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未记载的历史

1.1972年4月17日，莫斯科 至今为止，史学界对于东亚战争的经过始终没有定论。但这无疑是一次将会载入人类史的战争，并且与70年代的剧变息息相关。至于没有定论的原因，则是大量第一手资料遭到了罗斯共和国当局的封存与销毁。而那些连文字记录都未曾留下的部分，更是只能靠历史学家们的推测。列昂尼德的政变，改革与反抗，新兴的宗教集团与政府的关系，搅动整个世界局势，险些转变成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争，甚至包括“前联盟”时期的资料。可以肯定的资料包括“伏尔加格勒逆流”是罗斯共和国政局的一个转折点，东亚战争是罗斯当局为了转移内部矛盾，但只要深入到具体的事件的层次，就会出现很多历史学家拿着完全不同甚至自相矛盾的资料争论不休的局面。 最为模糊不清的是“前联盟”时期的社会状况，原因不言而喻：罗斯共和国显然不希望人们对于某个“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了解过于深入，小范围的研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大规模的研究，尤其是对于第一手资料的查找，哪怕没有明令禁止，也会全力打压。至于其他国家，由于其与罗斯共和国的关系紧张，大力挖掘“前联盟”时期的反面材料来攻击罗斯共和国，但这些材料中有多少是可信的，恐怕还要打个问号。 当然，这些障碍并不会阻止历史学家们的研究，他们遇到的困境也只是很多第一手资料无法查阅，以及资料的真伪难以分辨。受到影响最严重的是普通群众，他们对历史了解不足，有很多人对于“前联盟”时期所发生的事仅仅只用一句“暴政”来概括。至于更详细的介绍，他们听不了也不愿意听。而对于那些由于工作需要学习相关历史的人，罗斯又官方出版的历史书，上面的资料准确到每一件事，但如上文所说，可信度仍然需要打个问号。 在时代的洪流中，这个晚上的一切也与无数个类似的晚上一样，淹没在了信息海洋的最深处，不论它曾经与什么转折有关。 ------------ 几只飞鸟从漆黑的夜空中掠过，划破了深夜的宁静，但随后又归于沉寂。 某人的宅邸就在这座古都的中心。从外面去看，这是一座充满东正教风格的建筑，东正十字取代了在“前联盟”常见的红星。宅邸的所有者把光彩夺目的饰物从大门一直装到了圆顶，令其与上一位总书记任期内留下的大量规整的居民楼格格不入，以一种张狂的方式向外界宣告着主人的身份。 与这栋建筑物金碧辉煌的外表不同，室内并没有到处充斥着奢侈的气息。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散发着舒适而恰到好处的光芒，经过精心制作的灯罩的散射，再加上中央空调制造的令人适宜的温度，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宾客都为之迷醉。 但会客厅里的两人就另当别论。 会客厅在整幢楼的最深处，毫无疑问，这里没有窗户。出于主人的某些特殊爱好，填充有特殊隔音材料的墙壁比其他地方要厚重得多。在这片人工制造出的静谧中，叶莲娜，如今的总书记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娃的亲信之一，正端坐在松软的沙发上。虽然此处的环境能让任何人都感到放松，但这位战姬小姐显然不打算如此。 身为总书记的心腹，有资格与她私下里平等商讨事务的人并不多，需要她绞尽脑汁与其争锋的人就更少了。话虽如此，此次她甚至不是为了自己的事而来的，至于将她派往此地的人是谁，不言而喻。一想到这里，她感到有些不安。从“新政策”推行到现在，她所了解到的变化已经超过了从她出生到改革前的总和，甚至一度脱离了总书记的掌控。尽管在列昂尼德及其支持者的全力运作下，情况最终还是回到了正轨，但那段日子的惊险仍然让她不寒而栗。从另一方面来说，眼前的局势也让习惯了”前联盟”时期生活的叶莲娜有一种不真实感。在斯大琳娜的时代，假如有人宣称1972年会出现这样的事态，人们准会以为他发了疯。 