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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
我出生在莉莉尔姆边陲的小村落。在我出生时,我的所有亲戚都表达了他们对这个新生儿的希望。我的父亲希望我称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的母亲希望我成为一个包容万物的人,我的舅舅说我以后能赚很多钱,我的伯伯希望我长相要英俊。这些希望,依照当地的风俗,都被写在了我的名字里。我的名字当然不止这么长,它还需要包含我父亲的名字与母亲的名字——但他们的名字其实有很长重复的部分,这些部分只会写一次,因此我的名字当然没有亲辈的两倍长。但在我的出生宴会上,我的父母还是花了十五分钟向所有宾客念了一遍我的名字。每当来宾听到他们为我取的部分时,他们就鼓掌。最后我的名字念完时,所有人都一起鼓掌,庆祝又一个寄托了大量愿望的生命诞生。
很长的名字在我小时候并未给我造成困扰,因为我们家乡的人都习惯于别人用不同的名字称呼自己。我的父亲会叫我擎天,我的母亲则会叫我纳海。在路上听到熟悉的声音叫我英俊,我也能反应过来是我伯伯在喊我。虽然有时在另一个名字里带英俊的人被叫喊时会听错,但后来我逐渐意识到其他人喊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喊的声音。从此我不再去听别人怎么称呼我,只是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声音。
我在十二岁前,都只会用“我”这个字来指代我。我当然懒得使用完整的名字,也不愿意截取其中的任何一小段来替代完整的名字。但在我十二岁时,我的父母将我送去了莉莉尔姆南方的大城市希尔堡念书。异乡与故乡最大的差别是这里有无数陌生的人,少数陌生的人又会想要变成熟悉的人。异乡的所有人都有一个两秒钟能念完的名字,人们见面打招呼的第一句话便是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因此对我的名字羞于启齿。一是因为这样的名字太长,难以念完,就算念完别人也不太可能记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的名字说明了我的故乡,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很远的北方。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应该如何让别人称呼我。莉莉尔姆的语言特殊,我的名字由一千个莉莉尔姆语的语素合成,它们合成出了一个巨大的符号,并不如一个句子一样有先后。如果你完整地理解这个符号,你便能叫出我的名字;如果你只看清一半这个符号,你不会读出我名字的前半或后半,你会读出它一半的含义,你理解的那一半的含义。也许我能知道你想读出的是我的名字,但那确实并不是我的名字。我尝试向别人介绍我的名字,但他们都最终都只记住了莉莉尔姆这四个字,因此所有人都称呼我为莉莉尔姆,直到我自我介绍时便会直接说,我叫莉莉尔姆。
莉莉尔姆已经几乎快成为了我的名字,如果我没有遇到 \mathfrak H 的话。
希尔堡中学因三件事而闻名:巨大的校园,巨大的食堂,以及巨大的图书馆。这三件事对我来说也十分重要,巨大的校园让我总会有一个安静的容身之所,巨大的食堂让我甚至在之中找到了莉莉尔姆风味的菜肴,巨大的图书馆让我认识了 \mathfrak H。
她问我名字的态度与其他人都不相同,这一点是我从她的眼神中发现的。别人问我的名字时眼睛里并不会有多余的神色,仿佛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社交的一部分,一个必须完成的平常的仪式。但她似乎真的很想知道我的名字——而不是一个用来称呼我的手段。
我没有随身带纸的习惯,因此向她索要纸笔,准备写下我的名字。$\mathfrak H$ 并没有直接给我一张纸,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个相机,不顾我惊讶的表情对着我按下了快门。很快一张照片便从相机内洗出,她将照片取出来递给我:“在照片的背面写你的名字吧!”我接过照片,发现上面我竟然是微笑着的,与我当时的神色完全不同。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我还是在照片背面写好了名字,将照片还给了 $\mathfrak H$。$\mathfrak H$ 认真地看了很久我的名字,让氛围安静的令我不知所措,只好也安静地看着她的脸。当我快要逐个看完她的各个五官时,她忽然笑了,抬头看向我说:“很高兴认识你,多头。”
多头并不是我的名字,也不是我名字的一部分,或是我名字的某一个语素的同义词。我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叫我,但我很喜欢听到这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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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hfrak H$ 并不是她的名字,这也是她的代号。她的故乡不会给人取名字,因此我和她约定用 $\mathfrak H$ 作为记录她的时候的代号,代表不存在或是异常。她来自很美的地方,这当然也不是城市的名字。她的故乡没有名字,她们用几幅特色的美景指代故乡。出生在很美的地方的人先天可以感受到别人想象自己的面容。这种信号与感知的作用范围与人说话与听觉几乎一致,她可以隐约感知到我在十余米外的地方想象她的样子,也可以在我想在数米之外“呼唤”她时清晰地感知到。因此面容对她来说就像是名字对我来说。我无法在这里描述她的面容,就像我无法写清我的名字。无论我用多少个侧面描绘它,都会与真实的名字有所出入,因此你无法真正想象她的面容。
