一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响,肋 骨断折。诸将大呼,猱身齐上。郭靖急扑后帐,左手扯住帐 幕用力拉扯,将半座金帐拉倒,罩在诸将头上。混乱之中,他 抱起母亲直奔而出。 但听得号角急吹,将士纷纷上马追来。郭靖哭叫数声: “妈!”不听母亲答应,探她鼻息,早已断气。他抱着母亲尸 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闯,但听四下里人喊马嘶,火把如繁星般 亮了起来。他慌不择路的奔了一阵,眼见东南西北都是蒙古 的将士,他纵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敌十多万蒙古的 精兵?若是骑在小红马背上,凭着宝马脚力或能远遁,现下 抱了母亲的尸身步行,那是万难脱险了。 他一言不发,迈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悬崖之下,施 展轻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将虽多,却无人能爬得上来,当可 暂且避得一避,再寻脱身之计。正奔之间,忽听前面喊声大

振,一彪军马冲到,火光中看得明白,当先一员大将红脸白 须,正是开国四杰之一的赤老温。郭靖侧身避开赤老温砍来 的一刀,不转身奔逃,反而直冲入阵。蒙古兵齐声大呼。 郭靖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长右腿,同时右足一点,人 已纵起。他翻身骑上马背,放稳母亲尸身,随手将那什长摔 在马下,抢过他手中长矛。上马、放母、摔敌、抢矛,四件 事一气呵成,此时如虎添翼,双腿一挟,摇动长矛,从阵后 直冲了出去。赤老温大声发令,挥军自后追来。 敌阵虽已冲出,但纵马所向,却与悬崖所在恰恰相反,越 奔相距越远。该当纵马南逃,还是先上悬崖?心下计议未定, 大将博尔忽又已领军杀到。此时成吉思汗暴跳如雷,传下将 令,务须将郭靖活捉。大队人马一层一层的围上,更有数千 军马远远向南奔驰,先行布好阵势,防他逃逸。 郭靖冲出博尔忽所领的千人队,衣上马上,全是斑斑血 迹。若不是大汗下令必须活捉,蒙古兵将不敢放箭,厮杀时 又均容让三分,否则郭靖纵然神勇,又怎能突出重围?他手 上只觉母亲身子已然冰凉,强行忍泪,纵马南行。后面追兵 渐远,但天色也已明亮。身处蒙古腹地,离中土万里,匹马 单枪,如何能摆脱追兵,逃归故乡? 行不多时,前面尘土飞扬,一彪军马冲来,郭靖忙勒马 向东。但那坐骑冲杀了半夜,已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跪倒, 再也无力站起。是对情势危急已极,但他仍是不肯舍却母亲 尸身,当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敌。 眼见军马奔近,烟尘中嗖嗖声响,一箭飞来,正中长矛。 这一箭劲道极猛,郭靖只觉手中长矛一震,矛头竟被射断。接

着又是一箭射向前胸。郭靖抛开长矛,伸手接住,却见那箭 箭头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头来,只见一名将军勒住 部属,单骑过来,正是当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将军哲别。郭靖 叫道:“师父,你来拿我回去么?”哲别道:“正是。” 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难脱重围,与其为别人所擒,不如 将这场功劳送给师父。”便道:“好,让我先葬了母亲。”四下 一望,见左首有个土冈,抱着母亲走上冈去,用断矛掘了个 坑,把母亲尸身放入,眼见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 下拜了几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亲一生劳苦,抚育自己成 人,不意竟葬身于此,伤痛过甚,却哭不出来。 哲别跃下马来,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将身上箭壶、铁 弓、长枪,尽数交给郭靖,又牵过自己坐骑,把马缰塞在他 手里,说道:“你去罢,咱们只怕再也不能相见了。”郭靖愕 然,叫道:“师父!”哲别道:“当年你舍命救我,难道我不是 男子汉大丈夫,就不会舍命救你?”郭靖道:“师父,你干犯 大汗军令,为祸不小。”哲别道:“想我东征西讨,立下不少 汗马功劳。大汗最多打我军棍,不至砍头。你快快去罢。”郭 靖犹自迟疑。哲别道:“我只怕部属不听号令,这番带来的都 是你的西征旧部。你且过去问问,他们肯不肯贪图富贵拿你?” 郭靖牵着马走近,众军一齐下马,拜伏在地,叫道:“小 人恭送将军南归。”郭靖举目望去,果然尽是曾随他出生入死、 冲锋陷阵的旧部将士,心下感动,说道:“我得罪大汗,当受 严刑。你们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受重罚。”众军道: “将军待我等恩义如山,不敢有负。”郭靖叹了口气,举手向 众军道别,持枪上马。

正要纵马而行,忽然前面尘头起处,又有一路军马过来。 哲别、郭靖与众军尽皆变色。哲别心道:“我拚受重责,放走 郭靖,但若与本军厮杀,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叫道:“郭靖 快走!”只听前军中发喊:“莫伤了驸马爷。”众人一怔,只见 来军奔近,打着四王子的旗号。 烟尘中拖雷快马驰来,倏忽即至,原来骑的是郭靖的小 红马。他策马驰近,翻身下马,说道:“安答,你没受伤么?” 郭靖道:“没有。哲别师父正要擒我去见大汗。”他故意替哲 别掩饰,以免成吉思汗知晓内情。 拖雷向哲别横了一眼,说道:“安答,你骑了这小红马快 去罢。”又将一个包袱放在鞍上,道:“这里是黄金千两,你 我兄弟后会有期。” 豪杰之士,当此时此情,也不须多言。郭靖翻身上了小 红马马背,说道:“你叫华筝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 我为念。”拖雷长叹一声,说道:“华筝妹子是永远不肯另嫁 别人的。我瞧她定会南下找你,那时我自当派人护送。”郭靖 忙道:“不,不用来找我。且别说天下之大,难以找着,即令 相逢,也只有徒增烦恼。”拖雷默然,两人相顾无语。隔了半 晌,拖雷道:“走罢,我送你一程。” 两人并骑南驰,直行出了三十余里。郭靖道:“安答,送 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回罢!”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 又行十余里,两人下马互拜,洒泪而别。 拖雷眼望着郭靖的背影渐行渐小,在大漠中缩成一个黑 点,终于消失,怅望南天,悄立良久,这才郁郁而回。

第三十九回是非善恶 郭靖纵马急驰数日,已离险地。缓缓南归,天时日暖,青 草日长,沿途兵革之余,城破户残,尸骨满路,所见所闻,尽 是怵目惊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暂歇,见壁上题着几行 字道:“唐人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 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尽见花。’我中原锦绣河山,竟成胡 虏鏖战之场。生民涂炭,犹甚于此诗所云矣。”郭靖瞧着这几 行字怔怔出神,悲从中来,不禁泪下。 他茫茫漫游,不知该赴何处,只一年之间,母亲、黄蓉、 恩师,世上最亲厚之人,一个个的弃世而逝。欧阳锋害死恩 师与黄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 子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 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来这报仇之事,未必就是 对了。 诸般事端,在心头纷至沓来:“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 在,又怎样呢?连母亲和蓉儿都不能保,练了武艺又有何用? 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让谁快乐了?母亲、蓉儿因我而 死,华筝妹子因我而终生苦恼,给我害苦了的人可着实不少。 “完颜洪烈、魔诃末他们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他

杀了完颜洪烈,该说是好人了,却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 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逼死我的母亲。 “我和杨康义结兄弟,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姊 姊是好人,为甚么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安答和 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军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 相见,杀个你死我活?不,不,每个人都有母亲,都是母亲 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能杀了别人的儿子,叫 他母亲伤心痛哭?他不忍心杀我,我也不忍心杀他。然而,难 道就任由他来杀我大宋百姓?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 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 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甚么呢?我这个人活 在世上,到底是为甚么?以后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着好 呢,还是早些死了?若是活着,此刻已是烦恼不尽,此后自 必烦恼更多。要是早早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 这么费心尽力的把我养大?”翻来覆去的想着,越想越是胡涂。 接连数日,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在旷野中 踯躅来去,尽是思索这些事情。又想:“母亲与众位恩师一向 教我为人该当重义守信,因此我虽爱极蓉儿,但始终不背大 汗婚约,结果不但连累母亲与蓉儿枉死,大汗、拖雷、华筝 他们,心中又哪里快乐了?江南七侠七位恩师与洪恩师都是 侠义之士,竟没一人能获善果。欧阳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却 又逍遥自在。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老天爷到底生不生 眼睛?” 这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

座头,自饮闷酒,刚吃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 着他破口大骂:“贼鞑子,害得我家破人亡,今日跟你拚了。” 说着挥拳扑面打来。 郭靖吃了一惊,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一带,那 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之中将他 摔得头破血流,甚是歉仄,忙伸手扶起,说道:“大哥,你认 错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又有十余条 汉子拥进店来,扑上来拳打足踢。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 人,打定主意不再跟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 武,只是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全不还招。但外面人众 越来越多,挤在小酒店里,他身上终于还是吃了不少拳脚。 他正欲运劲推开众人,闯出店去,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 叫道:“靖儿,你在这里干甚么?”郭靖抬头见那人身披道袍, 长须飘飘,正是长春子丘处机,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长, 这些人不知为何打我。”丘处机双臂向旁推挤,分开众人,拉 着郭靖出去。 众人随后喝打,但丘、郭二人迈步疾行,郭靖呼哨招呼 红马,片刻之间,两人一马已奔到旷野,将众人抛得影踪不 见。郭靖将一众市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丘处机笑道:“你穿 着蒙古人装束,他们只道你是蒙古鞑子。”接着说起,蒙古兵 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时出力 相助蒙古,哪知蒙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虐,以暴易暴,烧杀 掳掠,也是害得众百姓苦不堪言。蒙古军大队经过,众百姓 不敢怎样,但官兵只要落了单,往往被百姓打死。 丘处机又问:“你怎由得他们踢打?你瞧,闹得身上这许

多瘀肿。”郭靖长叹一声,将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亲等诸 般情事一一说了。 丘处机惊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计,咱们赶快南下, 好叫朝廷早日防备。”郭靖摇头道:“那有甚么好处?结果只 有打得双方将士尸如山积,众百姓家破人亡。”丘处机道: “若是宋朝亡了给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无穷了。”郭靖道: “丘道长,我有许多事情想不通,要请你指点迷津。”丘处机 牵着他手,走到一株槐树下坐了,道:“你说罢!” 郭靖当下将这几日来所想的是非难明、武学害人种种疑 端说了,最后叹道:“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争斗。恨不得将 所学武功尽数忘却,只是积习难返,适才一个不慎,又将人 摔得头破血流。” 丘处机摇头道:“靖儿,你这就想得不对了。数十年前, 武林秘笈《九阴真经》出世,江湖上豪杰不知有多少人为此 而招致杀身之祸,后来华山论剑,我师重阳真人独魁群雄,夺 得真经。他老人家本拟将之毁去,但后来说道:‘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终于将这部经书保全 了下来。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 无一不能为祸于世。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强愈好,何必 将之忘却?” 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长之言虽然不错,但想当今之世, 江湖好汉都称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强。弟子 仔细想来,武功要练到这四位前辈一般,固是千难万难,但 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甚么好处?” 丘处机呆了一呆,说道:“黄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

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旁人着 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是不必说了。段皇爷慈 和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 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 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华山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 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 郭靖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心中一凛,道:“我恩师的 伤势全愈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约?”丘处机道: “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但不论他是否出手,华山 是定要去的。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 何?” 郭靖这几日心灰意懒,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摇 头道:“弟子不去,请道长勿怪。”丘处机道:“你要到哪里去?” 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罢啦!” 丘处机见他神情颓丧,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 很是担忧,虽然百般开导,郭靖总是摇头不语。丘处机寻思: “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他若去到华山,师徒相见,或能使 他重行振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劝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 说道:“靖儿,你想全盘忘却已经学会了的武功,倒有一个法 儿。”郭靖道:“当真?”丘处机道:“世上有一个人,他无意 中学会了《九阴真经》中的上乘武功,但后来想起此事违背 誓约,负人嘱托,终于强行将这些功夫忘却。你要学他榜样, 非去请教他不可。” 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对,周伯通周大哥。”随即想起

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自己脱口而叫他大哥,岂非比丘处 机还僭长一辈,不禁甚是尴尬。 丘处机微微一笑,说道:“周师叔向来也不跟我们分尊卑 大小,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 “他在哪里?”丘处机道:“华山之会,周师叔定是要去的。”郭 靖道:“好,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 两人行到前面市镇,郭靖取出银两,替丘处机买了一匹 坐骑。两骑并辔西去,不一日来到华山脚下。 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 山如同“春秋”,主威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 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大龙藤,夭 矫多节,枝干中空,就如飞龙相似。郭靖见了这古藤枝干腾 空之势,猛然想起了“飞龙在天”那一招来,只觉依据《九 阴真经》的总纲,大可从这十二株大龙藤的姿态之中,创出 十二路古拙雄伟的拳招出来。正自出神,忽然惊觉:“我只盼 忘去已学的武功,如何又去另想新招、钻研伤人杀人之法?我 陷溺如此之深,实是不可救药。” 忽听丘处机道:“华山是我道家灵地,这十二株大龙藤, 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所植。”郭靖道:“陈抟老祖?那就 是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么?”丘处机道:“陈抟老祖生于唐末, 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 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 受苦,不愿出门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却哈哈大笑,喜欢 得从驴子背上掉了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

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不少好处。” 郭靖道:“陈抟老祖若是生于今日,少不免又要穷年累月 的闭门睡觉了。”丘处机长叹一声,说道:“蒙古雄起北方,蓄 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然我 辈男儿,明知其不可亦当为之。希夷先生虽是高人,但为忧 世而袖手高卧,却大非仁人侠士的行径。”郭靖默然。 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缓步上山,经桃花坪,过希夷匣, 登莎梦坪,山道愈行愈险,上西玄门时已须援铁索而登,两 人都是一身上乘轻功,自是顷刻即上。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 尽,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当路。丘处机道:“此石叫作回心 石,再上去山道奇险,游客至此,就该回头了。”远远望见一 个小小石亭。丘处机道:“这便是赌棋亭了。相传宋太祖与希 夷先生曾奕棋于此,将华山作为赌注,宋太祖输了,从此华 山上的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 模国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们,都似是以天下为赌注,大家 下棋。”丘处机点头道:“正是。靖儿,你近来潜思默念,颇 有所见,已不是以前那般浑浑噩噩的一个傻小子了。”又道: “这些帝王元帅们以天下为赌注,输了的不但输去了江山,输 去了自己性命,可还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过千尺峡、百尺峡,行人须侧身而过。郭靖心想:“若 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那可难以抵挡。” 心念方动,忽听前面有人喝道:“丘处机,烟雨楼前饶你 性命,又上华山作甚?”丘处机忙抢上数步,占住峰侧凹洞, 这才抬头,从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 并排挡在山道尽头。

丘处机上山之时,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阳锋、裘千仞 等大敌,但周伯通、洪七公、郭靖等既然都至,也尽可敌得 住,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他站身之处虽略宽 阔,地势仍是极险,只要被敌人一挤,非堕入万丈深谷不可, 事当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声拔出长剑,一招“白虹经 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敌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断了 一臂,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弱。侯通海见剑招凌厉,只得侧身 略避,单手举三股叉招架。彭连虎的判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 钹左右侧击,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入谷底。 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劲透剑端,一借力, 身子腾空而起,已从侯通海头顶跃过。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 兵刃击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溅。沙通天在王铁枪庙中失去一 臂,此刻臂伤已然全愈,眼见师弟误事,立施“移形换位”之 术,要想挡在丘处机之前。只见丘处机剑光闪闪,疾刺数招。 沙通天身子一晃没挡住,已被他急步抢前。沙、彭两人高声 呼喝,随后追去。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灵智上人挥钹而上。 三般兵刃,绵绵急攻。 眼见丘处机情势危急,郭靖本当上前救援,但总觉与人 动武是件极大坏事,见双方斗得猛烈,甚觉烦恶,当下转过 头不看,攀藤附葛,竟从别处下山。他信步而行,内心两个 念头不住交战:“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还是当真从此不与人 动武?” 他越想越是胡涂,寻思:“丘道长若被彭连虎等害死,岂 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击下山谷,又 到底该是不该?”他越行越远,终于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

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过了良久,忽听身旁松树后簌的一响,一人从树后探出 身来。郭靖转过身来,见那人白发红脸,原来是参仙老怪梁 子翁,当下也不理会,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却大吃一惊,知 道郭靖武功大进,自己早已不是敌手,立即缩回,藏身树后。 躲了一会,见他并不追来,又见他失魂落魄,愁眉苦脸,不 断喃喃自语,似乎中邪着魔一般,心想:“今日这小子怎地这 般怪模怪样,且试他一试。”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块石子向郭 靖背后投去。郭靖听到风声,侧身避过,仍是不理。 梁子翁胆子大了些,从树后出来,走近几步,轻声叫道: “郭靖,你在这里干甚么?”郭靖道:“我在想,我用武功伤人, 该是不该?”梁子翁一怔,随即大喜,心想:“这小子当真傻 得厉害。”又走近几步,道:“伤人是大大恶事,自然不该。” 郭靖道:“你也这么想?我真盼能把学过的功夫尽数忘了。” 梁子翁见他眼望天边出神,缓步走到他背后,柔声道: “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郭靖说道:“好啊,你说该当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 法。”双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天柱”和背心 “神堂”两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无法 动弹。梁子翁狞笑道:“我吸干你身上鲜血,你就全然不会武 功了。”一张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心想自己 辛苦养育的一条蝮蛇被这小子吸去了宝血,以致他武功日强, 自己却全无长进,不饮他的鲜血,难以补偿。虽然事隔已久, 蝮蛇宝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却也不必理会了。

这一下变生不测,郭靖只感颈中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急 忙运劲挣扎,可是两大要穴被敌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 半点劲力。但见梁子翁双目满布红丝,脸色狠恶之极,咬住 自己头颈,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断,哪里还有性命?情 急之下,再无余暇思索与人动武是否应当,立即使出《易筋 锻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气从丹田中冲上,猛向“天柱” “神堂”两穴撞去。 梁子翁双手抓得极紧,哪知对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 内外铄,但觉两手虎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来。郭靖低 头耸肩,腰胁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从郭靖背上甩 了过去,惨呼声中,直堕入万丈深谷之中,这惨呼声山谷鸣 响,四下回音愈传愈多,愈传愈乱,郭靖听了不由得毛骨悚 然。 直过好半晌,他惊魂方定,抚着颈中创口,才想起无意 中又以武功杀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杀他,他必杀我。我杀 他若是不该,他杀我难道就该了么?”探头往谷底望去,山谷 深不见底,参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处。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颈中创伤,忽听铎、铎、铎, 数声断续,一个怪物从山后转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看 时,原来是一个人。只是这人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双手各 持一块圆石,以手代足,那铎、铎、铎之声就是他手中圆石 与山道撞击而发出。郭靖诧异万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 惊奇更甚,这怪人竟是西毒欧阳锋。 他适才受到袭击,见欧阳锋这般装神弄鬼,心想定有诡

计,当下退后两步,严神提防。只见欧阳锋双臂先弯后挺,跃 到一块石上,以头顶地,双臂紧贴身子两侧,笔直倒立,竟 似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欧阳先生,你在干甚么?” 欧阳锋不答,似乎浑没听到他的问话。郭靖又退后数步,离 得远远的,左掌扬起护身,防他忽出怪招,这才细看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分,欧阳锋只是倒立不动。郭靖欲知原委, 苦于他全身上下颠倒,不易查看他的脸色,当下双足分开,低 头从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见欧阳锋满头大汗,脸上神色痛 苦异常,似是在修习一项怪异内功,突然之间,他双臂平张, 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个大陀螺转将起来,越转越快,但听 呼呼声响,衫袖生风。 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练功,这门武功倒转身子来练, 可古怪得紧。”但想修习这等上乘内功最易受外邪所侵,盖因 其时精力内聚,对外来侵害无丝毫抗御之力,是以修习时若 不是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照料,便须躲于僻静所在,以免 不测。但欧阳锋独自在此修习,似乎无人防护,实是大出于 意料之外。眼下是华山二次论剑之期,高手云集,人人对他 极为相忌,即令善自防护,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是大胆, 在这处所独自练功?当此之时,别说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 个寻常壮汉上前一拳一脚,他也非遭重伤不可。眼见欧阳锋 如肉在俎,静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时再不报仇,更待何时?只 是他适才杀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两步后便 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杀手。 欧阳锋转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渐渐缓了下来,终于不动, 僵直倒立片刻,然后双手抓起圆石撑地,又是铎、铎、铎的

从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处,这倒立而转 又是甚么奇妙功夫,当下悄悄跟随在后。 欧阳锋以手行走,竟然不慢于双脚,上山登峰,愈行愈 高。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来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见 他走到一个山洞之前,停下不动。 郭靖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忽听欧阳锋厉声喝道:“哈虎文 砵英,星尔吉近,斯古耳。你解得不对,我练不妥当。”郭靖 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阴真经》总纲中的梵语,但 与经中所载却又有不同,一转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 逼默经,受洪恩师之教故意默错,这三句定是自己随意所写 的了,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 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自洞中传出:“你功夫未到, 自然不成,我又怎会解错?” 郭靖一听这声音,险些儿惊呼出声,却不是他日夜感怀 悼念的黄蓉是谁?难道她并未丧生大漠?难道此刻是在梦中, 是在幻境?难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声音听错了? 欧阳锋道:“我依你所说而练,绝无错失,何以任脉与阳 维脉竟尔不能倒转?”那女子道:“火候不足,强求亦是枉然。” 这声音明明白白是黄蓉,更无丝毫可疑,郭靖惊喜交集, 身子摇晃,几欲晕去,激奋之下,竟将颈中创口迸破,鲜血 从包扎下的布片不绝渗出,却全然不觉。 只听欧阳锋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论剑之期,我怎等得 及慢慢修习?快将全部经文尽数译与我听,不得推三阻四。” 郭靖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险修习内功,实因论剑之期迫在 眉睫,无可延缓。

只听黄蓉笑道:“你与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 你就不能逼我,须得任我乐意之时方才教你。”郭靖听她口中 说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 纵起身来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欧阳锋冷然道:“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也 只好从权。”说着双手一挺,一个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抛下 手中圆石,大踏步跨进洞去。黄蓉叫道:“不要脸,我偏不教 你!”欧阳锋连声怪笑,低声道:“我瞧你教是不教。” 只听得黄蓉惊呼一声:“啊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 衣衫破裂,当此之时,郭靖哪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大 叫:“蓉儿,我在这里!”左掌护身,抢进山洞。 欧阳锋左手抓住了黄蓉的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 臂,黄蓉使一招“棒挑癞犬”,前伸斜掠,忽地将竹棒从他掌 中夺出。欧阳锋喝一声彩,待要接着抢攻,猛听得郭靖在洞 外呼叫。他是武学大宗师,素不失信于人,此时为势所逼,才 不得不对黄蓉用强,忽然听得郭靖到来,不由得面红过耳,料 想他定会质问自己为何弃信背约,当下袍袖一拂,遮住脸面, 从郭靖身旁疾闪而过,出洞急窜,顷刻间人影不见。 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 心中激动,不由得全身发颤。 黄蓉两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干么?”郭靖 一怔,道:“我……我是郭靖啊。你……你没有死,我……我 ……”黄蓉道:“我不识得你!”径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连 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黄蓉哼了一声,道: “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的么?你是我甚么人?”郭靖张大了

口,一时答不出话来。 黄蓉向他看了一眼,见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 有不忍之意,但随即想起他累次背弃自己,恨恨碎了一口,迈 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听我说一句话。”黄蓉 道:“说罢!”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 你……”黄蓉道:“你要我听一句话,我已经听到啦!”衣袖 往里一夺,转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见她决绝异常,生怕从此再也见不着她, 但实不知该当说些甚么话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见她衣袂飘飘, 一路上山,只得闷声不响的跟随在后。 黄蓉乍与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荡之极,回想自己在流 沙中抛弃金环貂裘,引开欧阳锋的追踪,从西域东归,万念 俱灰,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和父亲相聚,在山 东却又生了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 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父母不该将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尽 这许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鲁南却又给欧阳锋追到,被 逼随来华山,译解经文。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 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 了一阵,忽地回身,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么?”郭靖道:“我 永远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 黄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丫头干 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黄 蓉大怒,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记

