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EVA新世纪福音战士（1）：现代社会下个体心灵隔绝所带来的孤独感
paperghost_ls · · 个人记录
前言
第一次接触到EVA，是在夏老师高一上学期临近期末的语文课上。
（从夏老师公众号截下来的关于EVA的回忆）
当时夏老师怎么介绍EVA的具体情形忘得七七八八了，PPT也没有保存下来，只记得PPT出来的那一瞬间班上有不少同学发出激动的尖叫声。在老师和同学的强烈安利下，我在高一上学期结束后的寒假入坑EVA。
（EVA新世纪福音战士海报）
起初看觉得并不有趣，开头的剧情放在今天看并不算出彩，相关背景的缺失让我看得云里雾里，叙事节奏也很奇怪。（但对EVA整体有了一定理解后再刷就感觉EVA的镜头画面布景光影线条颜色节奏细节BGM等处理真的是太吊了）
而让最初接触EVA的我觉得这部动画有意思的第一个点，就是TV版第3集中赤木律子和葛城美里讨论碇真嗣性格中带出的豪猪理论。
律子：“你知道豪猪两难说吗？”
美里：“豪猪？那种浑身是刺的豪猪吗？”
律子：“豪猪虽然想将温暖传给对方，但身体靠得越近越会使彼此受伤。人类也是这样的。”
……
美里：“所谓成长，就是不断重复着亲近和疏远，从而找到能让彼此都不会受伤害的距离。”
（律子和美里交谈中谈论到的“豪猪两难说”理论）
这段对话给当时的我留下深刻印象，因为这和我对于人际交往的认识有相当多的契合之处。顺带一提，了解豪猪理论对于研究EVA的剧情、创作目的、背景设定、人物性格分析、主题分析等部分也是大有裨益的。
因此，本文试图从“豪猪两难说”理论出发，联系所学过的文本内容，探讨现代社会广泛存在的个体孤独感问题。
豪猪理论
“豪猪两难说”理论源于叔本华在《叔本华美学随笔》中提及的一则寓言故事：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为了避免冻僵，一群箭猪相拥在一起取暖。但它们很快就被彼此的硬刺扎痛了。这样，它们被迫分开。但为了取暖，它们的身体又再度靠近，身上的硬刺又再次把它们扎痛了。这些箭猪就被这两种痛苦反复折磨，直到它们终于找到一段恰好能够容忍对方的距离为止。所以，由于人的内在空虚和单调而产生出来的社交需要把人们赶到了一块。但各人许多令人厌恶的素质和无法让人容忍的缺点又把人们分开了。人们最后找到的、可以让大家在一起而又能相互容忍的适中距离就是礼貌周到和文雅规矩。谁要是不保持这一距离，在英国人们就会冲他喊到：“Keep your distance！”因为这一距离的缘故，虽然相互取暖的需要并非完美地得到满足，但大家起码不会受到硬刺的烦扰。谁要是自身拥有足够的热量，那他就更宁愿对社交敬而远之，既不给别人麻烦，自己也不会遭受来自别人的烦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除非不是人），当处于一个组织中共同做事时，会彼此之间无法忍受，甚至发生一些冲突。但冲突归冲突，彼此之间还得包容，因为大家还要在一起做事。当彼此之间无法包容时，这个组织也将不复存在。通常，大家会彼此博奕，寻找最佳的结合点，于是他们之间即有不时的冲突又有很好的合作！这就是豪猪理论。
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些人真的还不如豪猪。连豪猪都能明白让背上的荆刺互相交错着叉开，既不会被刺痛，又彼此能借助体温取暖。这样的距离，即为最合理的距离。同样，社会和生存的需要把人类驱赶到一起，但拥有智慧的人类却难以取得一致的特性使得他们互相排斥、互相倾轧、互相斗争，他们最终发现唯一可容忍的交往条件是保持适中的间距，于是便逐渐制订出各种各样行之有效的规则，久而久之，遵守共同规则的人类变得彬彬有礼、温和友善，因为大家都亲身体会到规则的重要并从中得到益处。可是，偏偏有些人不懂得这个道理，定好的规则在他那里如同废纸一张，连豪猪都知道要遵守共同的规则，取暖的需要才会得到极大的满足，但拥有智慧的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这个概念也被鲁迅先生在《一点比喻》文中引用过，以此探讨儒学“礼让”中人道与非人道的内在紧张：