$\mathfrak H$ 不喜欢写作,这一点与我恰好相反。她说,这是因为她并不习惯于使用名字,因此写起来会很麻烦。但她很喜欢与我分享她故乡的故事。她讲故事总是开始得很突然,并不以“我小时候如何如何”或是“我家乡怎样怎样”作为开头,而像是在讲一个其他人的故事一样。因此我很多时候都没能反应过来她开始讲她故乡的故事了。她从未用过相同的词来指代她的故乡,甚至包括故乡这个词,都只在第一次向我解释的时候使用过。她说不用相同的词是很正常的,正如相同的故事没有人愿意一遍遍听一样——在她的世界里,称谓就是故事。
$\mathfrak H$ 告诉我,我是第一个在初次见面时会认真记住她的脸的人。她并不适应希尔堡的社交。这里的人初次见面时只会交换名字,人们会记住每个需要认识的人的姓名,但却不会注意他们的面容。因此她在学校里总是很孤独,因为没人真正地呼唤她,她只能听见自己来到希尔堡后才取的称呼在耳边响起。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她不喜欢任何用声音传递的称呼,因此我也不会叫她 $\mathfrak H$。我们约定的内容是:$\mathfrak H$ 只会作为一个文字符号用来记录她,因此 $\mathfrak H$ 没有读音。也请读者,若读到这里,请不要念出这个字符,请把它放在你的脑中。
$\mathfrak H$ 和我很快就熟络了起来。对我来说,她是唯一一个不会叫我莉莉尔姆的人。对她来说,我又是唯一一个记得清她的面容的人。我们放学后会在图书馆聊天到很晚,我讲关于我名字的故事,$\mathfrak H$ 讲她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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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条有大江的地方,大江河水流淌,日光下闪闪发光像是珍珠的光芒。无数小湾流进江中,其中有一条弯曲环绕,边上种着刺皮果树。我住在其中一条的边上。
我闭上眼便可以想出从火车站到家的每一条路的模样,以及路旁的每一棵树,每栋楼房和它们带有年代感的彩窗,每家商铺和他们最特色的商品,每家饭店和或香或甜的香气。我记得这一切,就算他们没有名字。只有陌生的事物才需要名字。若你来,我会牵着你的手带你走过这些路,因此你也不必寻求他们的名字。
这些路上有很多餐馆。一个卖面的人脸上总是有和蔼的笑容。他记得我的样子,知道我爱吃煮的透一些的面,以及我不爱吃芫荽。其实我不常想起芫荽这个词,因为它摆在那里,喜欢它的人会加一些在碗里,不喜欢的人不会碰他——他们都不会觉得一定要呼唤它。但总之它确实有一个像是名字的称呼,但这不是他的名字。就如你可以叫我人类,但人类是我的属性而非名字。即使在那些每个人都有名字的地方,芫荽也没有名字,因为没人会给自己吃下的每一株菜命名。
这些路上有很多便利店,不同的商店卖着不同的东西。有一家店在我记忆中充满了果糖的味道,因为它会卖一种卷状的软糖,用纸包裹起来,吃糖时还能阅读上面的漫画。有一家店充满了灰尘的味道,因为它有一扇从未开启过的门,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和蛛网。但门上的油漆却仍然显眼,它的颜色就像是最清澈的天空一样。
我记得路旁的公园有很多滑梯,上面涂着鲜艳的颜色。我不擅长记颜色的名字,因此我只能说他们很鲜艳了。若你能拿出一些鲜艳的颜色,我也可以告诉你他们是滑梯的阶梯的颜色,底座的颜色还是滑道的颜色。
我记得雨天的样子。在雨天所有人会打上雨伞,穿上厚重的雨衣雨靴。雨中看不清其他人的模样,其他人也看不清我的样子,因此世界变得很安静,安静到我只能听见雨和我自己看着雨中倒影的感觉。这种感觉也许就像是你在安静的夜晚呼唤你自己的名字。
我记得郊区的工厂总是冒着黑烟。但我并未曾觉得黑烟是不好的东西,我觉得黑烟斜斜地向上飘的样子很神奇。工厂之间的烟有所不同,有的粗有的细,有的是白色的。我会用烟的形状区分不同的工厂。后来我听人说过黑烟是污染,但若遵从我的内心来说,它并不会让我感到厌弃。
还有花,很多的各样的不同的花,在外见不到的花。我从小便见过很多的花,但我从来没有过画下他们的念头。因为画笔总会产生偏差,我画下的花并不是任何一朵我看到的花。画对我来说是某种虚构的东西,但我不喜欢虚构的画面。
我现在说不出来其他地方的样子了,因为我并不想回忆。我只是将那些自然再现的画面陈述出来,而不是在唤醒某段记忆讲给你听。我不喜欢回忆。记忆本身是最真实的存在,它们会被淡忘,但不会被篡改——除非你想要留住某段已经忘掉一些的且终将消失的记忆,你用回忆这样的方法,把现今对于过去的想象缝合上真实的记忆,然后骗自己说这也是真实的。我讨厌这种欺骗,我宁愿回忆消失。但其实他们并不会消失,即使是最久远最已经忘记的画面也会再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现在我已经将我脑中的画面说尽了。若你仍然好奇,我愿意带你亲眼去看,但请你保管好它的模样。不要修改它,不要混合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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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