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 找我这穷丫头。难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这么欺侮的么?” 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泣。 郭靖见她流泪,更是手足无措,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慰 藉之辞,却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蓉儿,我在这 里,你要打要杀,全凭你就是。” 黄蓉凄然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算咱们白结识了一场, 求求你,别跟着我啦。”郭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脸色苍白, 叫道:“你要怎么,才信我对你的心意?”黄蓉道:“今日你跟 我好了,明儿甚么华筝妹子、华筝姊姊一来,又将我抛在脑 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信你的话。” 郭靖胸中热血上涌,一点头,转过身子,大踏步就往崖 边走去。这正是华山极险处之一,叫做“舍身崖”,这一跃下 去自是粉身碎骨。黄蓉知他性子戆直,只怕说干就干,急忙 纵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劲,登足从他肩头跃 过,站在崖边,又气又急,流泪道:“好,我知道你一点也不 体惜我。我随口说一句气话,你也不肯轻易放过。跟你说,你 不用这般恼我,干脆永不见我面就是。” 她身子发颤,脸色雪白,凭虚凌空的站在崖边,就似一 枝白茶花在风中微微晃动。郭靖当时管不住自己,凭着一股 蛮劲,真要涌身往崖下跳落,这会儿却又怕她失足滑下,忙 道:“你站进来些。” 黄蓉听他关怀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谁要你假情 假意的说这些话?我在山东生病,没一个人理会,那时你就 不来瞧我?我给欧阳锋那老贼撞到了,使尽心机也逃不脱他

掌握,你又不来救我?我妈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顾自死了。我 爹不要我,他也没来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这世上没 一个人要我,没一个人疼我!”说着连连顿足,放声大哭,这 些日子来的孤苦伤心,至此方得尽情一泄。 郭靖心中万般怜爱,但觉她说得句句不错,越听越是恼 恨自己。一阵风来,黄蓉只觉身上一寒,缩了一缩。郭靖解 下外衣,正要给她披上,忽听崖边大喝道:“谁这么大胆,竟 敢欺侮咱们黄姑娘?”只见一人白须长发,从崖边转了上来, 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郭靖只是凝望着黄蓉,是谁来了,全不理会。黄蓉心中 正没好气,喝道:“老顽童,我叫你去杀裘千仞,人头呢?”周 伯通嘻嘻一笑,没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责,要想个法儿哄 她欢喜,说道:“黄姑娘,谁惹你恼啦?老顽童替你出气。”黄 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谁?” 周伯通一意要讨好黄蓉,更不打话,反手一记,顺手一 记,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郭靖两个耳光。郭靖正当神不守 舍之际,毫没防备,老顽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双颊 立时红肿。周伯通道:“黄姑娘,够了么?若是不够,我给你 再打。” 黄蓉见郭靖两边面颊上都肿起了五个红红的指印,满腔 怒意登时化为爱怜,爱怜之情又转为对周伯通大感恼怒,嗔 道:“我自生他的气,又关你甚么事?谁叫你出手打人了?我 叫你去杀裘千仞,干么你不听我吩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头,缩不回来,寻思:“原来老顽童拍马 屁拍在马脚上。”正自狼狈,忽听身后崖边兵刃声响,隐隐夹

着呼叱之声,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当即叫道:“多半是 裘千仞那老儿来了,我这就去杀他。”语音甫毕,已一溜烟的 奔到了崖后。 若是裘千仞当真赶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前去 招惹?那日他与裘千仞、欧阳锋、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 目瞎战,郭靖与欧阳锋先后脱身,裘千仞终于也俟机冲了出 去。周伯通仍是紧追不舍。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尽,恚恨 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帮的帮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寻 个痛快法儿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惨遭荼毒,一眼瞥 见沙石里盘着几条毒蛇。他知道这类蛇剧毒无比,只要被咬 中一口,立时全身麻木,死得最无痛苦,当即抓起一条,伸 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贼,你好!”正要将蛇口 放向自己手腕,哪知周伯通生平怕极了蛇,大叫一声,转身 便逃。 裘千仞一怔,过了半晌,方始会意他原来怕蛇。这一来, 局面立时逆转,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条蛇,大喊大叫,随后 赶来。周伯通吓得心胆俱裂,发足狂奔。裘千仞号称“铁掌 水上飘”,轻身功夫还在他之上,若非对他心有忌惮,不敢过 份逼近,早已追上。两人一逃一追,闹到天黑,周伯通才得 乘机脱身。裘千仞这番追赶其实也是以进为退,心中只有暗 暗好笑,却不敢当真追逐。第二日周伯通抢到一匹骏马,加 鞭东归,只怕给裘千仞追上了。 黄蓉见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会,叹了口气,低下 头不再言语。郭靖叫了声“蓉儿!”黄蓉轻轻“嗯”了一声。 郭靖欲待说几句谢罪告饶的话,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话说

错了,却又惹得她生气。两人迎风而立,黄蓉忽然打了个喷 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当即给她披在身上。黄蓉低下了头, 只不理会。 猛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极,妙极!”黄蓉伸 出手来,握住了郭靖的手,低声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 郭靖喜极而涕,说不出话来。黄蓉伸衣袖给他抹去泪水,笑 道:“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手指印,人家还道我把你打哭了呢。” 这么盈盈一笑,两人方始言归于好,经此变故,情意却 又转而深了一层。 两人手拉着手转过山崖,只见周伯通抱腹翘足,大是得 意。丘处机按剑侍立在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 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扑击,或缩身退避,神态各不相同,但都 似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原来均被周伯通点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时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药给你们服下, 你们这几个臭贼倒也鬼机灵,瞧出无毒,竟然不听你爷爷的 话,哼哼,今日怎么样了?”他虽将这四人制住,但一时却也 想不出处置之法,见靖、蓉二人过来,说道:“黄姑娘,这四 个臭贼我送给你罢!” 黄蓉道:“我要来有甚么用?哼,你不想杀人,又不想放 人,捉住了臭贼却没法使唤,你叫我三声好姊姊,我就教你 一个乖。”周伯通大喜,连叫三声:“好姊姊!”每叫一声,又 加上一个揖。黄蓉抿嘴一笑,指着彭连虎道:“你搜他身上。” 周伯通依言搜检,从彭连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针的指环,两 瓶解药。黄蓉道:“他曾用这针刺你师侄马钰,你在他身上刺 几下罢。”

彭连虎等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吓得魂不附体,苦于穴 道被点,动弹不得,但觉身上连连剧痛,各自已被周伯通刺 了几下。 黄蓉道:“解药在你手里,你叫他们干甚么,瞧他们敢不 敢违抗?”周伯通大喜,侧头一想,从身上又推下许多污垢, 将解药倒在里面,搓成一颗颗小丸,交给丘处机道:“你押这 四个臭贼,到终南山重阳宫去幽禁二十年。他们路上若是乖 乖的,就给一丸我的灵丹妙药,否则让他们毒发罢,这叫做 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处机躬身答应。黄蓉笑道:“老顽 童,你这几句话倒说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见,你大有长进了 啊!” 周伯通甚是得意,将彭连虎等人穴道解了,说道:“你们 到重阳宫去,给我安安稳稳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诚心改过,日 后还可做个好人。倘若仍不学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爷们 个个是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老手,将你这四个臭贼做 成人肉丸子,大家分来吃了,瞧你们还作得成甚么怪?”彭连 虎等哪敢多说,诺诺连声。丘处机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礼 作别,仗剑押着四人下山。 黄蓉笑道:“老顽童,你几时学会教训别人了?前面的话 倒还有理,到后来可越说越不成话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见左侧高峰上白光闪动,显是兵刃 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甚么?”靖、蓉二人抬起头来, 闪光却已不见。周伯通只怕黄蓉追问他裘千仞之事,说道: “我去瞧瞧。”健步如飞,抢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满腹言语要说,当下找了一个山洞,互 诉别来之情。这一说直说到日落西山,意犹未尽。郭靖背囊 中带着干粮,取出来分与黄蓉。 她边吃边笑,说道:“欧阳锋那老贼逼我教他《九阴真 经》,你那篇经文本就写得颠三倒四,我给他再胡乱一解,他 信以为真,已苦练了几个月。我说这上乘功夫要颠倒来练,他 果真头下脚上的练功,强自运气叫周身经脉逆行。这厮本领 也当真不小,已把阴维、阳维、阴蹻、阳蹻四脉练得顺逆自如。 若是他全身经脉都逆行起来,不知会怎生模样?”说着格格而 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见他颠倒行路,这功夫可不易练。” 黄蓉道:“你到华山来,想是要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 名号了?”郭靖道:“蓉儿,你怎么又来取笑?我是要向周大 哥请教一个法子,怎生将已会的武功尽数忘却。”当下将这些 日来自己所思各节一一说了。 黄蓉侧过头想了一阵,道:“唉,忘了也好。咱俩武功越 练越强,心中却越来越不快活,反不如小时候甚么也不会,倒 是没牵没挂,无忧无虑。”她哪想到一个人年纪大了,总有许 多烦恼,有许多愁苦,与武功高低,殊不相干。她又道:“听 欧阳锋说,明日是论剑之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争 这第一,那么咱们怎生想个法儿,助我爹爹独冠群雄。”郭靖 道:“蓉儿,非是我不听你言语,但我想洪恩师为人,实是胜 过了你爹爹。” 黄蓉本来与他偎倚在一起,听他说自己爹爹不好,一怒 将他推开。郭靖一呆,黄蓉忽然笑道:“嗯,洪恩师待咱俩原 也不错。这样罢,咱俩谁也帮,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

与洪恩师都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们暗中设法相助,反 不喜欢。”黄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就是奸恶小人了?” 说着扳起了脸。郭靖道:“糟糕,我这蠢才,就净是说错话, 又惹你生气。”不由得满脸惶恐之色。 黄蓉噗哧一笑,道:“往后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气呢。”郭 靖不解,搔头呆望着她。黄蓉道:“若是你当真不再抛了我, 咱俩以后在一起的日子才长呢。我真想不出你会有多少傻话 要说。”郭靖大喜,握住她的双手,连说:“我怎么会抛了你? 我怎么会?”黄蓉道:“人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这 穷丫头啦。” 郭靖给黄蓉这一语引动了心事,想起母亲惨死大漠,黯 然不语。此时新月初上,银光似水,照在两人身上。黄蓉见 他脸色有异,知道自己也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道:“靖哥哥, 过去的事谁也别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欢得紧呢。我 让你亲亲我的脸,好不?” 郭靖脸上一红,竟不敢去亲她。黄蓉嫣然一笑,自觉不 好意思,又转换话题,说道:“你说明日论剑,谁能得胜?”郭 靖道:“那真难说得紧,不知一灯大师来不来?”黄蓉道:“大 师出家遁世,与人无争,决不会来抢这个虚名儿。”郭靖点头 道:“我也这么想。你爹爹、洪恩师、周大哥、裘千仞、欧阳 锋五人,个个有独擅技艺。但不知洪恩师是否已全然康复?是 否武功如昔?”说着蹙然有忧。黄蓉道:“按理说,原是老顽 童武功最强,但若他不使《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却又不及 另外四人了。” 两人谈谈说说,黄蓉渐感疲倦,倚在郭靖怀中睡着了。郭

靖正也有朦胧之意,忽听脚步声响,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 崖后急奔而出。 那二人衣襟带风,奔跑得极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 一人是老顽童周伯通,后面追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 仞用毒蛇威吓取胜,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时裘千仞被周大 哥逼得亡命而逃,怎么现下反其道而行之?轻推黄蓉,在她 耳边低声道:“你瞧!” 黄蓉抬起头来,月光下只见周伯通东奔西窜,始终不敢 站定身子,听他叫道:“姓裘的老贼,我在这儿伏下捉蛇的帮 手,你还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周伯 通大叫:“郭兄弟,黄姑娘,快来助我。”郭靖待要跃出,黄 蓉倚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别动!” 周伯通转了几个圈子,不见靖、蓉二人出来,叫道:“臭 小子,鬼丫头,再不出来,我可要骂你们十八代祖宗啦。”黄 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来,你有本事就骂。”周伯通 见裘千仞双手各握一条昂头吐舌的毒蛇,吓得脚都软了,央 求道:“黄姑娘,快来,快来,我骂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 裘千仞见靖、蓉二人候在一边,心中暗暗吃惊,寻思须 得乘早溜走,否则这三人合力,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一到明 日正午,那是单打独斗的争雄赌胜,就不怕他们了,当下双 足一点,猛窜而前,举起毒蛇往周伯通脸上挨去。 周伯通挥袖急挡,向旁闪避,突然间头顶一声轻响,只 觉颈中一下冰凉,一个活东西从衣领中钻到了背后,在衣服 内乱蹦乱跳,又滑又腻。这一下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叫:“死 啦,死啦!”又不敢伸手到衣内去将毒蛇掏出来,只是狂奔翻

跃,忽觉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这番再也没命了, 全身发麻,委顿在地。靖、蓉两人大惊,一齐飞步来救。 裘千仞见周伯通突然狼狈不堪,大感诧异,正要寻路下 山,猛见树丛中走出一个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贼,今日你 再也逃不走啦。”这人背向月光,面目无法看清,裘千仞心中 一凛,喝道:“你是谁?” 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缩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阴曹地府,忽 觉一人扶起了他,说道:“周老爷子,别怕,那不是蛇。”周 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觉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乱跳,不禁 尖声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 不是蛇。” 这时靖、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却是一灯大师座下渔、 樵、耕、读四大弟子之一的渔人,只见他伸手探入周伯通颈 后衣领,抓了一条金娃娃出来。原来他在华山山溪中见到一 对金娃娃,捉住了放在怀中,却给一条溜了出来,爬上了树, 无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领。那金娃娃其实不会咬人, 可是周伯通一心念着毒蛇,认定这冰凉滑腻之物在自己背心 猛咬射毒,若是那渔人再迟来一步,只怕他要吓得晕过去了。 周伯通睁开眼来,见到那渔人,此时惊魂未定,只觉眼 前之人曾经见过,却想不起是谁,一回头,猛见裘千仞不住 倒退,一个黑影正向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惊得 魂飞魄散,看清楚这黑影正是大理国皇宫中的刘贵妃瑛姑。 裘千仞本以为当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过自己,若 以毒蛇将他惊走,次日比武,大有独魁群雄之望,不料在这 论剑前夕瑛姑斗然出现。那日青龙滩上,他曾见她发疯蛮打,

心想若被这疯婆抓住,大敌环伺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听 她嘶哑着嗓子叫道:“还我儿子的命来!”裘千仞心中一凛,暗 想当年自己乔装改扮,夜入皇宫伤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爷 耗费功力,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窥破 了真相?当下强笑道:“疯婆子,你尽缠着我干么?” 瑛姑叫道:“还我儿子的命来!”裘千仞道:“甚么儿子不 儿子?你儿子丧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上 我没瞧见你面貌,可记得你的笑声。你再笑一下!笑啊,笑 啊!” 裘千仞见她双手伸出,随时能扑上来抱住自己,当下又 退了两步,突然身子微侧,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飞而 出,直击瑛姑小腹。这是他铁掌功的十三绝招之一,叫作 “阴阳归一”,最是猛恶无比。瑛姑知道厉害,正要用泥鳅功 化开,哪知敌招来得奇快,自己脚步尚未移动,他手掌距身 已不及半尺。 瑛姑心中一痛,自知报仇无望,拚着受他这一掌,纵上 去要抱着他身子滚下山谷去同归于尽,忽然间一股拳风从耳 畔擦过,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这一掌未及打实,急忙缩回 手臂,架开了从旁袭来的一拳,怒道:“老顽童,你又来啦。” 却是周伯通见瑛姑势危,施展《九阴真经》中的上乘功夫,解 开了他这铁掌绝招。 周伯通不敢直视瑛姑,背向着他,说道:“瑛姑,你不是 这老儿的对手,快快走罢。我去也!”正欲飞奔下山,瑛姑叫 道:“周伯通,你怎不给你儿子报仇?”周伯通一楞,道:“甚 么,我的儿子?”瑛姑道:“正是,杀你儿子的,就是这裘千

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与瑛姑欢好数日,竟已生下一子,心 中迷迷糊糊,一时难解,回过头来,却见瑛姑身旁多了数人, 除郭靖、黄蓉外,一灯大师与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后。 此时裘千仞离崖边已不及三尺,眼见身前个个都是劲敌, 形势之险,实是生平未遇,当下双掌一拍,昂然道:“我上华 山,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哼哼,你们竟想合力伤 我,好先去了一个劲敌,这等奸恶行径,亏你们干得出来。” 周伯通心想这厮的话倒也有几分在理,说道:“好,那么 待明日论剑之后,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却厉声叫道:“死冤 家,我怎能等到明日?”黄蓉也道:“老顽童,跟信义之人讲 信义,跟奸诈之人就讲奸诈。现下是明摆了几个打他一个,瞧 他又怎奈何得咱们?” 裘千仞脸色惨白,眼见凶多吉少,忽然间情急智生,叫 道:“你们凭甚么杀我?”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 诛之。”裘千仞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 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 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 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各人给 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 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 说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 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 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蓉想起近年来累得父亲担忧,大是

不孝,至于欺骗作弄别人之事,更是屈指难数。 裘千仞几句话将众人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良机莫失,大 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见他侧身避让,裘千仞足上使劲,正要 窜出,突然山石后飞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 这一棒来得突兀之极,裘千仞左掌飞起,正待翻腕带住 棒端,哪知这棒连戳三下,竟在霎时之间分点他胸口三处大 穴。裘千仞大惊,但见竹棒来势如风,挡无可挡,闪无可闪, 只得又退回崖边。山石后一条黑影身随棒至,站在当地。郭 靖黄蓉齐叫:“师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 裘千仞骂道:“臭叫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 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裘千仞道:“好,大 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作过坏事的大大好人。” 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 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 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 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 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何等 英雄,一生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你师父又何尝不是一条铁 铮铮的好汉子?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结,通 敌卖国,死了有何面目去见上官帮主和你师父?你上得华山 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能独魁 群雄,纵然是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么?” 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痴如呆,数十年来往事,一一 涌向心头,想起师父素日的教诲,后来自己接任铁掌帮帮主,

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告诫该当如何爱国为民,哪 知自己年岁渐长,武功渐强,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杀 敌御侮的宗旨相违。陷溺渐深,帮众流品日滥,忠义之辈洁 身引去,奸恶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 垢纳污、为非作歹的盗窟邪薮。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低 下头来,见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间天 良发现,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 如雨,叹道:“洪帮主,你教训得是。”转过身来,涌身便往 崖下跃去。 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余,忽施突击,此人武 功非同小可,这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绝招,万料不到他竟会 忽图自尽。正自错愕,忽然身旁灰影一闪,一灯大师身子已 移到了崖边,他本来盘膝而坐,这时仍然盘膝坐着,左臂伸 出,揽住裘千仞双脚,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说道:“善哉, 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为人尚 自不迟。” 裘千仞放声大哭,向一灯跪倒,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 句也说不出来。瑛姑见他背向自己,正是复仇良机,从怀中 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厉 声道:“你干甚么?”周伯通自她出现,一直胆战心惊,被她 这么迎面一喝,叫声:“啊哟!”转身急向山下奔去。瑛姑道: “你到哪里去?”随后赶来。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 瑛姑微微一怔,不如理会,仍是发足急追。周伯通大惊,又 叫:“啊哟,不好啦。我裤子上全是屎,臭死啦,你别来。”瑛

姑寻了他二十年,心想这次再给他走脱,此后再无相见之期, 不理他拉屎是真是假,只是追赶。周伯通听得脚步声近,吓 得魂飞天外,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将瑛姑吓得不敢走 近,自己就可乘机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声,当真是 屎尿齐流。 郭靖与黄蓉见这对冤家越奔越远,终于先后转过了山崖, 均感好笑,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在裘千仞耳边低声说话, 裘千仞不住点头。一灯说了良久,站起身来,道:“走罢!”靖、 蓉二人急忙上前拜见,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 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头顶,脸现笑容,神色甚是慈祥,向 洪七公道:“七兄,故人无恙,英风胜昔,又收得两位贤徒, 当真可喜可贺。”洪七公躬身道:“大师安好。”一灯微笑道: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便走。洪 七公叫道:“明日论剑啊,大师怎么就走了?” 一灯转过身来,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闲人,怎敢再与天 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日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一场纠缠 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圆满。七兄,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 谁?你又何必自谦?”说着又合十行礼,携着裘千仞的手,径 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着师父 而去。 那书生经过黄蓉身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笑吟 道:“隰有苌楚,猗滩其枝!”黄蓉听他取笑自己,也吟道: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那书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别。 郭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蓉儿,这又是甚么梵语么?” 黄蓉笑道:“不,这是诗经上的话。”郭靖听说他们是对答诗

文,也就不再追问。黄蓉笑吟吟的瞧着他,心想:“这位状元 公倒也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两句诗经,下面有 ‘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三句,本是少女爱 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适,说 他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还没成家娶妻,我很是欢喜。”想到 此处,突然轻轻叫声:“啊哟!”郭靖忙问:“怎么?”黄蓉微 笑道:“我引这两句诗经,下面接着是‘羊牛下来,羊牛下 括’,说是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本是 骂状元公为牲畜。但这可将一灯大师也一并骂进去啦!” 郭靖也不去理会她这些不打紧的机锋嘲谑,心中只是想 着适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这些日来苦恼他折磨 他的重重疑团,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师父说他生平杀 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只要不 杀错一个好人,那就是问心无愧。瞧师父指斥裘千仞之时,何 等神威凛凛。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师父之下,只因邪不 胜正,气势先就沮了。只要我将一身武功用于仗义为善,又 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这番道理其实极是平易浅白,丘处机 也曾跟他说过,只是他对丘处机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随成吉 思汗西征,眼见屠戮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母亲又惨 死刀下,心中对刀兵征战大是憎恶,方有这番苦思默想。但 经此一反一复,他为善之心却是更坚一层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师父,互道别来之情。原来洪七公 随黄药师同赴桃花岛养伤,以《九阴真经》总纲中所载上乘 内功自通经脉,经半年而内伤痊愈,又半年而神功尽复。黄

药师因挂念女儿,待他伤势一愈,即行北上寻女。洪七公反 而离岛较迟,他日前曾与鲁有脚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 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谈了一阵,郭靖道:“师父,你休息一会罢,天将破 晓,待会论剑比武,用劲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纪越老, 好胜之心却是越强,想到即将与东邪西毒过招,心中竟然惴 惴不安,说来大是好笑。蓉儿,你爹爹近年来武功大进,你 倒猜猜,待会比武,你爹爹和你师父两人,到底是谁强谁弱?” 黄蓉道:“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来难分上下,可是 现下你会了九阴神功,我爹爹怎么还是你的对手?待会见到 爹爹,我就跟他说干脆别比了,早些儿回桃花岛是正经。” 洪七公听她语气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 心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跟我绕弯儿说话,九阴神功 是你们俩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皮使将出 来。待会和黄老邪比武,我只用原来的武功就是。” 黄蓉正要他说这句话,笑道:“师父,若是你输在我爹爹 手里,我烧一百样菜肴给你吃,教你赢了固然喜欢,输了却 也开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馋涎,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孩 儿心地不好,又是激将,又是行贿,刁钻古怪,一心就盼自 己爹爹得胜。” 黄蓉一笑,尚未答话,洪七公忽然站起身来,指着黄蓉 身后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过头来,只 见欧阳锋高高的身躯站在当地。他悄没声的忽尔掩至,两人 竟没知觉,都是大为惊异。