假使豪猪们中夹着一个别的，没有刺，则无论怎么叫，它们总还是挤过来。孔子说：礼不下庶人。照现在的情形看，该是并非庶人不得接近豪猪，却是豪猪可以任意刺着庶人而取得温暖。受伤是当然要受伤的，但这也只能怪你自己独独没有刺，不足以让他守定适当的距离。孔子又说：刑不上大夫。这就有难怪人们的要做绅士。这么豪猪们，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来抵御，但至少必须拼出一条豪猪社会所制定的罪名：“下流”或“无礼”。
对此概念可以衍生出“适当的距离”、“距离产生美”、“朦胧美”、“和谐美”等美学研究,不过本文无意深入地探讨其在美学层面的影响。本文想探讨的还是此概念在社会心理学中衍生出来的概念：心理距离。
豪猪理论与AT力场
前文已经提到，了解豪猪理论对于研究EVA是很有帮助的，其中一点体现在与AT力场这一元素的呼应中。讨论AT力场又必须先对EVA的世界观有一个初步的了解，但由于EVA的背景设定过于复杂，涉及大量宗教元素、象征手法，因此EVA背景设定将在下一篇宗教和宿命（命运）等有关元素的讨论中详细介绍，本文中仅对AT力场一设定大致介绍。
AT力场（A.T.Field），即Absolute Terror Field，绝对恐怖领域。AT力场是《EVA》中的一种虚构力场，外形不固定，使徒可以改变其外形用于攻击。可看做位于不同平面上的多个同心正八边形。视不同生物个体强度亦有不同。地球范围内包括人类和使徒在内的一切生物都具有AT力场，但是其强度有很大的区别。
（水天使释放AT力场与初号机对峙）
在故事的设定中，因为选择了智慧之果而非生命之果，人类（Lilin）的AT力场相较使徒与EVA（使徒的复制品）过于贫弱，第18号使徒Lilin因此被分裂成了无数的个体也就是我们每一个人。人类的AT力场只能起到隔绝彼此灵魂的作用，成为心灵的墙壁（即心之壁）。
（AT力场即心之壁，是一种精神力量）
心之壁保护自己的心灵不受伤害，面对陌生人我们不会敞开心扉，面对亲近的人心之壁会变薄，TA越容易关怀到你，同时也越容易伤害到你的心。我们打开心之壁去关怀别人的同时，可能会受到很深的伤痛。而心之壁完全封闭，不去关心任何事时，我们又感到孤独。当为了不让自己收到伤害而加厚心之壁时，人所展现出的冷漠就会降低与别人感情的温度，这对关心此人的别人来说也是一种伤害。心之壁越厚越得不到别人的关怀，心之壁越薄越容易收到别人的伤害。付出爱可能会受伤，不付出心与心的距离就会被拉远，拒绝敞开心扉会让别人对你加厚心之壁，但敞开心扉地去接受你以为别人的敞开心扉又很可能让自己受伤。人的虚假会换来虚假，但人的好意未必换来好意。
而这，正是与豪猪理论相呼应之处。
（豆瓣上看到的豪猪理论的生动诠释）
联系其它作品
所谓豪猪理论，其实就是在讲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道理，即人的内心是矛盾的产物。
人类个体能力的弱小迫使其与其它存在共同利益的个体合作，让渡自己的权利形成社会，参与劳动生产。但由于人心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就会产生冷漠、猜疑、不信任、背叛等情绪。这些情绪成为母题，在诸多文学作品中频繁出场。
比如刘慈欣《三体》中描绘的黑暗森林图景。因为彼此的心之壁，文明和文明之间会不断产生利益的矛盾纷争，会产生猜疑链，加之交流的成本过高，黑暗森林中的猎手便要互相开枪，以保全自身文明的利益。
（赛文奥特曼ova中与黑暗森林法则类似的表述）
可以说，心之壁，人性的复杂，这正是交流成本增加的重要原因之一。
《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塑造了众多的孤独群像，这固然有文明进步信息增量加强交流成本的原因。但更内在的层面而言，马孔多布恩迪亚家族的成员深陷个人精神世界之中，拒绝跟其他家族成员打开心灵世界。孤独不同于寂寞无聊， 它是心灵沟通的失败。正如马尔克斯本人所言：“孤独是人们对周围世界的一种情感反映,当一个人不能或不愿理解外部世界,也不能或不愿被外部世界所理解时,孤独之感便油然而生。”连自己家族的成员都要封闭内心，拒而远之，情感的疏离使得整个家族蒙上孤独气质。孤独是布恩迪亚家族的标签,循环则是这个家族孤独的表现。《红楼梦》中也出现过类似的家族成员之间的孤独情结，也是导致家族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独自一人在梨树下沉思的第一代何塞）