第四十回华山论剑 欧阳锋冷冷的道:“早到早比,迟到迟比。老叫化,你今 日跟我是比武决胜呢,还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赌胜 负,亦决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欧阳锋道:“好!”他左手 本来放在背后,突然甩将出来,手里握着蛇杖,将杖尾在山 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这儿呢,还是换个宽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回答,黄蓉接口道:“华山比武不好,还是到 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问道:“甚么?”黄蓉道:“好让欧 阳先生再来一次恩将仇报、背后袭击啊!”洪七公哈哈大笑, 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别指望老叫化再能饶你。” 欧阳锋听黄蓉出口讥嘲,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双腿微曲, 杖交右手,左掌缓缓运起蛤蟆功的劲力。 黄蓉将打狗棒交给洪七公,说道:“师父,打狗棒加九阴 神功,跟这老奸贼动手,不必讲甚么仁义道德。”洪七公心想: “单凭我原来武功,要胜他原极不易,待会尚要与黄老邪比武, 若与老毒物打得筋疲力尽,就不能敌黄老邪了。”当下点了点 头,接过打狗棒,左一招“打草惊蛇”,右一招“拨草寻蛇”, 分攻两侧。 欧阳锋与他对敌数次,从未见他使过打狗棒法,当日在

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势紧迫,洪七公却也一直未用。欧 阳锋曾见黄蓉使这棒法时招数精奇,早就不敢小视了,这时 见洪七公两招打出,棒夹风声,果然非同小可。当下蛇杖抖 处,挡左避右,直攻敌人中宫。他的蛇杖已失落两次,现下 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制,杖上人头雕得更是诡奇可怖,只 是两条怪蛇虽然毒性无异,但驯养未久,临敌之时却不如最 初那两条这般熟习灵动。 洪七公当日背心被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一掌,险些 送命,直养了将近两年方始康复。那是他一生从所未有之大 败,亦是从所未遇之奇险,此仇岂可不报?当下运棒成风,奋 力进攻。 两人第一次华山论剑,争的是荣名与《九阴真经》;第二 次在桃花岛过招,是为了郭靖与欧阳克争婚;那均是只决胜 负,不关生死。第三次海上相斗,生死只隔一线,但洪七公 手下尚自容让;现下第四次恶战,才是各出全力,再无半点 留情。两人均知对方年齿虽增,武功却只有较前更是狠辣,只 要自己稍有疏神,中了对方一招半式,难免命丧当地。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两百余招,忽然月亮隐没,天色转 黑。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转瞬随即破晓。两人生怕黑 暗中着了对方毒手,只是严守门户,不敢抢攻。 郭靖与黄蓉不禁担心,踏上数步,若是洪七公有甚差失, 立即出手相助。郭靖眼里瞧着二人恶斗,心中思潮起伏:“这 二人都是当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一个行侠仗义,一个恃强 为恶,可见武功本身并无善恶,端在人之为用。行善则武功 愈强愈善,肆恶则愈强愈恶。”到后来天色阴暗,两人招式已

瞧不清楚,但闻兵刃破空和窜扑呼喝之声,不禁心中怦怦乱 跳,暗想:“师父因运功疗伤,耽误了两年进修。高手功劲原 本差不得分毫,这一进一退,莫要由此而输在欧阳锋的手里。 若是如此,当初实不该三次相饶。”他又想起丘处机曾解说 “信义”两字,该分大信大义与小信小义之别,若是因全一己 的小信小义而亏大节,那就算不得是信义了。想到此处,热 血上涌,心道:“虽然师父与他言明单打独斗,但若他害了师 父,从此横行天下,却不知有多少好人要伤在他的手里。我 从前不明‘信义’二字的真意,以致做了不少胡涂事出来。” 当下心意已决,双掌一错,就要上前相助。 忽听黄蓉叫道:“欧阳锋,我靖哥哥和你击掌相约,饶你 三次不死,哪知你仍是恃强欺我。你言而无信,尚不及武林 中一个无名小卒,怎有脸来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 欧阳锋一生恶行干了不计其数,可是说出话来始终说一 是一,说二是二,从无反悔,生平也一直以此自负,若非事 势迫切,他决不致违约强逼黄蓉,此时与洪七公斗得正紧,忽 听她提起此事,不禁耳根子发烧,心神大乱,出杖稍偏,险 些被打狗棒戳中。 黄蓉又叫道:“你号称西毒,行事奸诈原也不在话下,可 是要一个后生小辈饶你三次不死,已经丢尽了脸面,居然还 对后辈食言,真叫江湖上好汉笑歪了嘴巴。欧阳锋啊欧阳锋, 有一件事,普天下当真无人及得上你老人家,那就是不要脸 天下第一!” 欧阳锋大怒,但随即想到这是黄蓉的诡计,有意要引得 自己气恼惭愧,只要内力运转微有不纯,立时便败在洪七公

手下,于是便给她来个听而不闻。哪知黄蓉越骂越是刁钻古 怪,武林中许多出名的坏事与他本来全无干系,却都栽在他 的名下。给她这么东拉西扯的一阵胡说,似乎普天下就只他 一个歹人,世间千千万万桩恶事皆是他一人所作所为。倘若 单是说他大做阴毒坏事,欧阳锋本来也不在乎,可是黄蓉数 说他做的尽是江湖上诸般不流的下三滥勾当,说见他向灵智 上人苦苦哀求,又叫沙通天做“亲叔叔”,硬要拜彭连虎为 “干爹”,为的是乞求一张毒药的秘方,种种肉麻无耻,匪夷 所思;曾听得他一再向完颜洪烈自荐,要做他的亲兵队长,得 以每晚在赵王府中守夜。至于郭靖在西域如何饶他三次不死, 如何从流沙中将他拉出来,更是加上了十倍油盐酱醋,说得 他不堪已极。初时欧阳锋尚能忍耐,到后来听得她有些话实 在太过不近情理,忍不住反驳几句。不料黄蓉正是要惹他与 自己斗口,越加的跟他歪缠胡闹。这么一来,欧阳锋拳脚兵 刃是在与洪七公恶斗,与黄蓉却另有一场口舌之争,说到费 心劳神,与黄蓉的斗口似犹在与洪七公角力之上。 又过半晌,欧阳锋心智渐感不支,心想:“我若再不使 《九阴真经》的功夫,定然难以取胜。”他虽未能依照黄蓉所 说将全身经脉逆转,但修习了半年,凭着武学渊深,内功浑 厚,竟尔已有小成,当下蛇杖挥动,忽变怪招。洪七公吃了 一惊,凝神接战。 黄蓉叫道:“源思英儿,巴巴西洛着,雪陆文兵。”欧阳 锋一怔:“这几句话是甚么意思?”他哪知黄蓉全是在信口胡 说,卷起舌头,将一些全无意义的声音乱喊乱叫。只是她叫 嚷的语气却变化多端,有时似是愤怒喝骂,有时似是诚恳劝

诫,忽尔惊叹,忽尔欢呼,突然之间,她用追问的语气连叫 数声,显是极迫切的质问。欧阳锋虽欲不理,却不由自主的 道:“你问甚么?” 黄蓉以假梵语答了几句。欧阳锋茫然不解,竭力往郭靖 所写的“经文”中去追寻,一时之间,脑中各种各样杂乱无 章的声音、形貌、招数、秘诀,纷至沓来,但觉天旋地转,竟 不知身在何处。洪七公见他杖法中忽然大露破绽,叫声:“着!” 一棒打在他的天灵盖上。 这一棒是何等的劲力,欧阳锋脑中本已乱成一团,经此 重击,更是七荤八素,不知所云,大叫一声,倒拖了蛇杖转 身便走。郭靖叫道:“往哪里跑?”纵身赶上,欧阳锋忽然跃 起,在半空连翻三个筋斗,转瞬间连滚带爬的转入崖后,不 知去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相顾愕然,骇极而笑。 洪七公叹道:“蓉儿,今日打败老毒物,倒是你的功劳大。 只不过咱师徒联手,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黄蓉笑道: “师父,这功夫不是你教的罢?”洪七公笑道:“你这功夫是天 生的。有你爹爹这么鬼精灵的老头,才有你这么鬼精灵的女 儿。” 忽听山后有人叫道:“好啊,他人背后说短长,老叫化, 你羞也不羞?”黄蓉大叫:“爹爹!”跃起奔去。此时朝暾初上, 阳光闪耀下一人青袍素布,缓步而来,正是桃花岛主东邪黄 药师。 黄蓉扑上前去,父女俩搂在一起。黄药师见女儿脸上稚 气大消,已长成一个亭亭少女,与亡妻更为相似,心中又是

欢喜,又是伤感。 洪七公道:“黄老邪,我曾在桃花岛上言道:你闺女聪明 伶俐,鬼计多端,只有别人上她的当,她决不能吃别人的亏, 叫你不必担心。你说,老叫化的话错了没有?” 药师微微一笑,拉着女儿的手,走近身去,说道:“恭喜 你打跑了老毒物啊。此人一败,了却你我一件大心事。”洪七 公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叫化啦。我见了你女儿,肚里的 蛔虫就乱钻乱跳,馋涎水直流。咱们爽爽快快的马上动手,是 你天下第一也好,是我第一也好,我只等吃蓉儿烧的好菜。” 黄蓉笑道:“不,你若败了,我才烧菜给你吃。”洪七公 道:“呸,不怕丑,你想挟制我,是不是?”黄药师道:“老叫 化,你受伤之后耽误了两年用功,只怕现下已不是我的对手。 蓉儿,不论谁胜谁败,你都烧菜相请师父。”洪七公道:“是 啊!这才是大宗师说的话,堂堂桃花岛岛主,哪能像小丫头 这般小气。咱们也别等正午不正午,来罢!”说着竹棒一摆, 就要上前动手。 黄药师摇头道:“你适才跟老毒物打了这么久,虽然说不 上筋疲力尽,却也是大累了一场,黄某岂能捡这个便宜?咱 们还是等到正午再比,你好好养力罢。”洪七公虽知他说得有 理,但不耐烦再等,坚要立时比武。黄药师坐在石上,不去 睬他。 黄蓉见两人争执难决,说道:“爹爹,师父,我倒有个法 儿在此。你俩既可立时比武,爹爹又不占便宜。”洪七公与黄 药师齐道:“好啊,甚么法儿?”黄蓉道:“你们两位是多年好 友,不论谁胜谁败,总是伤了和气。可是今日华山论剑,却

又势须分出胜败,是不是?”洪、黄二人本就想到此事,这时 听她言语,似乎倒有一个妙法竟可三全其美,既能立时动手, 又可不让黄药师占便宜,而且还能使两家不伤和气,齐问: “你有甚么好主意?” 黄蓉道:“是这样:爹爹先跟靖哥哥过招,瞧在第几招上 打败了他,然后师父再与靖哥哥过招。若是爹爹用九十九招 取胜,而师父用了一百招,那就是爹爹胜了。倘若师父只用 九十八招,那就是师父胜了。”洪七公笑道:“妙极,妙极!” 黄蓉道:“靖哥哥先和爹爹比,两人都是精力充沛,待与师父 再比,两人都是打过了一场,岂不是公平得紧么?”黄药师点 点头道:“这法儿不错。靖儿,来罢,你用不用兵刃?”郭靖 道:“不用!”正要上前,黄蓉又道:“且慢,还有一事须得言 明。若是你们两位前辈在三百招之内都不能将靖哥哥打败,那 便如何?”洪七公哈哈大笑,道:“黄老邪,我初时尚羡你生 得个好女儿,这般尽心竭力的相助爹爹,咳,哪知女生外向, 却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她一心要傻小子得那武功天下第一的 称号啊!” 黄药师生性怪僻,可是怜爱幼女之心却是极强,暗道: “我成全了她这番心愿就是。”当下说道:“蓉儿的话也说得是。 咱两个老头若不能在三百招内击败靖儿,还有甚么颜面自居 天下第一?”转念又想:“我原可故意相让,容他挡到三百招, 但老叫化却不肯让,必能在三百招内败他。那么我倒并非让 靖儿,却是让老叫化了。”一时沉吟未决。 洪七公在郭靖背后一推,道:“快动手罢,还等甚么?”郭 靖一个踉跄,冲向黄药师面前。黄药师心道:“好,我先试试 他的功夫,再定行止。”左掌翻起,向他肩头斜劈下去,叫道: “第一招!” 当黄药师举棋不定之际,郭靖心中也是好生打不定主意: “我决不能占那天下第一的名号,可是该当让岛主得胜,还是 让师父得胜?”正在迟疑,黄药师已挥掌劈到。他右臂举起架 开,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心道:“我好胡涂,竟想甚么让不 让的?我纵出全力,也决挡不了三百招。”眼见黄药师第二招 又到,当下凝神接战,此时心意已决,任凭二人各用真功夫 将自己击败,谁快谁慢,由其自决,自己绝无丝毫偏袒。 数招一过,黄药师大是惊异:“这傻小子的武功怎么竟练 到了这个地步?我若是稍有容让,莫说被他挡到三百招之外, 只怕还得输在他手里。”高手比武,实是让不得半分。黄药师 初时出手只用了七分劲,哪知被郭靖全力奋击,竟然压在下 风。他心中一急,忙展开落英神剑掌法,身形飘忽,力争先 着。 可是郭靖的功夫实已大非昔比,黄药师连变十余种拳法, 始终难以反先,待拆到一百余招,他倏施诡招,郭靖料不到 他竟会使诈,险些被他左脚踢中,只得退开两步,这才扳成 平衡之局。黄药师舒了一口气,暗叫:“惭愧!”欲待乘机占 到上风,不料郭靖守得坚稳之极,尽管他攻势有如惊风骇浪, 始终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拳脚上竟没半点破绽。耳听得 女儿口中已数到“二百零三,二百零四”,黄药师大是焦躁: “老叫化出手刚猛,若是他在一百招内败了靖儿,我这张脸往 哪里搁去?”招势一变,掌影飘飘,出手快捷无伦。 这一来,郭靖登处下风,只感呼吸急促,有似一座大山 重重压向身来,眼前金星乱冒,堪堪抵挡不住。黄药师出手 加快,攻势大盛,黄蓉口中,却也跟着数得快了。郭靖唇干 舌燥,手足酸软,越来越是难挡,只是凭着一股坚毅之气硬 挺下来,正危急间,忽听黄蓉大叫一声:“三百!”黄药师脸 色一变,向后跃开。 此时郭靖已被逼得头晕眼花,身不由主的向左急转,接 连打了十多个旋子,眼见再转数下,就要摔倒,危急中左足 使出了“千斤坠”功夫,要待将身子定住。可是黄药师内力 的后劲极大,人虽退开,拳招余势未衰,郭靖竟然定不住身 子,只得弯腰俯身,右手用力在地下拨动,借着“降龙十八 掌”的猛劲,滴溜溜的向右打了十多个旋子,脑中方得清明, 呆了一呆,向黄药师道:“黄岛主,你再出数招,我非摔倒不 可。” 黄药师见他居然有此定力,抗得住自己以十余年之功练 成的“奇门五转”,不怒反喜,笑道:“老叫化,我是不成的 了,天下第一的称号是你的啦。”双手一拱,转身欲走。 洪七公道:“慢来,慢来,我也未必能成。你的铁箫借给 靖儿罢。”黄药师的玉箫已然折断,腰带里插着一根铁萧,当 下拔出来递给郭靖。洪七公对郭靖道:“你用兵刃,我空手跟 你过招。”郭靖一愕,道:“这个……”洪七公道:“你掌法是 我教的,拳脚有甚么比头?上罢!”左手五指如钩,一把抓住 他手腕,将铁箫夺了过来。郭靖没懂他的用意,脱手放箫,竟 未抵御。洪七公骂道:“傻小子,咱们是在比武哪!”左手将 铁萧还给了他,右手却又去夺。郭靖这才回箫避开。黄蓉数 道:“一招!” 高手比武,手上有无兵刃相差其实不多,洪七公将降龙 十八掌使将开来,掌风扫到一丈开外,郭靖虽有铁箫,又哪 能近身还击?他本来不擅使用兵器,但自在西域石崖之中被 欧阳锋逼着过招,剑法已大有进益。自来武功必是攻守兼习, 郭靖的兵刃功夫练的却是八成守御,二成攻敌。要知江南六 怪授他的兵刃招数不能算是极上乘武功,他习得《九阴真 经》后再此进修,却是在西域石屋之中,那时他但求自保,不 暇伤敌,以长剑抵挡欧阳锋的木杖,钻研出不少防身消势之 法,此刻以箫作剑,用以抵挡洪七公凌厉无伦的掌风,便也 大见功效。 洪七公见他门户守得极是紧密,心下甚喜,暗道:“这孩 子极有长进,也不枉了我教导一场,但我若在二百招之内败 他,黄老邪脸上须不好看。过得二百招后,我再使用重手便 是。”当下依着降龙十八掌的招式,自一变以至九变顺序演将 下去,疾风呼呼,掌影已将郭靖全身裹住。 此时洪七公若猛下重手,郭靖兵刃功夫未至登峰造极,原 是不易抵挡,但洪七公要在二百招后再行取胜,却是想错了 一着。须知郭靖正当年富力壮,练了《易筋锻骨篇》后内力 更是浑厚,洪七公年岁却不轻了,背上中了欧阳锋的蛇咬掌 击,究亦大见摧伤,降龙十八掌招招须用真力,到九变时已 是一百六十二掌,势道虽仍刚猛狠辣,后劲却已渐见衰减。 待拆到两百招外,郭靖铁箫上的剑招倒还罢了,左手配 合的招势却渐见强劲。洪七公暗想不妙,若与他以力相拚,说 不定会输在他手里,傻小子可以智取,不必力敌,当下双掌 外豁,门户大开,郭靖一怔,心想:“这招掌法师父却从未教 过。”若与敌人对敌,自可直进中宫,攻敌前胸,但眼前对手 是自己恩师,岂能用此杀手?微一迟疑间,洪七公笑道:“你 上当啦。”左足倏起,将他手中铁箫踢飞,右掌斜翻,打在他 的肩头。 这一掌手下容情,不欲伤他身子,只使了八成力,准以 为他定要摔倒,那就算是胜了。岂知郭靖这几年来久历风霜, 身子练得极为粗壮,受了这一掌只晃得几晃,肩头虽是一阵 剧痛,竟未跌倒。洪七公见他居然硬挺顶住,不禁大吃一惊, 道:“你吐纳三下,调匀呼吸,莫要受了内伤。”郭靖依言吐 纳,胸气立舒,说道:“弟子输了。”洪七公道:“不,适才你 让我在先,若是就此认输,黄老邪如何能服?接招!”说着又 是发掌劈去。 郭靖手中没了兵刃,见来招势道锋锐,当下以周伯通所 授的空明拳化开。那空明拳是天下至柔的拳术,是周伯通从 《道德经》中化出来的,《道德经》中有言道:“兵强则灭,木 强则折。坚强处下,柔弱处上。”又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 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 下莫不知,莫能行。”那降龙十八掌却是武学中至刚至坚的拳 术。语有云:“柔能克刚”,但也须视“柔”的功力是否胜 “刚”而定,以洪七公的修为,纵然周伯通以至柔之术对敌, 却也未必能胜。但郭靖习了那左右互搏的法子,右手出的是 空明拳,左手出的却是降龙拳,刚柔相济,阴阳为辅,洪七 公的拳招虽然刚猛莫京,竟也奈何他不得。 黄蓉在旁数着拳招,眼见三百招将完,郭靖全无败象,心 中甚喜,一招一招的数着。洪七公耳听得她数到二百九十九 招,不禁好胜心起,突然一掌“亢龙有悔”,排山倒海般直击 过去,此招既出,心下登时懊悔,只怕郭靖抵挡不住,受了 重伤,大叫:“小心啦!” 郭靖听到叫声,掌风已迎面扑到,但觉来势猛烈之极,知 道无法以空明拳化解,危急之下,右臂划个圆圈,呼的一声, 也是一招“亢龙有悔”拍出。只听砰的一响,双掌相交,两 人都是全身大震。黄药师与黄蓉齐声惊呼,走近观看。 只见两人双掌相抵,胶着不动。郭靖有心相让,但知师 父掌力厉害,若是此刻退缩,被他顺势推将过来,自己必受 重伤,决意先运劲抵挡一阵,待他掌劲稍杀,再行避让认输。 洪七公见郭靖居然挡得住自己毕生精力之所聚的这一掌,不 由得又惊又喜,怜才之意大盛,好胜之心顿灭,决意让他胜 此一招,以成其名,当下留劲不发,缓缓收力。 便在这双方不胜不败、你退我让之际,忽听山崖后一人 大叫三声,三个筋斗翻将出来,正是西毒欧阳锋。洪七公与 郭靖同时收掌,向后跃开。只见欧阳锋全身衣服破烂,满脸 血痕斑斑,大叫:“我《九阴真经》上的神功已然练成,我的 武功天下第一!” 举起蛇杖,向四人横扫过来。 洪七公拾起打狗棒,抢上去将他蛇杖架开,数招一过,四 人无不骇然。欧阳锋的招术本就奇特,此时更如怪异无伦,忽 尔伸手在自己脸上猛抓一把,忽尔反足在自己臀上狠踢一脚, 每一杖打将出来,中途方向必变,实不知他打将何处。洪七 公惊奇万分,只得使开打狗棒法紧守门户,那敢贸然进招? 斗到深涧,欧阳锋忽然反手拍拍拍连打自己三个耳光,大 喊一声,双手据地,爬将过来。洪七公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心想:“我这棒法打狗最为擅长,你忽作狗形,岂非自投罗网?” 竹棒伸处,向他腰间挑去。哪知欲阳锋忽地翻身一滚,将竹 棒半截压在身下,随即顺势滚去,洪七公拿捏不定,竹棒脱 手。欧阳锋骤然间飞身跃起,双足连环猛踢。洪七公大惊,向 后急退。 这时黄蓉早已拾起地下铁箫,还给父亲。黄药师挺萧斜 刺而出。欧阳锋叫道:“段皇爷,我不怕你的一阳指!”说着 纵身扑上。黄药师见了他的举止,已知他神智错乱,只是心 中虽疯,出手却比未疯时更是厉害。饶是他智慧过人,却也 想不明白其中道理,怎知欧阳锋苦读郭靖默写的假经,本已 给缠得头昏脑胀,黄蓉更处处引他走入歧路,盲练瞎闯,兼 之急欲取胜,贪图速成,用功更为莽撞,只是他武功本强,虽 然走了错道,错有错着,出手恢诞,竟教洪、黄两大宗师差 愕难解。 数十招一过,黄药师又败下阵来。郭靖抢上迎敌。欧阳 锋忽然哭道:“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抛去蛇杖,张开双 臂,扑上来便抱。郭靖知他将自己认作了侄儿欧阳克,听他 叫声凄惨,心中又是不忍,又是骇怕,发掌要将他推开。欧 阳锋左腕陡翻,已抓住郭靖手臂,右臂将他牢牢抱住。郭靖 忙运劲挣扎,可是欧阳锋力大无穷,抱得他丝毫动弹不得。 洪七公与黄药师父女大惊,一齐抢上救援。洪七公伸指 疾点欧阳锋背心“凤尾穴”,要迫他松手。不料他此时全身经 脉倒转,穴道全已变位,洪七公挺指戳将下去,他茫然未觉, 全不理会。黄蓉回身检起一块石头,向他头顶砸落。欧阳锋 右手握拳,自下挥击上来。黄蓉拿捏不住,石头脱手飞落山 谷。郭靖乘欧阳锋松了右手,用力猛挣,向后跃开,定了定 神,只见欧阳锋与黄药师斗得甚是猛烈。黄药师插箫于腰,空 手而搏。 此时欧阳锋所使的招数更是希奇古怪,诡异绝伦,身子 时而倒竖,时而直立,甚而有时一手撑地,身子横挺,只以 一手与敌人对掌。黄药师全神贯注的发招迎敌,倒还不觉得 怎样,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却看得心摇神驰。黄蓉眼见 父亲连遇险招,叫道:“师父,对付这疯子不必依武林规矩, 咱们齐上!” 洪七公道:“若在平时,咱们原可合力擒他。只是今日华 山论剑,天下英雄都知须得单打独斗,咱们以众敌寡,须惹 江湖上好汉耻笑。”但觉欧阳锋疯势更是厉害,口吐白沫,举 头猛撞。黄药师抵挡不住,只是倒退。 突然之间,欧阳锋俯身疾攻,上盘全然不守。黄药师大 喜,心想:“这疯子毕竟胡涂了。”运起“弹指神通”功夫,急 弹他鼻侧的“迎香穴”。这一指去势快极,哪知刚触到他脸皮, 欧阳锋微微侧头,一口咬住他的食指。黄药师大惊,急出左 手拍他“太阳穴”,逼他松口。欧阳锋右手亦出,将他招术化 开,牙齿却咬得更加紧了。 郭靖与黄蓉从两侧齐上,欧阳锋才松齿放脱黄药师的手 指,十指往黄蓉脸上抓去。日光直射之下,但见他面容狞恶, 满脸是血,黄蓉心下害怕,惊呼逃开。郭靖忙发掌救援。欧 阳锋回手抵敌,黄蓉方得脱身。 只十余合,郭靖肩上腿上接连中招。洪七公道:“靖儿退 下,再让我试试。”空手抢上。两人这一番激斗,比适才更是 猛恶。洪七公当欧阳锋与黄药师、郭靖对掌之时,在旁留神 观看,见他出招虽然怪异无比,其中实也有理路可寻,主要 是将蛤蟆功逆转运用,上者下之,左者右之,虽然并非尽皆 如此,却也是十中不离七八,心中有了个大概,对战之时虽 仍处于下风,却已是有攻有守,三招中能还得一招。 黄蓉取出手帕,给父亲包扎指上创口。黄药师更瞧出许 多路子来,接连叫道:“七兄,踢他环跳。”“上击巨阙!”“反 掌倒劈天柱。”黄药师旁观者清,洪七公依言施为,片刻间便 将战局拉平。只是两人心中都暗自惭愧:“这是合东邪、北丐 二人之力,合拚西毒一人了。”眼见即可取胜,欧阳锋忽然张 嘴,一口唾沫往洪七公脸上吐去。 洪七公忙侧身避开,欧阳锋竟然料敌机先,发掌击向他 趋避的方位,同时又是一口浓痰吐将过来。洪七公处境窘迫, 欲待不避,可是那口痰势挟劲风,若是打中眼珠,就算不致 受伤,定也十分疼痛,而敌人必乘机猛攻,那就难以抵挡,百 忙中伸右手将痰抄在掌中,左手还了一招。战不数合,欧阳 锋又是一口唾沫急吐,他竟将痰涎唾沫也当作了攻敌利器,夹 在拳招之中使用,令人眼花缭乱,心意烦躁。 洪七公见他显然轻辱于己,不由得怒气勃发,同时右手 握着一口浓痰,滑腻腻的极不好受,又不想抹在自己身上,斗 到分际,他突然张开右掌,叫声:“着!”疾往欧阳锋脸上抹 去。这一招明里是用痰去抹他的脸,暗中却另藏厉害杀着。欧 阳锋神智虽乱,耳目四肢只有比平时更为灵敏,眼见洪七公 手掌抹到,立即侧脸微避。洪七公手掌翻转,直戳过去,欧 阳锋斗然张口急咬。 这正是他适才用以击败黄药师的绝招,看来似乎滑稽,但 因他张口快捷,教人难以躲闪,以黄药师如此登峰造极的武 功竟也着了道儿。黄药师、黄蓉、郭靖看得分明,但见洪七 公的手掌已伸到他嘴边,相距不及一寸,而他蓦地张口,一 副白牙在日光下一闪,已向洪七公手上咬落,不禁齐声叫道: “小心!” 岂知他们三人与欧阳锋竟都忘了一事。洪七公号称九指 神丐,当年为了馋嘴贪吃,误了时刻,来不及去救一个江湖 好汉的性命,大恨之下,将自己食指发狠砍下。欧阳锋这一 咬又快又准,倘若换了旁人,食指定会被他咬住,偏生洪七 公没有食指,只听喀的一响,他两排牙齿自相撞击,却是咬 了个空。洪七公没有食指,欧阳锋原本熟知,但他这时势如 疯虎般乱打乱扑,哪里还想得到这些细微末节? 高手比武,若是双方武功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往往 对战竟日,仍是难分上下,唯一取胜之机端在对方偶犯小错, 此刻欧阳锋一口咬空,洪七公哪能放过?立即一招“笑口哑 哑”,中指已戳在他嘴角的“地仓穴”上。 旁观三人见洪七公得手,正待张口叫好,不料一个 “好”字还未出口,洪七公已是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欧阳锋踉 踉跄跄的倒退几步,有如醉酒,但终于站稳身子,仰天大笑。 原来他经脉倒转,洪七公这一指虽戳中他“足阳明胃经”的 大穴,他只是全身微微一麻,立即如常,却乘机一掌击在洪 七公的肩头。幸得他中指在先,这一掌的力道已不如何凌厉,

洪七公顺着来势倒翻筋斗,将他掌力消去大半,百忙中还回 了一招“见龙在田”,也将欧阳锋打得倒退几步。洪七公幸而 消解得快,未受重伤,但半身酸麻,一时之间已无法再上。他 是大宗师身分,若不认输那就迹近无赖,同时心中确也佩服 对方武功了得,抱拳说道:“欧阳兄,老叫化服了你啦,你是 武功天下第一!” 欧阳锋仰天长笑,双臂在半空乱舞,向黄药师道:“段皇 爷,你服不服我?”黄药师心中不忿,暗想:“武功天下第一 的名号,竟教一个疯子得了去,我跟老叫化二人岂不教天下 好汉耻笑?”但若上前再斗,自忖却又难以取胜,只得点了点 头。 欧阳锋向郭靖道:“孩儿,你爹爹武艺盖世,天下无敌, 你喜不喜欢?”欧阳克是他与嫂子私通所生的孩子,名是叔侄, 实是父子,此时他神智半迷半醒,把郭靖当作欧阳克,竟将 藏在心中数十年的隐事说了出来。郭靖心想这里各人都不是 他对手,他天下第一的名号当之无愧,说道:“咱们都打不过 你!” 欧阳锋嘻嘻傻笑,问黄蓉道:“好媳妇儿,你喜不喜欢?” 黄蓉见父亲、师父、郭靖三人相继败阵,早在苦思对付这疯 汉之法,但左思右想,实无妙策,这时听他相问,又见他手 舞足蹈,神情怪异,日光映照之下,他身后的影子也是乱晃 乱摇,灵机忽动,说道:“谁说你是天下第一?有一个人你就 打不过。” 欧阳锋大怒,捶胸叫道:“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 黄蓉说道:“此人武功了得,你定然打他不过。”欧阳锋道:

“是谁?是谁?叫他来跟我比武。”黄蓉道:“他名叫欧阳锋。” 欧阳锋搔搔头皮,迟疑道:“欧阳锋?”黄蓉道:“不错,你武 功虽好,却打不过欧阳锋。” 欧阳锋心中愈是胡涂,只觉“欧阳锋”这名字好熟,定 是自己最亲近之人,可是自己是谁呢?脱口问道:“我是谁?” 黄蓉冷笑道:“你就是你。你自己都不知道,怎来问我?” 欧阳锋心中一寒,侧头苦苦思索,但脑中混乱一团,愈 要追寻自己是谁,愈是想不明白。须知智力超异之人,有时 独自瞑思,常会想到:“我是谁?我在生前是甚么?死后又是 甚么?”等等疑问。古来哲人,常致以此自苦。欧阳锋才智卓 绝,这些疑问有时亦曾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此时连斗三大 高手而获胜,而全身经脉忽顺忽逆,心中忽喜忽怒,蓦地里 听黄蓉这般说,不禁四顾茫然,喃喃道:“我,我是谁?我在 哪里?我怎么了?” 黄蓉道:“欧阳锋要找你比武,要抢你的《九阴真经》。” 欧阳锋道:“他在哪里?”黄蓉指着他身后的影子道:“喏,他 就在你背后。”欧阳锋急忙回头,见到了自己的影子,怔了一 怔,道:“这……这……他……他……”黄蓉道:“他要打你 了!” 欧阳锋蹲低身子,发掌向影子劈去。影子同时发出一掌。 欧阳锋大急,左掌右掌,连环邀击,那影子也是双手抖动不 已。欧阳锋见对方来势厉害,转身相避,他面向日光,影子 已在身后。他发觉敌人忽然不见,大叫:“往哪里逃?”向左 抢上数步。 左边是光秃秃的山壁,日光将他影子映在壁上,更像是

个直立的敌人。欧阳锋右掌猛挥,击在石上,只疼得他骨节 欲碎,大叫:“好厉害!”随即左脚飞出。但见山壁上的影子 也是举脚踢来,双足相撞,欧阳锋奇痛难当,不敢再斗,转 身便逃。 此时他是迎日而奔,果然不见了敌人,窜出丈余,回头 一望,只见影子紧随在后,吓得大叫:“让你天下第一,我认 输便是。”那影子动也不动。欧阳锋转身再奔,微一回头,仍 见影子紧紧跟随。他驱之不去,斗之不胜,只吓得心胆欲裂, 边叫边号,直往山下逃去。过了半刻,隐隐听到他的叫声自 山坡上传来,仍是:“别追我,别追我!” 黄药师与洪七公眼见这位一代武学大师竟落得如此下 场,不禁相顾叹息。此时欧阳锋的叫声时断时续,已在数里 之外,但山谷间回音不绝,有如狼嗥鬼叫,四人身旁虽阳光 明亮,心中却都微微感到一阵寒意。洪七公叹道:“此人命不 久矣。” 郭靖忽然自言自语:“我?我是谁?”黄蓉知他是直性子 之人,只怕他苦思此事,竟致着魔,忙道:“你是郭靖。靖哥 哥,快别想自己,多想想人家的事罢。”郭靖凛然惊悟,道: “正是。师父,黄岛主,咱们下出去罢。” 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还叫他黄岛主?我劈面给你几 个老大耳括子。”郭靖一怔,只见黄蓉脸现红晕,似笑非笑, 登时醒悟,忸忸怩怩的叫道:“岳父!” 黄药师哈哈大笑,一手挽了女儿,一手挽着郭靖,向洪 七公道:“七兄,武学之道无穷无尽,今日见识到老毒物的武 功,实令人又惊又愧。自重阳真人逝世,从此更无武功天下

第一之人了。” 洪七公道:“蓉儿的烹调功夫天下第一,这个我却敢说。” 黄蓉抿嘴笑道:“不用赞啦,咱们快下山去,我给你烧几样好 菜就是。” 洪七公、黄药师、郭靖、黄蓉四人下得华山,黄蓉妙选 珍肴,精心烹饪,让洪七公吃了个酣畅淋漓。当晚四人在客 店中宿了,黄药师父女住一房,郭靖与洪七公住一房。次晨 郭靖醒来,对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着三个油腻 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鸡腿还是猪蹄写的。 郭靖忙去告知黄药师父女。黄药师叹道:“七兄一生行事, 宛似神龙见首不见尾。”向靖、蓉二人望了几眼,道:“靖儿, 你母亡故,世上最亲之人就是你大师父柯镇恶了,你随我回 桃花岛去,请你大师父主婚,完了你与蓉儿的婚事如何?”郭 靖悲喜交集,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点头。黄蓉抿嘴微笑,想 出口骂他“傻子”,但向父亲瞧了一眼便忍住了不说。 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迤逦向东南而行,不一日来到两 浙南路境内,眼见桃花岛已在不远,忽然空中雕鸣声急,两 头白雕自北急飞而至。 郭靖大喜,纵声呼啸,双雕扑了下来,停在他的肩头。他 离蒙古时走得仓皇,未及携带双雕,此时相见,欣喜无已,伸 手不住抚摸雕背,忽见雄雕足上缚着一个皮革卷成的小筒,忙 解下打开,但见革上用刀尖刻着几行蒙古文字道: “我师南攻,将袭襄阳,知君精忠为国,冒死以闻。我累 君母惨亡,愧无面目再见,西赴绝域以依长兄,终身不履故

土矣。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 那革上并未写上下款,但郭靖一见,即知是华筝公主的 手笔,当下将革上文字译给黄药师父女听了,问道:“岳父, 您说该当如何?” 黄药师道:“此地离临安虽近,但若报知朝廷,当国者未 必便信,迁延不决,必误大事。你小红马脚力快,即日赶赴 襄阳。那守将若肯听话,你就助他守城,否则一掌毙了,径 自率领百姓士卒,共御蒙古大军。我与蓉儿在桃花岛候你好 音。”郭靖连声称是,黄蓉脸上却有不豫之色。当真是知女莫 若父,黄药师笑道:“好,蓉儿你也去。大事一了,即日言归, 朝廷纵有封赏,理也莫理。”黄蓉大喜,笑道:“这个自然。” 两小拜别了父亲,共骑一马,纵辔西行。郭靖只怕迟了 一日,蒙古大军先破了城池。那时屠戮之惨可就难以想像,是 以路上毫不停留。这日晚间投宿,已近两浙南路与江西南路 交界之处。 郭靖怀里藏着华筝刻着字的那块皮革,想到儿时与华筝、 拖雷同在大漠游戏,种种情状宛在目前,心头甚有黯然之意。 黄蓉任他呆呆出神,自行在灯下缝补衣衫。 郭靖忽道:“蓉儿,她说累我母亲惨亡,愧无面目见我, 那是甚么意思?”黄蓉道:“她爹爹逼死你母亲,她自然心中 过意不去。”郭靖“嗯”了一声,低头追思母亲逝世前后的情 景,突然跃起,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叫道:“我知道啦,原 来如此!” 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针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鲜血,笑 问:“怎么啦?大惊小怪的,知道了甚么?”郭靖道:“我与母

亲偷拆大汗的密令,决意南归,当时帐中并无一人,大汗却 立即知晓,将我母子捕去,以致我母自刎就义。这消息如何 泄漏,我一直思之不解,原来,原来是她。”黄蓉摇头道: “华筝公主对你诚心相爱,她决不会去告密害你。”郭靖道: “她不是害我,而是要留我。她在帐外听到我母子说话,去告 知了爹爹,只道大汗定会留住我不放,哪知却生出这等大祸 来。”说着连连叹息。 黄蓉道:“既是她无心之过,你就该到西域去寻她啊!”郭 靖道:“我与她只有兄妹之情,她现下依长兄而居,在西域尊 贵无比,我去相寻干么?”黄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这一日两人一骑来到江西南路的上饶,山道上长草拂及 马腹,甚是荒凉,眼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正行之间,两 头白雕突在天空高声怒鸣,疾冲而下,瞬息间隐没在林后。靖、 蓉二人心知有异,急忙催马赶去。绕过林子,只见双雕盘旋 飞舞,正与一人斗得甚急,看那人时,原来是丐帮的彭长老。 但见他舞动钢刀,护住全身,刀法迅狠,双雕虽勇,却也难 以取胜。斗了一阵,那雌雕突然奋不顾身的扑落,抓起彭长 老的头巾,在他头上猛啄了一口。彭长老钢刀挥起,削下它 不少羽毛。 黄蓉见彭长老头上半边光秃秃的缺了大块头皮,不生头 发,登时醒悟:“当日这雕儿胸口中了一支短箭,原来是这坏 叫化所射。后来双雕在青龙滩旁与人恶斗,抓下一块头皮,那 就是这恶丐的了。”大声叫道:“姓彭的,你瞧我们是谁。”彭 长老抬头见到二人,只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雄雕疾扑

而下,向他头顶啄去。 彭长老舞刀护住头顶,雌雕从旁急冲而至,长嘴伸处,已 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长老大叫一声,抛下钢刀,冲入了身旁 的荆棘丛中,那荆棘生得极密,彭长老性命要紧,哪里顾得 全身刺痛,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荆棘深处。这一来双雕倒也无 法再去伤他,只是不肯干休,兀自在荆棘丛中盘旋不去。 郭靖招呼双雕,叫道:“他已坏了一眼,就饶了他罢。”忽 听身后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郭靖叫声:“啊!”跃下 红马,拨开长草,只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身旁露出一双女子 的脚,忙再拨开青草,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地,却是穆 念慈。 黄蓉惊喜交集,大叫:“穆姊姊!”俯身扶起。郭靖抱起 了婴儿。那婴儿目光炯炯的凝望着他,也不怕生,黄蓉在穆 念慈身上推拿数下,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 穆念慈悠悠醒来,睁眼见到二人,疑在梦中,颤声道: “你……你是郭大哥……黄家妹子……”郭靖道:“穆世姊,你 怎么会在这里?你没受伤吗?”穆念慈挣扎着要起身,但未及 站直,又已摔倒,只见她双手双足都被绳索缚住。黄蓉忙过 来给她割断绳索。穆念慈忙不迭的从郭靖手中接过婴儿,定 神半晌,才含羞带愧的述说经过。 原来穆念慈在铁掌峰上失身于杨康,竟然怀孕,只盼回 到临安故居,但行到上饶,已然支持不住,在树林中一家无 人破屋中住了下来,不久生了一子。她不愿见人,索性便在 林中捕猎采果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寂寞 凄苦。

这一天她带了孩子在林中捡拾柴枝,恰巧彭长老经过,见 她姿色,上前意图非礼。穆念慈武功虽也不弱,但彭长老是 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在丐帮中可与鲁有脚等相颉颃,仅次于 洪七公一人而已,穆念慈自不是他的对手,不久即被他打倒 绑缚,惊怒交集之下,晕了过去。若不是靖、蓉二人适于此 时到来,而双雕目光锐利,在空中发现了仇人,穆念慈一生 苦命,势必又受辱于恶徒了。 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黄蓉说起杨康已在嘉 兴铁枪庙中逝世,眼见穆念慈泪如雨下,大有旧情难忘之意, 便不敢详述真情,只说杨康是中了欧阳锋之毒,心道:“我这 也不是说谎,他难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吗?” 郭靖见那孩儿面目英俊,想起与杨康结义之情,深为叹 息。穆念慈垂泪道:“郭大哥,请你给这孩儿取个名字。”郭靖 想了一会,道:“我与他父亲义结金兰,只可惜没好下场,我 未尽朋友之义,实为生平恨事。但盼这孩子长大后有过必改。 力行仁义。我给他取个名字叫作杨过,字改之,你说好不好?” 穆念慈谢道:“但愿如郭大哥所说。” 次晨,郭靖、黄蓉赠了穆念慈不少银两,作为母子俩渡 日之资。郭靖劝她回临安去。穆念慈只是摇头不语,过了一 会,轻声道:“我母子二人,得先去嘉兴铁枪庙,瞧瞧他爹爹 的坟墓。”三人互道珍重,黯然而别。 两人西行到了两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阳,眼 见民情安定,商市繁盛,全无征战之象,知道蒙古大军未到, 心下喜慰。那襄阳是南宋北边重镇,置有安抚使府,配备精

兵守御。郭靖心想军情紧急,不及投店,径与黄蓉去谒见安 抚使吕文德。 那安抚使手绾兵符,威风赫赫,郭靖在蒙古虽贵为元帅, 在南宋却只是个布衣平民,如何见得着他?黄蓉知道无钱不 行,送了门房一两黄金。那门房虽然神色立变,满脸堆欢,可 是一排安抚使见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后,那时接见 的都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见郭靖。郭靖焦躁起来,喝道: “军情紧急,如何等得?”黄蓉忙向他使个眼色,将他拉在一 旁,悄声道:“晚上闯进去相见。” 两人寻了下处,候到二更过后,施展轻身功夫径入安抚 使府。那安抚使吕文德正拥了姬妄,高坐饮酒为乐,其心其 意的在安抚自己和姬妾。郭黄二人跳将下去,郭靖长揖说道: “小人有紧急军务禀告。”吕文德大惊,高叫:“有刺客!”推 开姬妄,就往桌底钻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说道: “安抚使休惊,小人并无相害之意。”将他推回原座。 吕文德吓得面无人色,只是发抖。只见堂下拥进数十名 军士,各举刀枪,前来相救。黄蓉拔出匕首,指在吕文德胸 前。众军士齐声发喊,不敢上前。黄蓉道:“你叫他们别嚷, 咱们有话说。”吕文德手足乱颤,传下令去,众军士这才止声。 郭靖见他统兵方面,身寄御敌卫土的重任,却是如此脓 包,心中暗暗叹息,当下将蒙古大军行将偷袭襄阳的讯息说 了,请他立即调兵遣将,布置守御工具。吕文德心里全然不 信,口头却连声答应。黄蓉见他只是发抖,问道:“你听见没 有?”吕文德道:“听……听见了。”黄蓉道:“听见甚么?”吕 文德道:“有……有金兵前来偷袭,须得防备,须得防备。”黄

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吕文德吓了一跳,道:“蒙 古兵?那不会的,那不会的。蒙古与咱们丞相连盟攻金,决 无他意。”黄蓉嗔道:“我说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吕文德连连 点头,道:“姑娘说是蒙古兵,就是蒙古兵。” 郭靖道:“满郡百姓的身家性命,全系大人之手。襄阳是 南朝屏障,大人务须在意。”吕文德道:“不错,不错,老兄 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老兄快请罢。”靖、蓉二人叹了口气,越 墙而出,但听身后众人大叫:“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乱成 一片。 两人候了两日,见城中毫无动静。郭靖道:“这安抚使可 恶!不如依岳父之言,先去杀了他,再定良策。”黄蓉道: “敌军数日之内必至。这狗官杀了自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 乱,军无统帅,难以御敌。”郭靖皱眉道:“果真如此,这可 怎生是好?” 黄蓉沉吟道:“左传上载得有个故事,叫做‘弦高犒师’, 咱们或可学上一学。”郭靖喜道:“蓉儿,读书真是妙用不尽。 那是甚么故事,你快说给我听。咱们能学么?”黄蓉道:“学 是能学,就是须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甚么?”黄 蓉不答,却格的一声笑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方道:“好,我说那故事给你听。春秋时候, 郑国有一个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经商,路上遇到秦国大 军,竟是来偷袭郑国的。那时郑国全没防备,只怕秦兵一到, 就得亡国。弦高虽是商人,却很爱国,当下心生一计,一面 派人星夜去禀告郑伯,自己牵了十二头牛去见秦军的将军,说 是奉郑伯之命前来犒劳秦师。秦军的将军以为郑国早就有备,

不敢再去偷袭,当即领兵回国。”郭靖喜道:“此计大妙。怎 么说要借我身子一用?”黄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头牛?你 生肖属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来,叫道:“好啊,你绕弯 儿骂我。”伸手指去呵她痒,黄蓉忙笑着逃开。 两人说笑一阵,黄蓉道:“咱们今晚到安抚使府去盗他一 笔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装,穿了官家服饰,迎上去犒劳蒙古 大军。且看是否能骗得他们退兵。”郭靖鼓掌称是。当晚二人 依计而行,那安抚使搜刮得金珠山积,二人盗了大包金珠和 一套官服,府中各人朦然未觉。黄蓉改穿官装,宛然是个俊 俏的贵官,当下携了金珠,跨小红马北去。 到第二日午间,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但见小红马绝 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 道:“蒙古大军只怕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 吃了一惊,道:“有这么多?” 黄蓉道:“看来成吉思汗是倾国出击,想一举灭宋。我将 金珠送给了先锋大将,他料不到咱们已知讯息,说是借道伐 金,并非攻宋。我以言语点破,他惊疑不定,当即驻兵不进, 想来是回报大元帅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们回师退兵,那自然最好不过,就只怕 ……就只怕……”黄蓉秀眉紧蹙,道:“瞧蒙古大军这等声势, 定是不肯轻易便退。”郭靖道:“你再想个妙策。”黄蓉摇头道: “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晚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 得过你的只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百人,自也不在咱 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什么法 子?”郭靖叹道:“咱们大宋军民比蒙古人多上数十倍,若能