《边城》中翠翠和二老傩送的爱情本可以有一个更圆满的结局，但因为淳朴湘西人之间的不善言辞、交流不充分而产生诸多误会，最终导致大老的死亡、二老出走。这正是交流成本增加所带来的弊端。当然，缺乏充足的交流只是这场爱情悲剧成因之一，但我猜想这是沈从文想书写的除去所谓湘西风俗美所谓诗化语言的“民族真正的哀乐”中，反映着湘西人们美好品质之外的不能传达真正的心意以致心灵受伤而互相疏远、感到孤独的悲哀。
（《边城》中的翠翠和爷爷）
关于孤独感的书写在现代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卡夫卡的《变形记》、加缪的《局外人》等作品均有描写现代社会下个体心灵隔绝的精神困境，可以说，现代文学作品一大重要主题正是在于对于现代精神压力的描写上。现代社会碎片化信息增加、生活节奏加快，对于人类处理信息的能力要求有所提高。人们疲于为生计奔命而疏于人际交往，造成广泛的心灵创伤，随之而来的是孤独焦虑、精神困境。这些情绪积压成山，终有一天会歇斯底里地爆发，人便困于“不善人际交往-彼此伤害疏离-感到孤独-疏于人际交往”的恶性循环之中难以自拔。
（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弗兰兹·卡夫卡）
现代主义文学所描写的主题也正是今天的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比如人们对于MBTI测试中“e人”和“i人”的区分，比如“附近的消失”现象频现等等。作品在书写一个个奇特故事的同时，也是在记录着此时此刻的世界。
（《人物》的一篇对于人们区分e人和i人的现象进行讨论的文章）
“救赎之道”
在《希伯来神话》中，亚当的第一位妻子并非夏娃，而是莉莉丝，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直接创造了一对并将其放到伊甸园。但二人因为某种原因（感兴趣的可以自查）发生争吵，寻求上帝帮助无果后莉莉丝一气之下离开伊甸园，跑到地球上和撒旦好上了，生出了被上帝落下七宗罪诅咒的罪恶之种Lilin，即人类。也就是说人类在出生后就是带着罪孽的，人的一生就是在赎清自己的罪孽的过程。人心的矛盾正源于命定的罪孽。EVA可能采取这个传说作为原型，构建出了一个复杂的庞大的世界。
在旧剧场版第2部《Air/真心为你》结尾中，成神的绫波丽按照真嗣所期望的爱与美好打造了所有灵魂合而为一的世界，如果真嗣再次期望他人的存在，心之壁将再次将人们分割开来，对他人的恐惧又将重现，真嗣告诉绫波丽，此时所有人的灵魂都融合到一起的完美世界并不是他想要的世界。他进一步问渚薰和绫波丽到底是谁，二人告诉他说他们是人类可以互相理解的希望、是能让大家说出“我喜欢你”的希望。可是真嗣觉得互相理解和我喜欢你太虚假只是一厢情愿，像祈祷一样不可能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他人背叛。但即使人的心灵之间有AT力场的阻隔，他还是想要有吵有闹有不顺有隔阂的真实世界，相比活在虚幻的梦里他还是想见见那些真实的人。
（真嗣更愿意接受不完美但真实的世界）
真嗣选择回到现实世界，于是装着人类灵魂的莉莉丝之卵在成神的绫波丽身上爆炸，无数活在梦中被聚集在一起的灵魂被释放了出来。这里渚薰和绫波丽提到：“现实存在于未知中，梦存在与现实中，而真实存在于心中。因为人类自身的形象是由人的内心所塑造的，而新的意象将改变人的心灵和形态。意象、想象力、我们的未来是凭借时间的洪流而开拓的。只是，人类不靠自身的意志去行动的话，那什么都不会改变的。所以，失去的自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寻回，即使是失去了自己的观点，或被他人的言论所迷惑。只要能用自己的心去创造自己的形象，任何人都能恢复人形。”