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胆小昏庸、虐民误 国。” 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 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 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 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 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侮。纵 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 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到下处,对酌谈 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 饮到二更时分,忽听城外号哭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惨 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一跃而起,奔到城头,只见城 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流滚滚不尽。 哪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 吕文德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 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守城官只是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 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 蜒而来,显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 道蒙古军攻城惯例,总是迫使敌人俘虏先登,眼见数万难民 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襄阳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 杀不可。 此时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 呼:“襄阳城若是给蒙古兵打破,无人能活,是好汉子快跟我

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吕安抚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 喝:“奸民扰乱人心,快拿下了!”郭靖从城头跃下,右臂一 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将他身子举起,自己登上了他的 坐骑。 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俱怀不忿, 此时见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并不上前救护长 官。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 言传令。北门大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便欲提枪纵马出城。黄蓉 道:“等一等!”命守城官将甲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 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反手拂中了那守城官 的穴道,将他掷在城门之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下朗声 大叫:“奉圣旨:襄阳安抚使吕文德昏庸无能,着即革职,众 军随我出城御敌。”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 来,虽然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 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哪里分辨得出真伪?兼之军 中上下对吕文德向怀离心,知他懦弱怕死,当此强敌压境、惊 惶失措之际忽听得昏官革职,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 呼。 郭靖领了六七千人马出得城来,眼见军容不整,队伍散 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 急用奇,兵危使诈”,当下传下将令,命三千余军士赴东边山 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 又命三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是叫喊扬旗, 虚张声势。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 领军而去。 待得难民全数进城,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 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 黄蓉从军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 声发令:“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入屋中,胆敢现身者, 立即斩首!”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影踪全无, 勇敢请缨的都已在东西两边山后埋伏,如吕文德这般胆怯的, 不是钻在桌底大念“救苦救难高皇经”,就是藏在被窝中瑟瑟 发抖。 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襄阳城门大开,一男 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统带先锋 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报知后队的万夫长。那 万夫长久历战阵,得报后甚是奇怪,心想世上哪有此事,忙 纵马来到城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他西征之时, 数见郭靖迭出奇谋,攻城克敌,战无不胜,飞天进军攻破撤 麻尔罕城之役,尤令他钦佩得五体投地,蒙古军中至今津津 乐道,此时见郭靖挡在城前,城中却是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 料得他必有妙策,哪敢进攻?当下在马上抱拳行礼,叫道: “金刀驸马在上,个人有礼了。” 郭靖还了一礼,却不说话,那万夫长勒兵退后,飞报统 帅。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纛招展下一队铁甲军铿锵而至,拥 卫着一位少年将军来到城前,正是四皇子拖雷。 拖雷飞马突出卫队之前,大叫:“郭靖安答,你好么?”郭

靖纵马上前,叫道:“拖雷安答,原来是你么?”他二人往常 相见,必是互相欢喜拥抱,此刻两马驰到相距五丈开外,却 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郭靖道:“安答,你领兵来攻我大宋, 是也不是?”拖雷道:“我奉父皇之命,身不由主,请你见谅。” 郭靖放眼远望,但见旌旗如云,刀光胜雪,不知有多少 人马,心想:“这铁骑冲杀过来,我郭靖今日是要毕命于此了。” 当下朗声说道:“好,那你来取我的性命罢!”拖雷心里微惊, 暗想:“此人用兵如神,我实非他的敌手,何况我与他恩若骨 肉,岂能伤了结义之情?”一时踌躇难决。 黄蓉回过头来,右手一挥,城内军士点起号炮,轰的一 声猛响,只听得东边山后军士呐喊,旌旗招动。拖雷脸上变 色,但听号炮连响,西山后又有敌军叫喊,心道:“不好,我 军中伏。”他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岂但身经百战而已,甚 么大阵大仗没见过,这数千军士的小小埋伏哪里在他眼内?只 是郭靖在西征时大显奇能,拖雷素所畏服,此时见情势有异, 心下先自怯了,当即传下将令,后队作前队,退兵三十里安 营。 郭靖见蒙古兵退去,与黄蓉相顾而笑。黄蓉道:“靖哥哥, 恭贺你空城计见功。”郭靖笑容登敛,忧形于色,摇头道: “拖雷为人坚忍勇决,今日虽然退兵,明日必定再来,那便如 何抵敌?”黄蓉沉吟半晌,道:“计策倒有一个,就怕你顾念 结义之情,不肯下手。”郭靖一凛,说道:“你要我去刺杀他?” 黄蓉道:“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幼子,尊贵无比,非同别个统军 大将。四皇子一死,看来敌军必退。”郭靖低头无语,回进城 去。

此时城中见敌军已退,又自乱成一团。吕文德听说郭靖 片言之间就令蒙古大军退去,欢天喜地的亲来两人所住的下 处拜访,要邀两人去衙中饮酒庆贺。郭靖与他商量守城之策。 吕文德一听他说蒙古大军明天还要再来,登时吓得身子酥了 半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叫:“备轿回府,备轿回府。”他 是打定主意连夜弃城南逃了。 郭靖郁闷不已,酒饭难以入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 听得城中到处是大哭小叫之声,心想明日此时,襄阳城中只 怕更无一个活着的大宋臣民,蒙古军屠城血洗之惨,他亲眼 看见过不少,当日撒麻尔罕城杀戮情状不绝涌向脑中,伸掌 在桌上猛力一拍,叫道:“蓉儿,古人大义灭亲,我今日岂能 再顾朋友之义!”黄蓉叹道:“这件事本来难得很。” 郭靖心意已决,当下换过夜行衣装,与黄蓉共骑小红马 向北驰去,待至蒙古大军附近,将红马放在山中,步行去寻 觅拖雷的营帐。两人捉到两名守夜巡逻的军士,点了穴道,剥 下衣甲来换了。郭靖的蒙古话是自幼说惯了的,军中规程又 是无一不知,当下毫不费力的混到了大帐边上。此时天色全 黑,两人伏在大帐背后,从营帐缝中向里偷瞧。 只见拖雷在帐中走来走去,神色不宁,口中只是叫着: “郭靖,安答!安答,郭靖。”郭靖不察,只道他已发现自己 踪迹,险些脱口答应。黄蓉早有提防,一见他张口,立即伸 手按住他嘴巴。郭靖暗骂自己蠢才,又是好笑,又是难过。黄 蓉在他耳边道:“动手罢,大丈夫当机立断,迟疑无益。” 就在此时,只听得远处马蹄声急,一骑快马奔到帐前。郭 靖知有紧急军情来报,俯在黄蓉耳边道:“且听过军情,再杀

他不迟。”但见一名黄衣使者翻身下马,直入帐中,向拖雷磕 头,禀道:“四王子,大汗有令。” 拖雷道:“大汗说甚么?”那使者跪在毡上,唱了起来。原 来蒙古人开化未久,虽然已有文字,但成吉思汗既不识字,更 不会写,有甚旨意,常命使者口传,只是生怕遗漏误传,常 将旨意编成歌曲,令使者唱得烂熟,复诵无误,这才出发。 那使者只唱了三句,拖雷与郭靖一齐心惊,拖雷更流下 泪来。原来成吉思汗于灭了西夏后得病,近来病势日重,自 知不起,召拖雷急速班师回去相见。旨意最后说:日来甚是 思念郭靖,拖雷在南若知他下落,务须邀他北上与大汗诀别; 他所犯重罪,尽皆赦免。 郭靖听到此处,伸匕首划开篷帐,钻身进去,叫道:“拖 雷安答,我和你同去。”拖雷吃了一惊,见是郭靖,不胜之喜, 两人这才相抱。那使者认得郭靖,上前磕头,道:“金刀驸马, 大汗有旨,务必请你赴金帐相见。” 郭靖听得“金刀驸马”四字,心头一凛,生怕黄蓉多心, 忙从帐篷裂缝中跃了出去,拉住黄蓉的手,道:“蓉儿,我和 你同去同归。”黄蓉沉吟不答。郭靖道:“你信不信我?”黄蓉 嫣然一笑,道:“你若再想做甚么驸马驸牛,我也大义灭亲, 一刀把你宰了。” 当晚拖雷下令退军,次晨大军启行。郭靖与黄蓉找回红 马双雕,随军北上。拖雷只怕不及见到父亲,令副帅统兵回 师,自与靖、蓉二人快马奔驰,未及一月,已来到西夏成吉 思汗的金帐。拖雷遥遥望见金帐前的九旄大纛耸立无恙,知

道父亲安好,欢呼大叫,催马驰至帐前。 郭靖勒住马头,想起成吉思汗抚养之恩、知遇之隆、杀 母之仇、屠戮之惨,一时爱恨交迸,低头不语。忽听得号角 吹起,两排箭筒卫士在金帐前列成两行。成吉思汗身披黑貂, 扶着拖雷的右肩,从帐中大踏步而出。他脚步虽然豪迈如昔, 只是落地微颤,身子随着抖动。郭靖抢上前去,拜伏在地。 成吉思汗热泪盈眶,颤声道:“起来,起来!我天天在想 着你们。”郭靖站起身来,只见大汗满脸都是皱纹,两颊深陷, 看来在世之日已然无多,不禁仇恨之心稍减。成吉思汗另一 手扶住郭靖左肩,瞧瞧拖雷,又瞧瞧郭靖,叹了一口长气,遥 望大漠远处,呆呆出神。郭靖与拖雷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都 不敢作声。 过了良久,成吉思汗叹道:“当初我与札木合安答结义起 事,哪知到头来我却非杀他不可。我做了天下的大汗,他死 在我的手里。再过几天那又怎样呢?我还不是与他一般的同 归黄土?谁成谁败,到头来又有甚么差别?”拍拍二人的肩头, 说道:“你们须得始终和好,千万别自相残杀。札木合安答是 一死完事,我每当想起结义之情,却常常终夜难以合眼。”拖 雷与郭靖想起在襄阳城下险些拚个你死我活,都是暗叫惭 愧。 成吉思汗站了这一阵,但觉全身乏力,正要回帐,忽见 一小队人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白袍金带,穿的是金国服色。 成吉思汗见到是敌人,精神为之一振。 那人在远处下马,急步过来,遥遥拜伏在地,不敢走近。 亲卫报道:“金国使者求见大汗。”成吉思汗怒道:“金国不肯

归降,派人来见我作甚?” 那使者伏在地下说道:“下邦自知冒犯大汗天威,罪该万 死,特献上祖传明珠千颗,以求大汗息怒赦罪。这千颗明珠 是下邦镇国之宝,恳请大汗赐纳。”使者禀罢,从背上解下包 袱,取出一只玉盘,再从锦囊中倒出无数明珠,跪在地下,双 手托起玉盘, 成吉思汗斜眼微睨,只见玉盘中成千颗明珠,都有小指 头般大小,绕着一颗大母珠滴溜溜的滚动。这些珠儿单就一 颗已是希世之珍,何况千颗?更何况除了一颗母珠特大之外, 其余的珠儿都是差不多大小。但见珍珠光彩柔和晶莹,相辉 交映,玉盘上竟似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虹晕。若在平日,成吉 思汗自是喜欢,但这时他眉头皱了几下,向亲卫道:“收下了。” 亲卫接过玉盘。那使者见大汗收纳礼物,欢喜无限,说道: “大汗许和,下邦自国君而下,同感恩德。”成吉思汗怒道: “谁说许和,回头就发兵讨伐金狗。左右,拿下了!”亲卫一 拥而上,将那使者擒住。 成吉思汗叹道:“纵有明珠千颗,亦难让我多活一日!”从 亲卫手里接过玉盘,猛力一掷,连盘带珠远远摔了出去,玉 盘撞在石上,登时碎裂。众人尽皆愕然。 那些珍珠后来蒙古将士拾起了不少,但仍有无数遗在长 草之间,直到数百年后,草原上的牧人尚偶有拾到。 成吉思汗意兴索然,回入金帐。黄昏时分,他命郭靖单 独陪同,在草原上闲逛。两人纵马而行,驰出十余里,猛听 得头顶雕唳数声,抬起头来,只见那对白雕在半空中盘旋翱 翔。成吉思汗取下铁胎画弓,扣上长箭,对着雌雕射去。郭

靖惊叫:“大汗,别射!”成吉思汗虽然衰迈,出手仍是极快, 听到郭靖叫声,长箭早已射出。 郭靖暗暗叫苦,他素知成吉思汗膂力过人,箭无虚发,这 一箭上去,爱雕必致毙命,岂知那雌雕侧过身子,左翼一扫, 竟将长箭扑落。雄雕大怒,一声长唳,向成吉思汗头顶扑击 下来。郭靖喝道:“畜生,作死么?”扬鞭向雄雕打去。雄雕 见主人出手,回翼凌空,急鸣数声,与雌雕双双飞远。 成吉思汗神色黯然,将弓箭抛在地下,说道:“数十年来, 今日第一次射雕不中,想来确是死期到了。”郭靖待要劝慰, 却不知说甚么好。成吉思汗突然双腿一夹,纵马向北急驰。郭 靖怕他有失,催马赶上,小红马行走如风,一瞬眼间已追在 前头。 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忽道:“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 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 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 “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 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成吉思汗 双眉竖起,举起马鞭就要往郭靖头顶劈将下去,但见他凛然 不惧的望着自己,马鞭扬在半空却不落下,喝道:“你说甚么?” 郭靖心想:“自今而后,与大汗未必有再见之日,纵然惹 他恼怒,心中言语终须说个明白。”当下昂然说道:“大汗,你 养我教我,逼死我母,这些私人恩怨,此刻也不必说了。我 只想问你一句:人死之后,葬在地下,占得多少土地?”成吉 思汗一怔,马鞭打个圈儿,道:“那也不过这般大小。”郭靖 道:“是啊,那你杀这么多人,流这么多血,占了这么多国土,

到头来又有何用?”成吉思汗默然不语。 郭靖又道:“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 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却未必算是英 雄。”成吉思汗道:“难道我一生就没做过甚么好事?”郭靖道: “好事自然是有,而且也很大,只是你南征西伐,积尸如山, 那功罪是非,可就难说得很了。”他生性戆直,心中想到甚么 就说甚么。 成吉思汗一生自负,此际被他这么一顿数说,竟然难以 辩驳,回首前尘,勒马回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 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郭靖吓了一跳,才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伸手扶住,说 道:“大汗,你回去歇歇。我言语多有冒犯,请你恕罪。” 成吉思汗淡淡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我左右之 人,没一个如你这般大胆,敢跟我说几句真心话。”随即眉毛 一扬,脸现傲色,朗声道:“我一生纵横天下,灭国无数,依 你说竟算不得英雄?嘿,真是孩子话!”在马臀上猛抽一鞭, 急驰而回。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 “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 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 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 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 得太平。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全书完。郭靖、黄蓉等 事迹在《神雕侠侣》中 续有叙述。)

附录一: 成吉思汗家族 祖先

在中国北方很寒冷的地方,山野、草原、沙漠、树林里 的人以打猎、捕渔和游牧为生。他们分为许多不同的部族,后 来都称为蒙古人。 有兄弟两个,哥哥的眼力很好,所以传说中他有三只眼 睛,额头中间还有一只。有一天,两兄弟站在高山上瞭望,看 见一群人沿着河过来。哥哥对弟弟说:“那边车上坐着一个美 丽的姑娘,可以做你的妻子。”弟弟走过去一看,见那姑娘果 然美貌动人。两兄弟把那姑娘雅兰花抢了来,做了弟弟的妻 子。 雅兰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她丈夫死了。她又生了三个 儿子。两个大儿子暗地里议论:“爸爸死了,妈妈却又生了三 个儿子。我们家里只有一个男仆,这三个孩子是他的儿子罢?” 雅兰花知道了两个大儿子的议论。在春天里的一天,她煮了 腊羊肉给五个儿子吃,然后叫他们并排坐在一边,每个人给 一支箭,叫他们折断,他们很容易的就折断了;又把五支箭 合起来叫他们折断,五兄弟轮流着使劲拗箭,都折不断。 雅兰花说道:“大孩儿,二孩儿,你们怀疑三个弟弟是怎 么生的,是谁的孩子。我也不怪你们。你们不知道,每天晚 上,有一道光从天窗中照射到我帐幕里,变成了一个淡黄色 的男子,来抚摸我的肚皮,后来那人又变成了一道光,从天 窗中出去。这三个孩子是天神的儿子。你们五人都是从我肚 皮里生出来的,如果一个个分散开,就会像一支箭那样给任 何人折断。要是大家相亲相爱,同心协力,就像合起来的五 支箭那样坚牢,谁也折不断你们了。” 母亲雅兰花死后,五兄弟并不和睦。四个哥哥说小弟勃 端察儿不喜欢说话,是傻子,不分牲畜给他。小弟弟只得骑 了一匹秃尾巴生疮的瘦马,沿着斡难河出去打猎过活,拣拾 野狼吃过后剩下来的残肉。 但勃端察儿可不是傻子,是狼。他抢劫别人的牲口,抢 了一个孕妇做妻子,又娶了别的女人做妻子,俘掳别族的人 做奴隶。他是成吉思汗的祖先。 父亲母亲

勃端察儿和四个哥哥都是子孙众多,一代代的繁衍下来, 分成蒙古人的许多部族。 勃端察儿的子孙所组成的许多部族之中,有一部的酋长 叫做也速该。有一天,他在野外放鹰捕雀,看见一个男子带 了美丽的新婚妻子经过。也速该就回到家里,叫了哥哥和弟 弟,来追赶这对夫妻。 那男子名叫赤列都,是篾儿乞惕部人,见到三个人恶狠 狠的追来,很是害怕,骑了马急奔,三兄弟在后追赶,赤列 都绕着山冈逃了一圈,又回到妻子坐着的车前。他妻子诃额 伦(“云”的意思)说:“那三个人追来,想杀死你。只要保 住性命,不难再娶得妻子。每个车座上都有女子,每辆车中 都可以找到夫人。你如果想念我,另外娶一个妻子,叫她用 我的名字好了。现在你快逃,闻着我的香气逃走罢。”把身上 的衫子脱下来给他。赤列都刚接过衫子,看见那三个人绕过 山坳追来,忙拍马逃走了。 三兄弟追了一会,追他不上,回来把诃额伦带走。她大 声哭叫,也没有法子。也速该把她带回家去,和她成亲。 也速该和诃额伦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生下 来的时候,左手掌里握着一块凝结的血块。那时也速该和敌 人打仗,捉来的俘虏中有一个人名叫铁木真,就把儿子取名 为铁木真,纪念这个胜仗。 铁木真就是后来的成吉思汗。 铁木真九岁(有的书上说是十三岁)的时候,父亲也速 该带他到外婆家去求婚,半路上遇见了一个亲戚德薛禅。 德薛禅见铁木真眼睛明亮,脸有光彩,很是欢喜,说他 有个女儿,请他父子去看看。也速该见到小姑娘眉清目秀,就 向德薛禅求婚。德薛禅答应了。那小姑娘名叫蒲儿帖,比铁 木真大一岁,十岁了。 也速该将带来的马匹当作财礼,把儿子留在德薛禅家里, 就回去了。路上遇到一群塔塔儿人在宴会。塔塔儿人请他喝 酒,但想起也速该以前抢掠过他们,便在食物里放上了毒药。 也速该在回家途中,觉得很不舒服,勉强支撑着走了三 天,回到家中,毒发而死;临死时把妻子儿女托给亲信蒙力 克照顾。 蒙力克依着也速该的嘱咐,去把铁木真领回家来。铁木 真见父亲死了,扑在地下大哭。 也速该是部族的领袖,他死之后,儿子幼小,部族中人 抛弃了诃额伦夫人母子,去归附另一个部族泰亦赤兀惕人。诃 额伦夫人赶上去苦苦哀求,也是没用。有一个忠心的族人劝 大家不要走,反给他们用刀砍死了。 诃额伦夫人一家生活很苦,她采拾野果野菜,抚养孩子 长大。 也速该另外一个妻子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别克惕,一 个叫别勒古台,也跟诃额伦夫人和铁木真住在一起。 异母兄弟

有一天,铁木真和比他小两岁的亲弟弟合撒儿,还有别 克惕、别勒古台四人一起去钓鱼。铁木真和合撒儿钓到了一 条银鱼,另外两兄弟恃强抢了去。铁木真兄弟气愤得很,回 去告诉母亲。诃额伦夫人劝他们要和好,说大家同是一个父 亲的儿子,不应该争闹,要齐心合力,向泰亦赤兀惕人报仇。 铁木真和合撒儿不听母亲的话,说道:“昨天射到一只雀 儿,给他们抢了去,今天又来抢鱼。咱们可不能老是受他们 欺侮。”两兄弟气愤愤的奔了出去。 别克惕坐在山冈上牧马,忽然看见铁木真从后面掩来,合 撒儿从前面过来,手里都拿着弓箭,知道事情不妙,说道: “咱们正受泰亦赤兀惕人的欺辱,仇还没有报,你们为甚么把 我当作眼中钉?我们大家孤零零的,除了影子之外,没有旁 的朋友;除了马尾之外,没有旁的鞭子。为甚么要自相残杀? 请你们不要杀弟弟别勒古台。”说罢,盘膝而坐,也不抵抗。 铁木真、合撒儿二人一前一后的把他射杀了。 两兄弟回家。一进门,诃额伦夫人看了二人的神气就明 白了,大大生气,狠狠的责骂了他们一顿。 妻子

铁木真长大了,泰亦赤兀惕人把他捉了去,想杀死他,但 给他逃了出来。 后来铁木真去娶了幼年时父亲给他定下的妻子蒲儿帖。 蒲儿帖带来一件名贵的黑貂皮袄做嫁妆。铁木真将这件貂皮 袄拿去送给父亲老朋友王罕。 王罕念着也速该的旧情,对铁木真很是照顾,认他为义 子。 有一天半夜里,篾儿乞惕人忽然前来袭击,幸亏诃额伦 夫人的女仆耳朵好,远远的就听见了,忙叫醒众人逃跑。铁 木真躲在不儿罕山里,敌人寻他不到。可是铁木真的妻子蒲 儿帖没有马骑,躲在一辆牛车里,给篾儿乞惕人发现了。 篾儿乞惕人就是诃额伦夫人的前夫赤列都的族人,他们 为了报复诃额伦夫人被夺的仇恨,所以半夜里来袭击。他们 捉到了年轻美貌的蒲儿帖,怨仇已报,又找不到铁木真,就 收兵回去,把蒲儿帖给了赤列都的兄弟做妻子。 铁木真去向义父王罕求救。王罕点起了兵,又约了另一 个义子札木合,和铁木真三路会师去攻打篾儿乞惕人。打了 很久时候的仗,才把篾儿乞惕部打垮。铁木真把妻子夺了回 来,很是高兴。 蒲儿帖在归途中生了个儿子,没有婴儿襁褓,就把他裹 在面粉里。这个儿子是篾儿乞惕掠夺者和她生的。铁木真也 不介意,把孩子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给他取名为术赤,那是 “客人”的意思。 铁木真聪明勇敢,很有见识,势力越来越大,打败了无 数敌人,做了蒙古许多部族的共同领袖。大家尊他为成吉思 汗。“成吉思”是“大海”的意思,颂扬他和海洋一样伟大。 他的妻子蒲儿帖和他生了三个儿子和几个女儿。 成吉思汗报了仇,把泰亦赤兀惕部灭了,把害死他父亲 的塔塔儿部也打垮了。 成吉思汗和部属商议,怎样处置塔塔儿部的俘虏。大家 说,塔塔儿部的男子,只要高过车轴的,一概杀死,妇女儿 童就分给大家做奴隶。 成吉思汗的异母弟别勒古台开完了会,从帐房里出来。塔 塔儿部中有人问他:“你们商量些甚么?”别勒古台说:“决定 将你们高过车轴的男人都杀死。”塔塔儿的俘虏知道后就奋力 抵抗,使成吉思汗部下遭到很大损失。成吉思汗很是生气,下 命令说,以后开亲族会议,不许别勒古台参加。 成吉思汗娶了塔塔儿部美丽的姑娘依速甘做妃子。依 速甘说:“我的妹妹也遂比我还要美丽。”成吉思汗道:“如果 我找到你的姊姊,你肯让位给她么?”依速甘说:“肯的。”成 吉思汗便派人去找寻。 也遂和她丈夫正在树林中避难,终于被兵士捉住,她丈 夫却逃跑了。也遂的确美丽非凡,成吉思汗很是爱她。 有一天,成吉思汗坐在也遂、依速甘两姊妹中间饮酒,听 得也遂长叹一声,神色郁郁不乐。他就起了疑心,把博尔术 和木华黎两员大将叫来,吩咐说:“把所有的人一部一部的分 开。自己部里不准有别部的人。” 这样分开之后,剩下一个年轻男子无部可归,查问出来, 原来是塔塔儿人,就是也遂的丈夫。成吉思汗怒道:“这个人 心怀恶意,混在我们这里,想干甚么?塔塔儿部中凡是比车 轴高的男人都要处死,还有甚么说的?快快斩了。”就把他杀 了。 成吉思汗对也遂还是一样的宠爱。 叔父

成吉思汗东征西伐,捉了不少俘虏。 他分给母亲和幼弟斡赤斤一万户百姓,作为奴隶。他母 亲诃额伦夫人心里嫌少,但没有作声。给长子术赤九千户,次 子察合台八千户,三子窝阔台五千户,幼子拖雷也是五千户。 给二弟合撒儿四千户,三弟合赤温二千户,异母弟别勒古台 一千五百户。 他叔父曾经投降过敌人,成吉思汗不分俘虏给他,还想 杀了他。大将博尔术、木华黎等苦苦相劝,说他叔父和他父 亲从小在一个帐房中居住,在同一只锅子里吃饭。成吉思汗 想起了父亲,才饶了叔父不杀。

胞弟后父的儿子

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临死之时,将妻子儿女托给蒙力 克照料。蒙力克有七个儿子。他又娶了诃额伦夫人为妻,成 为成吉思汗的后父。 蒙力克的七个儿子中,有一个名叫阔阔出,是个巫师,在 蒙古人中是最有学问的人。“成吉思汗”这个尊号就是他提议 的。他装神作怪,自称常常骑马到天上,所以蒙古各部的族 长都很尊敬他。阔阔出越来越狂妄,有一次联合了六个兄弟, 把成吉思汗的弟弟合撒儿捉住了,吊起来狠狠的打了一顿。 合撒儿是草原上出名的勇士,据说力气比三条牯牛还大, 射箭能射到五百丈远。他身材高大,人家说他一餐可以吃完 一只小牛。那当然都是夸张,然而他总是个了不起的好汉。 成吉思汗那时候心情正在不好,听到了合撒儿被吊打的 消息,就骂他道:“人家说,世上凡是活的东西,都打你不过。 为甚么你给人家打败了?”合撒儿很难过,流着眼泪走了,三 天没见哥哥的面。 阔阔出去向成吉思汗挑拨离间,说道:“上天有指示:这 一次让铁木真执掌大权,下一次让合撒儿执掌大权。所以你 如果不提防合撒儿,后患可大得很。” 成吉思汗信了,当即出发去逮捕合撒儿。 诃额伦夫人得到了讯息,急忙乘了白骆驼轿车,连夜奔

驰,黎明时候赶到,只见成吉思汗已把合撒儿的衣袖缚住了, 除下他的帽子,正在那里严厉审问,想要杀死他。他见母亲 赶来,就避在一边。诃额伦夫人怒气冲冲的下车,亲手解开 合撒儿的袖子,盘膝坐下,解开衣衫,露出了两只乳房,说 道: “铁木真孩儿,看见了吗?你是吃这奶长大的。你三弟、 四弟一个奶还没吃完,你二弟合撒儿已把我两个奶都吃完了。 他吃完了我两个奶的乳水,使我胸头舒畅,心里快活。合撒 儿力大无比,箭法了得,打倒了无数敌人。现今敌人打完了, 你就不要合撒儿了吗?” 成吉思汗为了要使母亲息怒,就说:“母亲责备得是,我 很惭愧,以后我不敢这样了。” 他虽然没有杀死合撒儿,但总是担心合撒儿会抢他的权 位,暗中夺取了合撒儿所领的大部分百姓,原来的四千户百 姓,只给他剩下一千四百户。后来诃额伦夫人知道了,很是 愁闷,老得很快,不久就死了。合撒儿手下的人有许多很害 怕,都悄悄逃走了。 巫师阔阔出的势力渐渐扩大,许多部族都去投奔他,拥 他为领袖。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的奴隶有些逃到阔阔出那里, 斡赤斤派人去讨还。阔阔出把他的使者打了一顿,不许使者 骑马,叫他背负了鞍子,徒步回来。 斡赤斤亲自去讲理。阔阔出七兄弟围住了要打他。斡赤 斤害怕得很,只得认错。七兄弟强迫他跪在阔阔出的面前悔 过。 第二天早晨,成吉思汗还没有起床,斡赤斤就到帐里跪 下哭诉。和成吉思汗睡在一起的蒲儿帖夫人坐起身来,拉被 子遮住自己赤裸的胸膛,见斡赤斤痛哭,不禁也掉下泪来,对 丈夫道:“他们吊打了合撒儿,又逼迫斡赤斤下跪,欺侮你的 好兄弟。将来你逝世之后,你留下来的广大国土,当然就给 他们抢去了。”成吉思汗对斡赤斤道:“阔阔出就要过来,你 会知道怎么报仇的。”斡赤斤拭干了眼泪,走到帐外,预备下 三个大力士。 过不多时,成吉思汗的后父蒙力克老翁领着七个儿子,一 同走进帐里。斡赤斤抓住阔阔出的衣领,说道:“昨天你强迫 我下跪悔过,现今我们角力去。”阔阔出返身也把斡赤斤的农 领扭住。成吉思汗道:“到外面去,你们摔一场交。”斡赤斤 把阔阔出拉出去,预先伏下的三名大力士迎上来,捉住阔阔 出,折断了他的腰。斡赤斤回进帐去,说道:“阔阔出跟我摔 交,打败了,耍胡赖,躺在地下不肯起来。” 蒙力克老翁明白了原因,对成吉思汗道:“当你广大的国 土还只像小小土块的时候,我就跟你做同伴。当汹涌的大江 还只像小溪的时候,我就跟你相识了。你怎么不念旧情?” 他六个儿子拦住了帐门,围绕着火盆,挽起了袖子要打。 成吉思汗急了,喝道:“让开!”冲出帐去,众卫士便上来保 护。 成吉思汗见到阔阔出的尸身,命人取来一顶旧帐幕,搭 在尸身上。 第二天早晨,帐幕本来关着的天窗打开了,帐幕的门仍 然关着,阔阔出的尸身却不见了,再也找不到。 成吉思汗对大家说:“巫师阔阔出打我的弟弟,又说坏话 离间我们兄弟,违犯了天意,所以上天把他的性命和尸身都 取去了。” 成吉思汗又责备蒙力克不对,看在母亲的分上,没有处 罚他和他别的儿子。 长子和次子争吵

成吉思汗率领大军去讨伐花剌子模。那是在蒙古人西方 的回教大国,土地广大,人民众多,兵力很强。花剌子模的 苏丹摩诃末傲慢而胡涂。 成吉思汗出兵的前夕,妃子也遂对他说:“大汗越高山、 渡大河,长途远征。如果你高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 蒙古国家由谁来治理?你像梁柱似的金身忽然倒塌了,你的 神威大纛由谁来高举?你四个儿子之中,由谁来执政?请大 汗留下旨意。” 这件事大家心中都早已想到了的,但谁也不敢提。也遂 是成吉思汗宠爱的妃子,所以她说了出来。 成吉思汗召集众人,说道:“也遂虽是女子,她这话倒是 很对。我的弟弟、儿子、博尔术、木华黎,你们都不说。我 倒不知自己已经老了,好像是不会死的,竟把这件事给忘了。 术赤,你是我长子,你怎么说?” 术赤还没开口,次子察合台大声道:“父王叫术赤说话, 要派他做甚么?我们能让着篾儿乞惕的杂种管辖么?” 术赤听察合台这样说,跳起来抓住他的衣襟,怒道:“我 父王从来不把我当作外人,你为甚么老是跟我过不去?你甚 么事胜过我了?你不过暴躁骄傲而已。我和你比箭,要是我 输了,就割下大姆指。我和你比武,要是我输了,就倒在地 上永远不起来。请父王下令。”两兄弟互相拉着衣襟。博尔术 抢上去拉住了术赤的手,木华黎拉住察合台的手。成吉思汗 铁青了脸不作声。 大臣阔可搠思说道:“察合台,你为甚么说这样的话?你 们出生之前,各部各族的人都打得昏天黑地,连睡觉的时候 也没有,大家日夜只是打仗、掳掠。察合台啊,你的话让你 母亲伤心。你们同是蒲儿帖夫人的儿子,是同胞亲兄弟,你 这样的话,忘了母亲的大恩,令她灰心落泪。你们英明的父 王建国之初,何等艰难困苦,忍饥挨渴,汗流脚底。你们的 母亲一同吃苦,把好吃好喝的东西留给你们,清洗你们的屎 尿,直到你们会站立骑马。你们母亲盼望的是爱子幸福,你 们千万不可令她忧愁。” 成吉思汗道:“不能这样说术赤。术赤当然是我的长子, 这种话不许再说。” 察合台笑道:“术赤是有本事的。术赤和我,都是父王的 大儿子。我二人齐心合力为父王出力。三弟窝阔台仁慈,我 推举他将来继承父王的大业。” 成吉思汗问术赤:“你怎么说?”术赤知道自己没有希望 继承大位,便道:“察合台的话不错。我们二人齐心为你出力。 我也推举窝阔台。”成吉思汗道:“世界广大,江河众多。你 们只要出力去攻打外国,地方有的是,你们尽可去占来做牧 场。术赤、察合台,你们两个今后一定要和睦,不可让人耻 笑。”两人都答允了。 成吉思汗问窝阔台:“你有甚么话说?”窝阔台道:“父王 恩赐,两位兄长推举,我只有勉力去做。要是我的子孙不行, 虽然包着草,牛也不吃,虽然包着油,狗也不吃,那么自有 兄弟们的子孙来高举父王的大纛。” 成吉思汗点头称是,问四子拖雷道:“你有甚么话说?”拖 雷素来和窝阔台很是友爱,说道:“我愿全力辅助窝阔台三哥。 他忘了的,我提醒他。他睡着了,我叫他起来。他出去征战, 我总是在他身旁。” 于是成吉思汗便立窝阔台为继承人。 在攻打花剌子模之时,术赤和察合台两人仍是不和,两 军不能协调,征战不利。成吉思汗派窝阔台做总司令,统率 两军,这才节节胜利。 生儿子的气

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攻花剌子模的首都玉龙杰赤大 城。三兄弟分取了城中的百姓工匠,没有留给父王。三兄弟 回来时,成吉思汗恼怒得很,三天没有传见。 博尔术、木华黎等大将劝他说:“为了教训花剌子模的苏 丹,我们已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玉龙杰赤的百姓虽然被大汗 的三个儿子分了,也和大汗自己所有一样。我军大胜,大家 都很欢喜,大汗何必发怒?儿子们做错了事,心里很害怕,以 后一定会小心谨慎,请准许他们谒见罢。” 成吉思汗接受劝告,命三个儿子进见,引述祖言古语,重 重责骂。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三人站着,汗流满面,又是 惭愧,又是害怕。 三名亲卫箭筒士劝大汗道:“儿子们打了胜仗,大汗这样 重责,令他们灰心。儿子们已经知错了。从日出的地方到日 落的地方,敌人还很多,让我们去攻打他们,去攻打巴格达 的苏丹,去抢夺他们的金银、绸缎。大汗请息怒罢。” 成吉思汗怒气平息,重赏劝他的大将和三名亲卫箭筒士, 与三个儿子和好。 皇后和妃子

成吉思汗的皇后妃子很多,他让她们分住在五个地方,蒙 古人在帐幕里居住,所以称为五个斡儿朵,斡儿朵是“宫 帐”的意思。 第一斡儿朵的正后是元配蒲儿帖皇后,其次有五个皇后, 再下面有许多妃子。各斡儿朵的情形都相同,不过后妃的数 目有多有少。蒲儿帖皇后生了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 四个儿子,五个女儿。 第二斡儿朵的正后是忽兰皇后。她父亲是篾儿乞惕部的 一个酋长,本来跟随乃蛮部的塔阳汗对成吉思汗作战。塔阳 汗败死后,那个酋长带了女儿去向成吉思汗投降,要把美丽 的女儿献给他。走在路上,遇到成吉思汗部下的一名将领纳 牙阿。纳牙阿说:“现今战事激烈,你们父女俩如在路上遇到 军队,恐怕会遭难,你女儿会受到污辱。你们留在我这里,等 战事结束,我护送你们去见大汗。”于是父女俩在纳牙阿的帐 幕里住了三天,再去见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大怒,要杀纳牙阿,说他不该将这样美丽的姑 娘在帐幕里留了三天。忽兰和纳牙阿忙说明经过。成吉思汗 发觉忽兰果然仍是处女,对她很是宠爱,对忠诚的纳牙阿也 大加重用,觉得这样美丽的姑娘在他帐幕里住了三天,居然 仍是处女,这人可以付托大事。 成吉思汗很喜欢忽兰,称她为“我那娇小的美人儿”。忽 兰皇后生了一个儿子,叫做阔列坚。成吉思汗待他如同四个 嫡子一样。后来阔列坚随拔都西征,在俄罗斯中箭而死。 第二斡儿朵的次后叫做古儿八速,是塔阳汗的后母。当 塔阳汗和成吉思汗打仗的时候,古儿八速曾说蒙古人身上很 臭。这句话给成吉思汗听到了,后来将她俘虏了来,就问她: “你说我们蒙古人身上很臭吗?”当晚就娶了她,大概要她闻 闻自己身上臭不臭。 第三斡儿朵的正后是也遂皇后。在诸后之中,她和忽兰 皇后两人最为得宠。成吉思汗出征,有时带忽兰同行,有时 带也遂同行。 第四斡儿朵的正后是依速甘皇后。她是也遂皇后的妹妹。 由于她举荐姊姊,成吉思汗才得到也遂皇后。她嫁给成吉思 汗较早,但甘心位居姊姊之下。 第四斡儿朵的三后名叫合答安皇后,是四大功臣之一赤 老温的妹妹。成吉思汗少年时被泰亦赤兀惕人俘虏,脱逃后 躲在赤老温家里的羊毛车中,才得免难。后来成吉思汗灭了 泰亦赤兀惕部,合答安的丈夫被乱兵杀死,她给蒙古兵俘虏 了。她远远望见成吉思汗,大叫:“铁木真救我。”成吉思汗 就收她为妻。 四大斡儿朵之外,又另有一个“公主斡儿朵”,正后是金 国的公主。成吉思汗率兵围困燕京,金国皇帝送女儿歧国公 主求和。当时金国皇宫中未嫁的公主共有七人,歧国公主最 美丽聪明,宫中称她为“小姐姐”。这位“小姐姐”嫁了成吉 思汗后,很受到敬重,蒙古人称她为“公主皇后”。成吉思汗 为她特别成立一个“公主斡儿朵”。 五个斡儿朵分设在不同地方,相隔很远。

死亡

成吉思汗征服西夏,把西夏百姓杀了一大批,于猪儿年 (丁亥,一二二七年)七月十二日在西夏去世,年七十三岁。 去世的地方在今甘肃东部清水县。也遂皇后一直陪伴着他。 车子载着大汗的金棺东归,走到一个地方,车轮陷入了 地里不动,许多骏马也拖拉不动。一个善歌的歌手唱道:“大 汗啊,你弃掉天下而去了,你的皇后、皇子、亲族、故土都 在等你回去。你所出生的故乡,还在遥远的地方。你的蒲儿 帖皇后、忽兰皇后,你的伙伴博尔术、木华黎他们,都在等 你回去。由于西夏的姑娘们美丽,你忘了蒙古的亲人么?” 这样唱了之后,车子动了,把成吉思汗的遗体送回蒙古。 诸将严守秘密,路上遇到行人,一概杀却,免得消息泄漏。 大汗的灵柩在各个皇后的斡儿朵中逐一陈列发丧,最后 葬在不儿罕山中。 成吉思汗年轻的时候被篾儿乞惕人追逐,避入不儿罕山, 躲过了大难。不儿罕山是斡难河和怯绿连河的发源地。成吉 思汗曾在山谷中一株大树下默思多时,说过要葬在这棵大树 的下面。儿子们遵从他的遗命。葬后不起坟墓,蒙古兵将骑 了大群马匹践平土地,后来四周长起密林。至今还没有发现 真正的所在地。 长子术赤 成吉思汗所征服的大帝国,从中心骑马向四方奔跑,据 说东南西北都要奔驰一年才到边界。他把这个大帝国分给四 个儿子。 长子术赤的封地,在今日苏联的碱海、顿河、伏尔加河 一带,称为“钦察汗国”。因为那时候这些地方叫做钦察。 术赤是长子,但不得继承大位,封地又远,所以怏怏不 乐,后来就生病了。成吉思汗派他去征讨里海、黑海北方诸 地,术赤没有很快的出动,成吉思汗很不高兴。后来成吉思 汗征伐了西域回蒙古,沿途几次叫术赤来相会。术赤生了病, 不能来见。那时有个蒙古人从术赤的领地到来,成吉思汗问 起术赤的病况。那人说大王子身体很好,行前还见到他带了 大队人马在打猎。成吉思汗大怒,便率兵去征讨问罪,派窝 阔台与察合台作先锋。大军刚要出发,术赤的死讯由快马传 到。成吉思汗十分悲痛,问起死因,才知他生病已久,那次 行猎的其实是术赤的部将。大汗要将传假讯的人捉来治罪, 那人却已逃走了。 术赤死时四十九岁,有十四个儿子。长子鄂尔达,次子 拔都。鄂尔达自知才能不及弟弟,兄弟俩又友爱,所以将继 承父位的权利让给了拔都。

次子察合台

察合台的长子叫做莫图根。成吉思汗在他的众多孙子之 中,最钟爱莫图根。在攻打花剌子模时,有一次围城,莫图 根被敌人射死。成吉思汗很是悲痛,城破之后,把全城的百 姓都杀光了,为孙儿报仇。 那时察合台还不知儿子已死,旁人都不敢告诉他。有一 天,成吉思汗和几个儿子一同吃饭,假装大发脾气,说儿子 们都不听话,对察合台尤其恼怒。察合台很是惶恐,说道: “我如不听父王的吩咐,甘愿被父王处死。”成吉思汗道:“我 不论甚么吩咐你都听,是吗?”察合台道:“是。儿子决计不 敢违命。”成吉思汗道:“那么你听我吩咐。你的儿子莫图根 已经死了。我叫你不可悲伤。”察合台大惊,拚命的忍住眼泪, 装作并不悲伤,安安静静的吃完了饭,才独自到野外去放声 大哭。 察合台脾气暴躁,但很会辨别是非,军中如果有甚么争 执,疑难不决,由他来判断,总是十分公平。 窝阔台能够继承大位,察合台拥立的功勋最大。窝阔台 继位后,遇到甚么大事,总是派人去征求二哥的意见,对他 十分尊敬。 察合台的封地在新疆、阿富汗、苏联乌孜别克共和国一 带,称为“察合台汗国”,地域也十分广大。

三子窝阔台

窝阔台的领地“窝阔台汗国”在今苏联中亚细亚巴尔喀 什湖附近。他是蒙古的共主,统治蒙古本部和中国北部,所 以作为特别领地的“窝阔台汗国”,地域就很小了。 窝阔台做了十三年大汗,死时五十六岁,因酗酒得病。他 个性光明磊落,宽大温和,曾公开检讨自己,说:“我继承父 皇的大位以来,做了四件好的事情。第一,征服金国;第二, 成立了驿站,因而数万里之间交通便利;第三,在许多没有 水的地方开掘了水井,使得百姓有丰富的水草,繁殖牲口;第 四,在所征服的各城各地设立治民官,让众百姓能安居乐业。 但我也做了四件错事,第一,我继承大位,受命统治万国,但 我时时饮酒大醉;第二,我强娶叔父斡赤斤所属部众中的女 子,这是不合道理的;第三,我误信谗言,杀死了父亲手下 的功臣朵豁勒忽,他是忠义人,我十分后悔;第四,我下令 构筑围墙,圈定兄弟们的牧地,以致兄弟们发出怨言。” 四子拖雷

拖雷是成吉思汗的小儿子,也最得他钟爱。成吉思汗出 征,经常叫拖雷陪在身边,称他是“伴当”。成吉思汗死后将 大部分精兵猛将都交了给他,因此四个儿子中,拖雷这一系 兵力最强,势力最大。拖雷为人英明,很得人心。成吉思汗 逝世时,察合台和窝阔台都领兵在外,只有拖雷在蒙古本部, 所以军国大事都由他决定,称为“监国”。 蒙古习俗,国主由亲王大将共同推举,这个大会叫做 “库里尔台”。成吉思汗虽有遗命要窝阔台继承,但根据传统 习惯,还是要召开“库里尔台”来正式推举。 大会中王公、驸马、众大将都极力推举拖雷。窝阔台也 不敢接任大位。拖雷却主张尊重父皇遗命。会议一直开了四 十几天,始终不能决定。最后在拖雷坚持之下,斡赤斤和察 合台也都赞成拥戴窝阔台,窝阔台才得到库里尔台的承认。 兔儿年(辛卯,一二三一年),窝阔台大汗亲征金国,攻 破居庸关,占领了许多城市,忽然得了病,说不出话。巫师 卜占之后,说道:“因为杀害金国百姓太多,所以山川神灵作 祟侵害大汗,必须由亲族中一个人代死,否则病不能好。” 拖雷说:“我答应过父皇,一心辅助皇兄,我愿意代皇兄 死。巫师,你念咒罢。”巫师就念了咒,给拖雷饮了神水。拖 雷说:“请皇兄照料我的孤儿和妻子。”不久就死了。拖雷代 死之后,窝阔台的病果然就好了。 蒙古人对拖雷都十分钦佩。窝阔台更加感激,曾说他将 来死后,要将大位传给拖雷的长子蒙哥。 孙子拔都 (术赤的赤子)