换言之，人类总是喜欢活在远比现实生活要好得多的梦里，但做梦的人也是存在于现实之中的，只要肯努力去打造梦，梦就会在现实中实现；但如果不想花大量时间去实现自己的梦，那么梦就会永远存在于虚拟的梦里，等到在现实世界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只是在白日做梦。如果有梦就去改变现状，朝着梦想努力，即便所有人都说你不可能成功，也不要被他人的语音所迷惑，自己去寻找人生中那个专属于自己的答案。灵魂只要愿意接受心之壁，愿意接受这充满心之壁的并不完美却很真实的世界，愿意花时间思考面对生活，每个人都可以回归现实，不以灵魂的形态活在梦中。
（渚薰（亚当）和绫波丽（莉莉丝）对真嗣的叮嘱）
是的，人类社会本身就是不可能如意的，但那又如何？而那些人的复杂、诡谲，那些不完美的品质，不正是我们人最真的东西吗？思考如何降低交流成本，不正是我们人类成长进步所要思考的有趣有价值的东西吗？
《三体》中的人类无法像三体人一样看透彼此内心，心之壁的存在让三体人认为这是人类落后的地方，但是，这也是面壁计划得以成功，罗辑建立威慑系统的关键所在。
正如真嗣所言，即使充满心之壁的世界没有那么完美，但起码这些是真实存在的世界。人性的复杂是优点或缺点，它的价值、定性是由人赋予的。但人们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一个恒真的事实，就是人心的隔绝本就是存在在那里的真实。而我们唯一能改变的是我们自己,这是成长的乐趣，身而为人的乐趣。
值得一提的是，EVA诞生在1996年，正好是在日本的泡沫经济破裂的时候。日本的泡沫经济过去，得到的是经济的全面停滞，只留下了泡沫之后居高不下的物价和有着巨大消费欲望的人们，而随着日本公司的纷纷倒闭，日本人民没有了消费的资本。没有了收入的他们进入了最为黑暗的十年。日本社会正面临着一系列的社会危机：经济泡沫破灭、奥姆真理教地铁沙林毒气事件、阪神大地震……其间出现的宫崎勤杀人事件，使得媒体上的御宅族形象，由于这个事件而被典型化。
御宅族被视为人际关系及与人沟通出现了问题的人，他们没法接近女性，是典型的失败者。日本社会也因此掀起了反对御宅族及动漫的一连串示威和声讨行动，对动漫及同人界的限制及自我监察达到史无前例的程度。
《EVA》以具象化的方式将“御宅族”的形象呈现在眼前：御宅族观众看到碇真嗣的孤独与逃避，以及三无（沉默寡言、无表情、无心理波动）少女绫波丽对真实世界的恐惧及自我意识的游离，还有明日香的表面傲娇与内心的脆弱，这些都是对人际关系薄弱、不擅表达感觉与情绪，又在心底渴望认同的御宅族的自觉投射。
将真嗣作为“御宅族”代言人和化身，很显然是“御宅世代论”第三代的庵野秀明的构思设想。于是，真嗣在动画中的迷茫和彷徨，不断寻求心灵中不同形象的自己，也就成为“御宅族”与虚拟世界希望产生相应关系的写照，大家都是在跌跌撞撞中迷失了自己又不断地寻求自己。EVA把自己的世界观带到了未来的1999，希望在即将到来新的世纪，人们可以在那里战胜自己心中的恐惧，战胜懦弱的自己。用在新世纪即将发生的故事，来“拯救”这些世纪末的末路人，“赎清”人的原罪。
而救赎之道，其实早已从碇唯的口中说出：
“所有的生命都有着复原的力量，都有希望活下去的心，只要能想着活下去，无论到哪儿都能成为天堂的，因为，我们还活着啊！哪儿都有获得幸福的机会，只要太阳、月亮、还有地球存在，就没有问题。”
生命是需要希望和美好去调和现实广泛存在的恶的，去尝试交流，尝试成长，去爱自己想爱的人，去向爱的人传达自己真正的心意。文章的最后，送给大家一句话，希望大家都能勇敢地接受因缺陷而尤显真实的人和生活：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并且仍然热爱它。 ——罗曼罗兰
（碇唯鼓励真嗣勇敢地在真实的世界活着）
2023/7/23 主体完稿
2023/7/24 主要修改“‘救赎之道’”部分内容
2023/7/25 增加“御宅族”相关背景
参考资料
EVA：这也许是全网最全的使徒资料！一次带你了解所有使徒背景、彩蛋及传说！
[EVA]关于AT力场的再讨论
【EVA伪官方解说】带你看懂《新世纪福音战士》世界观与主线剧情（雾）【中文字幕版】
深度解读童年动漫神作EVA，与犹太教圣经旧约的关联！
陈莎 《百年孤独》与《江南三部曲》的孤独书写比较论
何梅梅 超越孤独 ————论马尔克斯作品中的孤独主题
北京青年报《御宅少年请成为大人吧！》
百度百科
萌娘百科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