窝阔台做大汗的第七年,俄罗斯诸部起来反抗。窝阔台 听从察合台的意见,命令诸王、驸马、万户、千户各派长子 出征。因为每个长子麾下都是兵众将广,所以实力特别强大, 总兵力大约是十五万人。这次西征称为“长子远征”。 拔都是术赤的继承人,是长子中的长子(其实是次子),由 他做统帅。察合台部派长子莫图根(已死)的长子不里统军, 窝阔台部由长子贵由统军,拖雷部由长子蒙哥统军。统军的 是长子,但别的儿子也有不少参加远征。 大军西征,势如破竹,平定了钦察、北俄罗斯、南俄罗 斯,攻克莫斯科、基辅等大城。 在征服俄罗斯等十一个国家之后,拔都决定分兵三路西 征,于是搭起大帐设宴。在宴会中却发生了一场大争吵。 拔都是长兄,又是大军统帅,宴会还没有开始,便拿起 酒杯来先饮了几杯。察合台的孙子不里、窝阔台的儿子贵由 十分不满,吵嚷起来。不里骂道:“拔都为甚么先饮酒?他自 以为是元帅,其实是个生胡子的婆娘,早就该将他踏在脚底 下。”贵由说:“这是个带弓箭的婆娘,我们二人早就该用棍 子狠狠的打他一顿。”还有一个大将附和二人。大吵之后,宴 会不欢而散。 他们为甚么骂拔都是“婆娘”?拔都很会打仗,对待部下 将士很好,人人叫他为“赛因汗”。“赛因”在蒙古话里是 “好”的意思,说他是“好王子”。不里和贵由对部下却很凶, 他们觉得拔都婆婆妈妈,不够威风,像个女人。 更重要的原因,是察合台系和窝阔台系的王子们心中对 术赤系的王子都瞧不起,总记得术赤并不是成吉思汗的亲儿 子。 拔都派人去禀告了大汗。窝阔台很是恼怒,等贵由回来 朝见报告战况时,痛骂他:“听说你在出征途中,把有屁股的 人都打了屁股,把军人的脸都丢光了。你自以为征服了俄罗 斯,就可对兄长不敬吗?其实那又不是你的功劳。”把他送去 给拔都处分,把不里交给察合台处分。 拔都自然不敢当真处分大汗的儿子贵由,但这场怨仇互 相结得很深。 拔都和贵由、不里两人争吵后,兵分三路。北路军察合 台部队,由察合台的另一个儿子贝达尔任统帅,攻打波兰。中 路军术赤部队,由拔都自己任统帅,攻打匈牙利。南部军窝 阔台部队,由大将速不台及窝阔台另一个儿子合丹(贵由的 弟弟)共任统帅。 北部军击破波兰大军,打得波兰王布莱斯狼狈逃命,渡 过奥得河,在莘尔斯达特大平原上和波兰日耳曼联军遭遇,一 场大战,波德联军全军覆没。贝达尔命部下在战场上割下敌 军的耳朵,收集在一起,共有九巨捆之多。这是世界史上有 名的一个战役。 中路军和南路军也都节节胜利。北、中、南三路军队在 多瑙河畔会师,只杀得欧洲人尸骨如山,蓝色多瑙河变成了 DA 红色多瑙河。 拔都大军一路打到亚德里亚海的威尼斯国边界,一路打 到离维也纳三十里的地方,正要征服全欧洲,忽然接到窝阔 台大汗逝世的消息,于是拔都下令班师。 这次西征一共打了六年,吓得欧洲人心惊胆破,称之为 “黄祸”。 拔都班师回到俄罗斯,在自己汗国都城中驻守。从东到 西,几万里的大片土地都是他的势力范围。他统治的钦察汗 国,欧洲人称为金帐汗国。俄罗斯侯王在金帐前战栗听命,达 四百年之久。当元朝在中国的统治结束后,金帐汗国仍然统 治着俄罗斯。直到十六世纪中叶,俄国彼得大帝兴起,蒙古 EA 人在俄国的统治才衰退而消失。 拔都的哥哥鄂尔达让位给拔都,所以拔都将东方锡尔河 一带地方分给哥哥,鄂尔达一系建立了“白帐汗国”。拔都的 弟弟昔班(术赤第五个儿子)西征有功,拔都也分给他一片 领地,建立的汗国叫做“青帐汗国”。这两个汗国都远不及金 帐汗国重要。 孙子贵由 (窝阔台的长子) 窝阔台死后,皇后和诸王大臣召开“库里尔台”。几次召 拔都来参加,拔都始终不来。大会决定立窝阔台的长子贵由 接位。 贵由作了大汗,便要统兵去征讨拔都,朝中大臣极力劝 阻,才打消了这主意。这是聪明的决定,如果出兵,多半打 不过拔都。 贵由喜欢喝酒,手足有痉挛病,接位后第三年春天就死 了。 孙子蒙哥 (拖雷的长子)

短命的贵由死后,王公大将开“库里尔台”大会推举大 汗。大会的地点是在拔都所管辖的地方。会中王公大将都推 举拔都。在成吉思汗的许多孙子中,拔都年纪最长,兵力强 盛,西征的威名很大,仁慈而得人心,何况大会在他势力范 围之内举行。 然而拔都不肯当大汗,极力主张由拖雷的长子蒙哥接位。 拔都很精明,知道自己如做大汗,别的三系会联合起来反对, 自己寡不敌众,一定抵挡不住。 蒙哥在西征之时和拔都很合作,堂兄弟间感情很好。察 合台系的不里、窝阔台系的贵由联合起来反对拔都,拖雷系 的蒙哥却一直支持统帅。 库里尔台大会尊重拔都的意见,推举蒙哥当大汗。 这时朝中大权是在贵由的皇后海迷失手里。她想叫自己 的儿子做大汗,派人去对拔都说:“大会议向来是在东方蒙古 本部举行的,这次在西方开,不合祖宗规矩,而且许多王公 大将都没有参加,会议的决定不能算数。”拔都说:“那么明 年在东方再开大会好了。” 到了明年,拔都派自己的弟弟统领大军,护送蒙哥到蒙 古本部开会,自己驻在西方作后援。开大会之时,窝阔台与 察合台两个系统的王公知道争不过拔都和蒙哥,都不到会。拔 都传下命令:哪一个不遵大会决定,国法从事。术赤和拖雷 两个系统的兵力很强,两系联合,窝阔台系和察合台系的力 量及不上。蒙哥做大汗的决定,在东方的大会中又通过了。国 家大权于是从窝阔台系转移到了拖雷系的手里。 窝阔台曾经说过将来要让蒙哥做大汗。但窝阔台的性子 随随便便,说过的话不大放在心上。他养了几头小猎豹,没 有奶吃,就叫人牵了一头母牛来,让小猎豹吃母牛的奶。窝 阔台有一个小孙子,名叫失烈门,就说:“爷爷,你叫小豹吃 母牛的奶,这头母牛自己的小牛就没有奶吃了,不是要饿死 么?”窝阔台很感动,说道:“失烈门这话很对。你很有仁爱 心肠,将来可以继我的位做大汗。”所以失烈门一直认为自己 有权继承大汗的位子。失烈门不是贵由的儿子,是他的侄儿。 蒙哥做了大汗,失烈门和贵由的两个儿子都不服。贵由 的两个儿子在车中藏了兵器,想发动政变,结果被破获了。蒙 哥把这三人送到荒僻地方去监禁起来,后来都杀了他们。 察合台的孙子不里和贵由交好,曾在宴会中一起骂过拔 都,也参与了贵由儿子侄儿的政变密谋。政变失败后,蒙哥 将不里送去交给拔都。拔都就把他杀了。 蒙哥英明果毅,善于处理政务,他灭了大理、征服今西 康、西藏、印度支那一带土地,派兵远征,攻克今伊拉克的 首都巴格达,遣兵攻朝鲜、印度,掳掠了大批百姓和财物回 来。他做了九年大汗,在攻打四川重庆时而死。 孙子忽必烈 (拖雷的第四子) 蒙哥的胞弟忽必烈接任大汗,灭了南宋,统一全中国,是 元朝的开国皇帝。 忽必烈做了二十年大汗后征服中国,统治了十五年,到 八十岁才死。他治理国家的本事,是蒙古所有大汗之中最好 的。他曾派兵去攻打日本、缅甸、越南等国。 攻打日本的大军十余万人,乘船在海中遇到飓风,全军 覆没。蒙古兵天下无敌,但不懂海战。征日本的大军在阴历 八月初一出发,那正是飓风季节,只要迟得两个月出发,日 本人一定也给蒙古人征服了。蒙古兵从成吉思汗兴起到忽 必烈去世,一百年中只打了一个大败仗。不是败在敌人的手 里,而是败给了飓风。 元朝在中国统治了八十九年,一共十个皇帝,都是拖雷 的子孙。 孙子旭烈兀 (拖雷的第六子) 拖雷有十一个儿子,其中两个做皇帝,那是长子蒙哥,四 子忽必烈。第六子旭烈兀也是大大有名之人,他比忽必烈小 两岁。 蒙古人有三次大西征。第一次西征是成吉思汗率领,第 二次是拔都率领,第三次西征的统帅是旭烈兀。 忽必烈九岁时,成吉思汗从西域凯旋回来,忽必烈和七 岁的弟弟同去迎接祖父。成吉思汗率众打猎,忽必烈射死一 只兔子,旭烈兀射死一只野山羊。蒙古人的习俗,儿童第一 次射杀禽兽,要将猎物的血涂在长辈的手指上表示敬意。旭 烈兀握住成吉思汗的手涂血,出力很重,成吉思汗怪他太粗 鲁。忽必烈却捧住祖父的手轻轻涂拂,成吉思汗很是欢喜。 这件事显示两兄弟从小就性格不同。 蒙哥做大汗的时候,里海、阿母河一带的回教徒木剌夷 教派行凶作乱,派遣刺客到处杀人。蒙哥派六弟旭烈兀西征, 将这个实行暗杀政策的教派灭了。旭烈兀又再西行,攻破回 教大教主哈里发的总部巴格达。 旭烈兀在巴格达城中,见到大教主哈里发的宫殿华美之 极,一座又高又大的藏宝塔中珍宝堆积如山,感到十分惊异, 把哈里发叫来,说道:“你积聚了这么许多金银财宝,到底用 来做甚么?你为甚么不把财宝分给部属,叫他们为你出力死 战,保住你的性命和巴格达?”哈里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是。 旭烈兀道:“你既然这样喜欢财宝,这许多财宝我就都还给 你。”于是把哈里发关在藏宝塔里,不给他饮食,对他说: “这些财宝都是你的,你要吃便吃好了,没有人来干涉。” 哈里发对着满塔的金银财物,但宝石珍珠是不能当饭吃 的,困顿了七日就死了。 旭烈兀再派部下的汉人大将郭侃西征,攻打天房(今沙 乌地阿拉伯),天房苏丹投降。郭侃再渡海攻富浪(今地中海 中的塞普鲁斯岛),岛上的苏丹也投降。那时蒙哥去世的讯息 传到,旭烈兀便停止西攻。 旭烈兀在伊朗、叙利亚、伊拉克、土耳其、沙乌地阿拉 伯一带建立一个大汗国,称为“伊儿汗国”。伊儿汗国包括了 中东当代所有的石油出产国家,边境与埃及相接。埃及抵抗 蒙古人入侵,各地回教难民纷纷涌到,所以埃及就成为回教 的文化中心。 旭烈兀曾向东罗马帝国国王求婚,要娶他女儿。东罗马 王不敢拒绝,但知道蒙古男人娶很多妻子,不舍得把公主嫁 给他,于是送了自己的私生女儿玛丽亚给他。玛丽亚到时,旭 烈兀刚逝世,旭烈兀的儿子阿八哈就娶了她。阿八哈瞧在妻 子的面上,对待天主教徒很好,不加虐待,又和教皇、法兰 西等国建交,互通使节。 孙子阿里不哥 (拖雷的第七子) 拖雷的第七个儿子叫阿里不哥,当大哥蒙哥大汗逝世时, 四哥忽必烈在攻打中国,六哥旭烈兀在西征,他自己在老家 蒙古的和林大本营留守。他得到一批王公大将的拥戴,立为 大汗,而忽必烈则在上都开平立为大汗。 两兄弟争夺大位,拥护阿里不哥的王公大将较多。但两 兄弟领兵打了几仗,弟弟打不过哥哥,连战连败,终于投降。 忽必烈问他:“你倒平心而论,到底是该你做大汗,还是该我 做?”阿里不哥说:“以前是该我做,现今当然是你该做了。” 他意思是说,我是根据蒙古祖传的规矩,由王公大将开“库 里尔台”推举的,你是用刀枪弓箭打出来的。 女儿

成吉思汗女儿很多,其中一个叫做阿剌海别吉,最有本 事。她先嫁汪古部酋长的儿子,丈夫死后,改嫁丈夫的哥哥 的儿子,丈夫又死,改嫁赵王孛要合。成吉思汗西征,四个 儿子都带兵随行,派这个公主留守老家,称为“监国公主”。 这位监国公主处理政事很有见识,经常判断得很对。监国公 主的办公厅有数千名女官和侍女,奉她命令办理政务。那时 在东方负责攻打金国的大将是木华黎,遇到军国大事,都要 向监国公主请示。 成吉思汗另有一个女儿布亦塞克,成吉思汗将她许配给 宏吉剌部的酋长。那个酋长嫌她相貌太丑,不肯娶她,成吉 思汗就将这酋长杀了。 宏吉剌部是蒙古各部中专出美女的地方。那个酋长平生 美女见得多了,竟连大汗的公主也感到不能忍耐。 成吉思汗的妻子蒲儿帖就是宏吉剌部人,他的许多媳妇、 孙媳也都是这部的女子。到了忽必烈时,更定下规矩,每两 年一次,到宏吉剌去选妃嫔和宫女。 旷古未有的蒙古大帝国,到成吉思汗的孙子手里才建成。 但基础是成吉思汗奠定的。无敌于天下的蒙古军队的一切军 事制度和军事技术,也是成吉思汗一手建立的。他是人类历 史中位居第一的军事大天才。他的西征南伐虽然也有沟通东 西文化的功劳,但对于整个人类,恐怕终究还是罪大于功。 《射雕英雄传》所颂扬的英雄,是质朴厚道的平民郭靖, 而不是灭国无数的成吉思汗。 注: ①别勒古台据说有子孙八十人。 ②蒙古人译名非常复杂。本文译名大致上依照《新元 史》,但也有若干改动。《依速甘》在《新元史》中译作“也 速干”,和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的名字太接近了。 ③斡赤斤在蒙古语中是“灶君、火王”的意思。蒙古习 俗,由幼子守家,看管家财。 丘处机西去见成吉思汗时,途中曾受斡赤斤的款待。斡 赤斤知道他是大汗所召,不敢先向他请教长生的秘诀(见 《长春真人西游记》)。斡赤斤寿命很长,后来忽必烈和弟弟阿 里不哥争位时,蒙古多数王公支持阿里不哥,斡赤斤却拥护 忽必烈。据说他有一百个妻子、一百个儿子,妻儿走到他面 前,有许多他竟不认识。 ④合赤温早死,没有留下甚么重要事迹。 ⑤成吉思汗知道阔阔出得族人崇信,说他的生命和尸首 都被上天取去,族人就认为连上天都处罚他,不会因此而反 对成吉思汗。猜想阔阔出的尸体一定是成吉思汗暗中派人取 去的。这是蒙古部族中军权、政权对抗神权、文化权的一场 斗争。 ⑥花剌子模的领土包括今苏联中亚细亚南部、伊朗、阿 富汗等地。 ⑦玉龙杰赤在今苏联乌孜别克共和国的阿母河畔,现名 乌尔根赤。 ⑧金歧国公主的母亲姓袁,是汉人。但蒙古历代大汗、皇 帝的后妃中无汉人,只有朝鲜人。 ⑨日本人箭内亘著《元朝怯薛及斡耳朵考》(陈捷、陈清 泉译)对四大斡儿朵的所在地有所考证,但没有提到“公主 斡儿朵”。 叶奇《草木子》中说:蒙古诸汗葬后,以万骑踏平墓 地,在上面杀一只小骆驼,以千骑守墓。等明年青草生长,守 军移去,草原上一望平野,已无丝毫墓地的痕迹。要祭墓的 时候,把小骆驼的母亲牵来,母骆驼来回悲鸣的所在便是葬 所。但等母骆驼死去,以后就谁也找不到墓地了。 成吉思汗陵寝的所在地,学者意见不一。宋人彭大雅、 徐霆所著《黑鞑事略》,言陵墓在外蒙古克鲁伦河侧。近人屠 寄亦主此说。张相文《成吉思汗陵寝发见记》一文,根据蒙 古人近世传说和清朝官方文书,认为陵墓在河套的榆林附近。 以主张外蒙古说的较多。 也许这只是巧合,更可能是巫师在神水中下了毒。《新 元史》的作者却大赞拖雷诚心感动了鬼神。 拔都远征军于一二四一年三月十八日在Chmielnik大 破波兰王Boleslaw统率的军队;当年四月九日在Liegnitz大 破波德联军,杀了西里西亚(德国南部、捷克北部)国王亨 利二世;另一个战役中在战场上杀了布希米亚国王(今捷 克)Wenceslas,打败了乌高林大主教所统率的匈牙利军。大 将速不台打败了匈牙利王贝拉所统率的匈牙利、克罗兹、日 耳曼、法国联军。 蒙古人统治黑海里的克里米亚半岛,直到一七八三年 才给俄国人占去,离开现在还不到二百年。 失烈门这几句话,或许是提醒祖父:“你如让拖雷的儿 子蒙哥继任大汗,你自己的儿子、孙子却没有奶吃了。” 在《神雕侠侣》中,改写为死于攻襄阳之役。 在中国历史书中,成吉思汗为元朝“太祖”,窝阔台为 “太宗”,贵由为“定宗”,蒙哥为“宪宗”,忽必烈为“世 祖”。也速该和拖雷没有做大汗,但因子孙做了大汗,所以追 尊也速该为“烈祖”,拖雷为“睿宗”。 忽必烈在历史上的评价很高。《新元史》说他:“混壹 南北,纪纲法度灿然明备,致治之隆,庶几贞观。”极力赞扬 他任用儒生;又说唐太宗玄武门之变,把哥哥和弟弟杀了,忽 必烈也和弟弟争位,但把弟弟捉来后没有杀他,所以在这件 事上还胜过唐大宗。《元史》说他:“度量弘广,知任善使,信 用儒术,能以夏变夷。”马可波罗说他是:“自有人类祖先亚 当以来,迄于今日,世上从来未见如此广有人民、土地、财 货的强大君主。”又Yule本《马可波罗行纪》中引波斯历史 家Wassaf的评论,说:“从我国(波斯)境到蒙古帝国的中心, 有福皇帝公道可汗驻在之处,路程相距虽有一年之远,但他 的丰功伟业,传到了我们的地方。他的制度法律,睿敏智慧, 贤明判断,可惊可羡的治绩,据可信的证人如著名商贾和博 学旅人的述说,都是远远超过了迄今所见的伟人之上。单以 他的功业和才能而言,已使历史上所有的名人都黯然失色。罗 马、波斯、中国、印度、阿拉伯等国所有的君主都及他不上。” 这些歌颂当然是未免太夸张了。但忽必烈所统治的土地之广, 确是亘古未有。屠寄《蒙兀儿史记》说他:“目有威棱,而度 量弘广,知人善用,群下畏而怀之……一变祖父诸兄武断之 风,渐开文明之治。”但忽必烈歧视汉人,征服中国后虐杀甚 众,横征暴敛,元朝的规模制度远不及清朝。 忽必烈派去征日本的统帅,是右丞相蒙古人阿剌罕、中 书右丞汉人范文虎。范文虎是吕文焕之兄吕文德的女婿。吕 文焕就是守襄阳多年的宋朝大将,后来投降了蒙古。遇到飓 风而覆没的蒙古主力部队由范文虎统带。范文虎落海后,漂 流一昼夜,幸好抓到一块船板而逃得性命。忽必烈很是宽大, 说遇到飓风不是他的过失,继续重用他。 木剌夷是回教的一个狂热教派,起源于波斯,正统回 教认为他们是异端邪派。这教派的领袖称为“山中老人”,以 暗杀作为主要手段,总部设在高峰的顶上,称为“鹫巢”。在 山谷中建立了一座大花园,花木庭榭,美丽无比。宫殿辉煌, 装饰有无数金银珍宝,到处有管子流通美酒、蜜糖、牛乳。园 中充满各族美貌的少女,能歌善舞。山上养了一批幼童,从 小就教导他们,说为领袖而死,可以上升天堂。等他们到了 二十岁时,在他们的饮料中放入迷药,于他们昏迷中每次四 人、或六人、或十人一批抬入花园,任由他们在花园里无所 不为,所有美女都温柔的服侍他们。这些青年尽情享乐,舒 服之极,相信确是到了《可兰经》中所说的天堂乐园。过了 一段时候,再用迷药将他们迷倒,抬出花园。他们转醒之后, 甚是失望,山中老人召他们来见。这些青年自幼深受教育,确 信山中老人是回教圣经中所说的大预言家,对他绝对崇拜。山 中老人问他们从哪里来,都答称来自天堂乐园。山中老人于 是派他们去行刺,说为教尽力,死后可入天堂。这些青年为 了返回天堂享乐,行刺时奋不顾身,但求早死,所以往往成 功。各国君主对山中老人都十分害怕,对他所提的要求不敢 不答应。刺客所服的迷药是大麻一类,突厘语称为 Haschachin,西欧历史家称这个教派的教徒为Assassini。英 文Assassin(刺客、暗杀者)一字就由此而来。旭烈兀攻破了 该派在高峰上的城堡,一举而将之歼灭,不分老小,全部杀 光。但这教派分布甚广,总部被摧毁后仍在别的地方继续恐 怖活动。 那时回教徒在中东一带势力极大。回教的大教主称为 哈里发,驻在巴格达(今伊拉克首都),就像基督教的教皇驻 在罗马一样。哈里发统率大军,兼管政治。当时在巴格达统 治已近五百年,又占领了基督教的圣城耶路撒冷。西欧的基 督徒组织“十字军东征”,一次又一次的和回教徒作战,规模 巨大的东征共有八次,但终于打不过回教徒而失败。旭烈兀 的西征却只打一仗就摧毁了回教的大本营。 那个哈里发名叫木司塔辛,爱好音乐,是大食朝的第 三十七代哈里发。一说旭烈兀将他裹在毛毡中,放在巴格达 大街上,命军士纵马践踏而死。 郭侃的祖父郭宝玉是郭子仪的后裔,成吉思汗手下大 将,随大汗西征,功劳很大,在攻打撒马尔罕城时身受重伤, 流血不止。成吉思汗命人剖开一条大牛的肚子,将郭宝玉放 在大牛肚子里,后来就血止伤愈。郭宝玉、郭侃在《元史》、 《新元史》中均有传。 洪钧(赛金花的丈夫)对元史研究有极重大贡献。在 中国历史家中,他最先参考大量欧西书籍材料,以补充及校 正《元史》,所著《元史译文证补》成为柯绍忞著《新元史》 的主要参考资料。可惜他准备写的《旭烈兀补传》等篇,未 及成而逝世。 《马可波罗行记》的剌木学本中详述蒙古大汗选妃之 法:大汗每两年一次派使者到宏吉剌部,把所有的处女都召 集了来,检查她们的皮肤、头发、面貌、口唇等等是否与全 身相称,用品定黄金成色的“克拉”来定分数。最高满分是 廿四K。评定结果有的是十六K,有的是十七、十八K,要 二十K、廿一K以上,才选到大汗的后宫。大汗再派人在这 些二十K以上的处女中选出三四十人,派大臣的妻子三四十 人分别陪她们睡觉,审查她们是否有隐疾或缺点,睡着后是 否打鼾,身上有没有难闻的气息。淘汰了一批之后,每五人 为一班(冯承钧译的本子则说是六人一班),每一班侍奉三日 三夜,期满改由第二班轮值,周而复始。淘汰出来的姑娘仍 住在宫里,蒙古贵人有要娶妻的,大汗就遣一名姑娘给他,赠 送丰富的嫁妆。大汗到宏吉剌部这样选女,该部族人都感到 荣耀,因为选中的姑娘不是侍奉大汗,就是配给贵人,出路 都很好。 本文材料主要出自下列各书: 元史(宋濂等) 新元史(柯绍忞) 蒙古秘史(外蒙古策·达木丁苏隆编译,谢再善译) 冯承钧:成吉思汗传 王国维:皇元圣武亲征录校注 马可波罗行纪(冯承钧译注) 李思纯:元史学 HenryH.Howorth:HistoryoftheMongols JeremiahCurtin:TheMongols,ahistory GabrieleMondel:TheLifeandTimesofGenghis Khan 成吉思汗(苏联杨契维茨基著,邵循岱译)

附录二: 关于“全真教” 道教开始于汉代的“太平道”与“五斗米道”。先秦的道 家是哲学上的学派,到了汉代才成为宗教。六朝时有“干君 道”(即太平道)、“天师道”(即五斗米道)、“皇家道”等。宋 金以后,炼养派分南宗、北宗;符箓科教派分为“龙虎”(即 合 天师道,又称正一教)、门皂、茅山三宗。 道教炼养派注重修仙长生之术,所炼的丹分为外丹、内 丹。外丹是黄白术,末流演变为点金术,成为化学的前身,中 外相同。内丹是炼气,化为内功与内家拳术,以及医学上针 灸、经脉与穴道的研究,末流演变为房中术。 道教末流所吹嘘的本事,是世俗人生的理想,既能财富 无穷、长生不老、性能力特强,又能召仙降妖、招魂捉鬼,所 以掌握了世俗最高权力的帝王也大感兴趣。北宋之末,徽宗 皇帝对道教尤其着迷,命道教的领导人册封他为“教主道君 皇帝”。 金兵占领中国北方后,北方百姓流离失所,惨受欺压,陕 西、山东、河北一带兴起了三个新的道教教派,称为“全真 教”、“大道教”、“太一教”,结纳平民,隐然和异族的统治者 对抗,其中尤以全真教声势最盛。 全真教不尚符箓烧炼,而以苦己利人为宗,所以大得百 姓的尊敬。全真教属于道教中的北宗。元朝虞集《道园学古 录》一书中说:“昔者汴宋之将亡,而道士家之说,诡幻益盛, 乃有豪杰之士,佯狂玩世,志之所存,则求返其真而已,谓 之全真。士有识变乱之机者,往往从之,门户颇宽弘,杂出 乎期间者不可胜纪。而涧饮谷食,耐辛苦寒暑,坚忍人之所 不能堪,力行人之所不能守,以自致于道,亦颇有所述于世。” 王重阳

全真教的教祖是王喆。(这“喆”字也有写作三个“吉” 字重叠的,两个字的声音意义都和“哲”字相同。)关于他的 生平,终南山重阳宫有一大碑,上刻刘祖谦所撰的《重阳仙 迹记》,其中说:“师咸阳人,姓王氏,名喆,字知明,重阳 其号。美须髯,目长于口,形质魁伟,任气好侠,少读书,系 学籍,又隶名武选。天眷初,以财雄乡里……后于南时村掘 地为隧,封高数尺,榜曰:‘活死人墓’。……大定丁亥夏,焚 其居,人争赴救,师婆婆舞于火边,且作歌以见意。诂旦东 迈,遥达宁海,首会马钰于怡老亭。马亦儒流中豪杰者,与 其家人孙氏俱执弟子礼。又得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王 处一、郝大通等七人,号马曰丹阳、谭曰长真、刘曰长生、丘 曰长春、王曰玉阳、郝曰广宁、孙曰清净散人……苦其出神 入梦、掷伞投冠、腾凌灭没之事,皆其权智,非师之本教,学 者期闻大道,无溺于方技可矣。” 金密国公金源铸撰有《全真教祖碑》,其中说:“先生美 须髯,大目,身长六尺余寸,气豪言辩,以此得众。家业丰 厚,以粟贷贫人……有谭玉者,患大风疾垂死,乞为弟子,先 生以涤面余水赐之,盥竟,眉发俨然如旧,顿亲道气萧洒,训 名处端,号长真子。又有登州栖霞县丘哥者,幼亡父母,未 尝读书,来礼,先生使掌文翰,自后日记千余言,亦善吟咏, 训名处机,号长春子者是也。后愿礼师者云集,先生诮骂捶 楚以磨炼之,往往散去,得先生道者,马谭丘而已。八年三 月,凿洞昆仑山,于岭上采石为用,不意有巨石飞落,人皆 悚栗,先生振威大喝,其石屹然而止。山间樵苏者欢呼作礼, 远近服其神变。又或餐瓦石,或现二首坐庵中。……九年己 丑四月,宁海周伯通者,邀先生住庵,榜曰金莲堂,夜有神 光照耀如昼,人以为火灾,近之,见先生行光明中。……至 登州,游蓬莱阁下观海,忽发飓风,人见先生随风吹入海中, 惊讶间,有顷复跃出,唯遗失簪冠而已,移时,却见逐水波 泛泛而出。或言先生目秀者,即示以病眸;或夸先生无漏者, 即于州衙前登溷。凡为变异,人不可测者,皆此类也。…… 于宁海途中,先生掷油伞于空,伞乘风而起,至查山王处一 庵,其伞始堕,至掷处已二百余里也。……与众别曰:‘我将 归矣!’众乞留颂。先生曰:‘我于长安栾村吕道人庵壁上书 矣。’枕左肱而逝。众皆号恸。先生复起曰:‘何哭乎?’于是 呼马公附身密语。……铭之曰:咸阳之属,曰大魏村,山川 温丽,实生异人。幼之发秀,长而不群,工乎谈笑,妙于斯 文。又善骑射,健勇绝伦。以文非时,复意于武,勘定祸乱, 志欲斯举。文武二进,天不我与……” 碑文中叙述王重阳许多希奇古怪的事迹,自然不可尽信, 喝斥飞岩、口嚼瓦石、堕海不溺、掷伞飞行等等,或许是他 显示一些武功,而传闻者加以夸大。人家说他内功深厚,不 必大小便,他即刻在官府衙门前大小便,作风十分幽默。 清末广东东莞陈友珊著有《长春道教源流》八卷,考证 王重阳曾起兵与金兵相抗,其中说:“王重阳,有宋之忠义也 ……据此则重阳不惟忠愤,且实曾纠众与金兵抗矣。金时碑 记,有所忌惮,不敢显言。” 全真七子

全真七子都名显当世,他们的事迹在碑文或书籍记载中 流传下来。碑文和书籍都很多,重要的书籍有《历世真仙体 道通鉴》、《七真年谱》、《终南山祖庭仙真内传》、《甘水仙源 录》、《金莲正宗记》、《金莲正宗仙源像传》等。 元王利用《无为真人马宗师道行碑》:“马师钰,字玄宝, 号丹阳子……山东宁海州人……中元后,重阳祖师造其席,与 之瓜,即从蒂而食,询其故,曰:‘甘从苦中来。’问:‘奚自?’ 曰:‘终南。不远三千里,特来扶醉人。’……遂心服而师事 之。祖师感化非一,师悟……头分三髻,三髻者,三‘吉’字, 祖师讳也。十四年秋,与三道友言志于秦渡镇,师曰:‘斗贫。’ 谭曰:‘斗是。’刘曰:‘斗志。’丘曰:‘斗闲。’师曰:‘夫道 以无心为体,忘言为用,柔弱为本,清净为基。节饮食,绝 思虑,静坐以调息,安寝以养气。心不驰则性定,形不劳则 精至,神不扰则丹结,然后灭情于虚,宁神于极,不出户庭 而妙道得矣。” 金密国公铸《谭真人仙迹碑铭》:“谭公处端,字通正,号 长真子,初名玉,宁海州人,其父即镠镣之工,每里己生资 济贫窘……往执弟子礼,重阳使宿庵中。时严冬飞雪,藉海 藻而寐,重阳展足令抱之,少顷,汗流被体,如罩身炊甑中, 拂晓以盥余水使涤面,月余,疾顿愈,由是推心敬事。”王重 阳伸脚令谭处端抱住,谭感全身发热,当是王重阳以内功为 他治病,盥余水中可能含有药物,涤面月余而风疾痊愈,这 说法自比“全真教祖碑”中简单的叙述更能入信。 金秦志安《长生真人刘宗师道行碑》:“刘先生处玄,字 通妙,号长生子,东莱之武官庄人……承安丁巳,章宗召问 至道之要。先生对曰:‘寡嗜欲则身安,薄赋敛则国泰。’” 《元史·丘处机传》:“丘处机,登州栖霞人,自号长春子 ……金宋之季,俱遣使来召,不赴。岁己卯,太祖自乃蛮命 近臣彻伯尔刘仲禄持诏求之……处机乃与弟子十有八人同往 见焉……经数十国,为地万有余里……既见,太祖大悦,赐 食,设庐帐甚饬。太祖时方西征,日事攻战。处机每言:‘欲 一天下者,必在乎不嗜杀人。’及问为治之方,则以敬天爱民 为本。问长生久视之道,则告以清心寡欲为要。太祖深契其 言,曰:‘天赐仙翁,以悟朕志。’命左右书之,且以训诸子 焉。于是锡之虎符,副以玺书,不斥其名,惟曰‘神仙’…… 时国兵践蹂中原,河南北尤盛,民罹俘戮,无所逃命。处机 还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余,于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 与滨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中州人至今称道之。” 元姚燧《王宗师道行碑铭》:“玉阳体玄广度真人王处一, 宁海东牟人……尝俯大壑,一足跂立,观者目瞬毛竖,舌挢 然不能下,称为‘铁脚仙’。洞居九年,制炼形魄。长春颂以 诗,有‘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语。出游齐鲁间,大肆 其术,度人逐鬼、踣盗碎石……或以为善幻诬民,因召饮可 鸩。真人出门,戒其徒先凿池灌水,挠而浊之,往则持杯尽 饮,曰:‘吾贫人也,未尝从人丐取。今幸见招,愿丐余杯, 以尽君欢。’与之,又尽饮,归,解衣浴池中,有顷,池木沸 涸,以故不死。……或谗其善幻,世宗试而鸩之,见不可杀, 悔怒,逐谗者。” 元徐琰《郝宗师道德碑》:“郝师大通,字太古,号广宁 子,宁海人……研精于易,因通阴阳律历之术,性不乐仕进, 慕司马季主、严君平之为人,以卜筮自晦……乃弃家礼重阳 于烟霞洞,求为弟子,重阳……解纳衣,去其袖而与之,曰: ‘勿患无袖,汝当自成’,盖传法之意也。”《续文献通考》: “广宁坐赵州桥下,儿童戏累石为塔于其顶,嘱以勿坏,头竟 不侧,河水溢,不动,亦不伤。” 据《续文献通考》及《登州府志》:“孙仙姑不二,号清 净散人,宁海县忠显幼女……父以配马丹阳,生三子。丹阳 既弃家从道,重阳祖师画骷髅劝化之,又画天堂一轴示之。姑 弃三子诣金莲堂祈度。重阳赠以诗,改今名,遂授以道要。”

《长春真人西游记》

丘处机远赴西域去见成吉思汗的事迹,随行弟子李志常 著有《长春真人西游记》(有王国维校注本)一书,详述经过 及旅途见闻。 《长春真人西游记》载有丘处机旅途中的一首长诗:“金 山东畔阴山西,千岩万壑攒深溪。溪边乱石当道卧,古今不 许道轮蹄。前年军兴二太子(即察合台),修道架桥彻溪水。 今年吾道欲西行,车马喧阗复经此。银山铁壁千万重,争头 竞角夸清雄。日出下观沧海近,月明上与天河通。参天松如 笔管直,森森动有百余尺。万株相倚郁苍苍,一鸟不鸣空寂 寂,羊肠孟门压太行,比斯大略犹寻常。双车上下苦敦颠,百 骑前后多惊惶。天池海在山头上,百里镜空含万象。县车束 马西下山,四十八桥低万丈。河南海北山无穷,千变万化规 模同。未若兹山太奇绝,磊落峭拔加神功。我来时当八九月, 半山已上皆为雪。山前草木晓如春,山后衣衾冷如铁。” 丘处机、李志常一行,在西行途中见到成吉思汗攻破花 剌子模诸城后屠戮之惨,《长春真人西游记》中有云:“方算 端(即苏丹,回教国王)之未败也,城中常十余万户,国破 而来,存者四之一。” 近代史家新会陈垣先生著《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对全 真教甚为推重,书中说:“自永嘉以来,河北沦于左衽者屡矣, 然卒能用夏变夷,远而必复,中国疆土乃愈拓而愈广,人民 愈生而愈众,何哉?此固先民千百年之心力艰苦培植而成,非 幸致也。三教祖之所为,亦先民表现之一端耳。”后记中又说: “……觉此所谓道家者类皆抗节不仕之遗民,岂可以其为道教 而忽之也……诸人所以值得表扬者,不仅消极方面有不甘事 敌之操,其积极方面复有济人利物之行,固与明季遗民之逃 禅者异曲同工也。” 据陈垣先生考证,全真教历任掌教,自王喆以后,依次 为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尹志平、李志常、张志 敬、王志坦、祁志诚、张志仙、苗道一、孙德或、蓝道元、孙 履道、苗道一(二次接任)、完颜德明。其中谭处端曾任教主, 尹志平寿至八十三岁,《射雕》、《神雕》两书中写他们早死, 并非根据史实。 全真七子和以后历任教祖未必都会武功,他们炼气修习 内功,主要是健身却病之术。 在《神雕侠侣》书中出现的耶律楚材,是成吉思汗的近 臣(“蒙古”两字的汉译,据说是耶律楚材所创),当丘处机 会见成吉思汗时,耶律楚材和他时相往来,作诗唱和。但耶 律楚材信奉佛教,对于丘处机得到成吉思汗的优待(命丘处 机通管天下僧尼,豁免道士赋税差役,但僧人不能豁免)十 分不满,在他所著的《西游录》中对丘处机大肆攻击。今人 姚从吾先生著有《耶律楚材西游录足本校注》专文,详加分 析,认为耶律楚材的攻击都是从宗教的偏见出发,不能成立。

《列仙全传》

《列仙全传》是明朝万历年间刊行的一部有文有图的道家 传说故事书。 中国的神仙传记,以题名汉刘向撰的二卷《列仙传》为 最早,陶弘景、葛洪、孙夷中、杜光庭、沈汾等相继有所编 撰。最大部头的是北宋初年乐史所撰的《总仙记》,共一百三 十卷,相信传说中的全部仙人都已包括在内,但已失传。《列 仙全传》九卷,叙述了五百八十一位仙人的故事,起自老子、 木公、西王母,一直叙至明朝成化、弘治年间。其中许多并 不是仙人,只是会幻术或得到皇帝封号的道士。在现存的这 类书籍中,这是内容最丰富的了。 这书号称是王世贞编辑,又有李攀龙序,但多半是刊行 此书的汪云鹏所伪托。汪云鹏是徽州“玩虎轩”书铺的主人, 曾刊行许多附有精美插图的书籍和戏曲本子。“射雕”第四集 中所附王喆、马钰、谭处端、丘处机、郝大通、王处一等六 人的图像都出于此书。《列仙全传》中也有刘处玄与孙不二两 人的故事,但没有图。 六幅图中所绘全真教六位领袖的故事,都强调神怪法力。 图中王重阳手中提铁罐,因他曾提铁罐乞食。他有许多 特立异行,常人以为他是疯子,叫他“王害风”,风同疯,即 称他为“王疯子”。马钰逝世那一天,对门人说:“今日当有 非常之喜。”不久听得空中有音乐声,仰见仙姑乘云而过,仙 童玉女,拥导前后,对马钰说:“我们先去蓬岛等你。”当夜 马钰在大风雷中去世。谭处端在高唐县写了“龟蛇”二字送 给茶馆主人吴六,吴挂在茶馆里,后来邻舍失火,延烧甚广, 只有吴六的茶馆不遭波及。延祥馆中有枯槐一株,丘处机以 杖绕而击之,喝道:“槐树复生!”槐树至今荣茂。郝大通图 中所绘是他在赵州桥边头顶砖石小塔的故事。王处一图中所 绘是王重阳飞伞二百里而传书的故事。

黄裳

《射雕英雄传》中所说的黄裳真有其人。近人陈国符先生 《道藏源流考》中考证宋徽宗访求天下道教遗书刻板的经过颇 详。徽宗于政和三年下诏天下访求道教仙经,所获甚众。政 和五年设经局,敕道士校定,送福州闽县,由郡守黄裳役工 镂板。所刊道藏称为《政和万寿道藏》,共五百四十函,五千 四百八十一卷。 黄裳,字晟仲,人称演山先生,福建延平人,高宗建炎 三年卒,年八十七。《演山先生神道碑》中说他:“颇从事于 延年养生之术。博览道家之书,往往深解,而参诸日用。” 黄裳刊印道藏的名气很响,后来明教刊印经书,也借用 他的名字。陆游《渭南文集卷五·条对状》:“明教伪经妖像, 至于刻版流布。假借政和中道官程若清为校勘、福州知州黄 裳为监雕。”

后记 《射雕英雄传》作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九年,在《香港 商报》连载。回想十多年前《香港商报》副刊编辑李沙威兄 对这篇小说的爱护和鼓励的殷殷情意,而他今日已不在人世, 不能让我将这修订本的第一册书亲手送给他,再想到他那亲 切的笑容和微带口吃的谈吐,心头甚感辛酸。 《射雕》中的人物个性单纯,郭靖诚朴厚重、黄蓉机智狡 狯,读者容易印象深刻。这是中国传统小说和戏剧的特征,但 不免缺乏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大概由于人物性格单纯而 情节热闹,所以《射雕》比较得到欢迎,曾拍过粤语电影,在 泰国上演过潮州剧的连台本戏,目前香港在拍电视片集;曾 译成了暹罗文、越南文、马来文(印尼);他人冒名演衍的小 说如《江南七侠》、《九指神丐》等等种类也颇不少。但我自 己,却觉得我后期的某几部小说似乎写得比《射雕》有了些 进步。 写《射雕》时,我正在长城电影公司做编剧和导演,这 段时期中所读的书主要是西洋的戏剧和戏剧理论,所以小说 中有些情节的处理,不知不觉间是戏剧体的,尤其是牛家村 密室疗伤那一大段,完全是舞台剧的场面和人物调度。这个 事实经刘绍铭兄提出,我自己才觉察到,写作之时却完全不 是有意的。当时只想,这种方法小说里似乎没有人用过,却 没有想到戏剧中不知已有多少人用过了。 修订时曾作了不少改动。删去了一些与故事或人物并无 必要联系的情节,如小红鸟、蛙蛤大战、铁掌帮行凶等等,除 去了秦南琴这个人物,将她与穆念慈合而为一。也加上一些 新的情节,如开场时张十五说书、曲灵风盗画、黄蓉迫人抬 轿与长岭遇雨、黄裳撰作《九阴真经》的经过等等。我国传 统小说发源于说书,以说书作为引子,以示不忘本源之意。 成吉思汗的事迹,主要取材于一部非常奇怪的书。这部 书本来面目的怪异,远胜《九阴真经》,书名《忙豁仑纽察脱 必赤颜》,一共九个汉字。全书共十二卷,正集十卷,续集二 卷。十二卷中,从头至尾完全是这些叽哩咕噜的汉字,你与 我每个字都识得,但一句也读不懂,当真是“有字天书”。这 部书全世界有许许多多学者穷毕生之力钻研攻读,发表了无 数论文、专书、音释,出版了专为这部书而编的字典,每个 汉字怪文的词语,都可在字典中查到原义。任何一个研究过 去八百年中世界史的学者,非读此书不可。 原来此书是以汉字写蒙古话,写成于一二四○年七月。 “忙豁仑”就是“蒙古”,“纽察”在蒙古话中是“秘密”,“脱 必赤颜”是“总籍”,九个汉字联在一起,就是《蒙古秘史》。 此书最初极可能就是用汉文注音直接写的,因为那时蒙古人 还没有文字。这部书是蒙古皇室的秘密典籍,绝不外传,保 存在元朝皇宫之中。元朝亡后,给明朝的皇帝得了去,于明 洪武十五年译成汉文,将叽哩咕噜的汉字注音怪文译为有意 义的汉文,书名《元朝秘史》,译者不明,极可能是当时在明 朝任翰林的两个外国人,翰林院侍讲火原洁、修撰马懿亦黑。 怪文本(汉字蒙语)与可读本(汉文译本)都收在明成祖时 所编的《永乐大典》中,由此而流传下来。明清两代中版本 繁多,多数删去了怪文原文不刊。 《元朝秘史》的第一行,仍是写着原书书名的怪文“忙豁 仑纽察脱必赤颜”。起初治元史的学者如李文田等不知这九 字怪文是甚么意思,都以为是原作者的姓名。欧阳锋不懂 《九阴真经》中的怪文“哈虎文钵英,呼吐克尔”等等,那也 难怪了。 后来叶德辉所刊印的“怪文本”流传到了外国,各国汉 学家热心研究,其中以法国人伯希和、德国人海涅士、苏联 人郭增、日本人那河通世等致力最勤。 我所参考的《蒙古秘史》,是外蒙古学者策·达木丁苏隆 先将汉字怪文本还原为蒙古古语(原书是十三世纪时的蒙古 语,与现代蒙语不相同),再译成现代蒙语,中国的蒙文学者 谢再善据以译成现代汉语。 《秘史》是原始材料,有若干修正本流传到西方,再由此 而发展成许多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是波斯人拉施特所著的 《黄金史》。西方学者在见到中国的《元朝秘史》之前,关于 蒙古史的著作都根据《黄金史》。修正本中删去事迹甚多,如 也速该抢人之妻而生成吉思汗、也速该被人毒死、成吉思汗 曾被敌人囚虏、成吉思汗的妻子蒲儿帖被敌人抢去而生长子 术赤、成吉思汗曾射死其异母弟别克帖儿等,都是说起来对 成吉思汗不大光彩的事。 《九阴真经》中那段怪文的设想从甚么地方得到启发,读 者们自然知道了。 蒙古人统治全中国八十九年,统治中国北部则超过一百 年,但因文化低落,对中国人的生活没有遗留重大影响。蒙 古人极少与汉人通婚,所以也没有被汉人同化。据李思纯在 《元史学》中说,蒙古语对汉语的影响,可考者只有一个 “歹”字,歹是不好的意思,歹人、歹事、好歹的“歹”,是 从蒙古语学来的。撰写以历史作背景的小说,不可能这样一 字一语都考证清楚,郭啸天、杨铁心等从未与蒙古人接触,对 话中本来不该出现“歹”字,但我也不去故意避免。我所设 法避免的,只是一般太现代化的词语,如“思考”、“动机”、 “问题”、“影响”、“目的”、“广泛”等等。“所以”用“因 此”或“是以”代替,“普通”用“寻常”代替,“速度”用 “快慢”代替,“现在”用“现今”、“现下”、“目下”、“眼 前”、“此刻”、“方今”代替等等。 第四集的插图(大陆版未收一编注)有一幅是大理国画 师张胜温所绘的佛像,此图有明朝翰林学士宋濂的一段题跋, 其中说: “右梵像一卷,大理国画师张胜温之所貌,其左题云‘为 白票 利贞皇帝信画’,后有释妙光记,文称盛德五年庚子正月十 一日,凡其施色涂金皆极精致,而所书之字亦不恶云。大理 本汉楪榆、唐南诏之地,诸蛮据而有之,初号大蒙,次更大 礼,而后改以今名者,则石晋时段思平也。至宋季微弱,委 政高祥、高和兄弟。元宪宗帅师灭其国而郡县之。其所谓庚 子,该宋理宗嘉熙四年,而利贞者,即段氏之诸孙也。” 其中所考证的年代弄错了。宋濂认为画中的“庚子”是 宋理宗嘉熙四年(一二四○年),其实他算迟了六十年,应当 是宋孝宗淳熙七年庚子(一一八○年)。原因在于宋濂没有详 细查过大理国的历史,不知道大理国盛德五年庚子是一一八 ○年,而不是六十年之后的庚子。另有一个证据,画上题明 为利贞皇帝画,利贞皇帝就是一灯大师段智兴(一灯大师的 法名和故事是我杜撰的),他在位时共有利贞、盛德、嘉会、 元亨、安定、亨时(据罗振王《重校订纪元编》。《南诏野 史》中无“亨时”年号)六个年号。宋濂所说的庚子年(宋 理宗嘉熙四年),在大理国是孝义帝段祥兴(段智兴的孙子) 在位,那是道隆二年。 此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馆,该馆出版物中的说明根据宋 濂的考证而写,将来似可改正。 宋濂是明初有大名的学者,朱元璋的皇太子的老师,号 称明朝开国文臣之首。但明人治学粗疏,宋濂奉皇帝之命主 持修《元史》,六个月就编好了,第二年皇帝得到新的资料, 命他续修,又只六个月就马马虎虎的完成,所以《元史》是 中国正史中质素最差者之一。比之《明史》从康熙十七年修 到乾隆四年,历六十年而始成书,草率与严谨相去极远,无 怪后人要另作《新元史》代替。单是从宋濂题画、随手一挥 便相差六十年一事,他可想得到《元史》中的错误百出。但 宋濂为人忠直有气节,决不拍朱元璋的马屁,做人的品格是 很高的。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