算了，思考过去的事没有意义。 “瓦莱里娅小姐，”眼看对方没有开始的意思，叶莲娜决定先开口，她毫不客气地单刀直入，“您最近的收入相当可观吧？” “日子总还算过得去，但如果能外加一笔额外收入的话，我也不会介意。”对面的女性语气相当轻松，仿佛她只是在讨论一项普通的业务。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温和乐观的表情，就和看起来与她一样大的花季少女一样。如果盯着瓦莱里娅的脸庞仔细看，就会发现她和任何一名战姬一样，都是十六岁的容貌。但这个国家的所有人——包括改革后手握大权的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娃总书记，都不会轻视她。 她是罗斯东正教公司（Ross Pravoslavnaya Kompaniya，RPK）的董事长，莫斯科大牧首，“前联盟”时期的高级将领，在军政与经济方面都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即使是身居顶点者也要忌惮几分。 “呵”在对方仍然然没有进入主题的情况下，叶莲娜用难以察觉的音调轻哼了一声，然后继续主动出击，“如今局面并不稳定，新生的国家还面临者诸多问题，身为代表的瓦莱里娅小姐，您知道党对于东正教这一罗斯民族的文化瑰宝及其传承者从不吝啬。”见鬼，她一边说一边想，如果不是自1968年以来淡化阶级叙事后需要新的理论来代替，谁愿意把东正教这个老僵尸从坟墓里挖出来供在神坛上？ “如果我们的事业能得到帮助，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愿天主保佑你们，阿门。” “不用这么客气，我们当然愿意把自己用不上的东西与有需要的人交换。” 瓦莱里娅正要回答，但当话语到达嘴唇边时又停住了，“是要试探RPK在这一轮混乱中受到的冲击啊……”她心里暗想，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双眼微闭，摇了摇头，忽而又睁开了：“以后经济可能会不景气啊……” 就是这个。 叶莲娜清楚对方已经表态了，立即抓住机会，坚定地接道：“在我们的合作下，罗斯民族能克服任何困难。” “上帝将保佑你们。” “我们也祝愿这些陷入困境的产业在贵公司的手中焕发新生。” 虽然额外目标没有达成，但以后的事肯定没有什么阻碍了。叶莲娜仍然紧绷着神经，RPK虽然本身受到政府的控制，但内部运作不是党能管得了的。 “感谢上帝，我们会回报你们的恩惠的。” “党对于东正教这一罗斯民族的文化瑰宝及其传承者从不吝啬，瓦莱里娅小姐。”说出这句话时，叶莲娜露出了一个让人感觉友善而慷慨的表情，说话时还一字一顿的。 “切……”瓦莱里娅内心稍微有些失望，但这从她笑容可掬的脸上中是看不出来的。 见对方并未回答，叶莲娜终于开始将下一个问题点明了。这并不是重要的任务，只是确认对方的态度：“RPK的事务平时很繁重吧？” “没有人会放弃能增加手中卢布的事。”瓦莱里娅的回答还是相当平静，仿佛叶莲娜的议题与她无关。 叶莲娜在心里皱了皱眉，当然也仅限于在心里。她定了定神，用一种向别人推销产品般的轻松语气说：“就算如此，您也总是需要休息的吧？一场离这里十分遥远的度假如何？耶路撒冷的话虽然很多人都想去，但是去那里花钱多又不实惠，大连的话倒还可以。” “谢谢，我个人比较喜欢大连的阳光，而且如果去巴黎，恐怕负担会让RPK都有麻烦呢。” “难道去大连，RPK就不麻烦吗？”叶莲娜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她已经有八分把握成功，剩下的只不过是进一步确认而已。 “呼～呆在这里这么久了，也该出去走走了，不然肌肉会松弛的说，”瓦莱里娅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脑袋偏向一边，语气中带着一点小女孩的纯真，“再说了，即使是RPK这样的集团，也没必要因为度假就买下整个酒店吧？”。如果只是看她们的表情与动作而不管对话的内容，没人会怀疑她们在谈论度假以外的东西。 够了，叶莲娜心想。她随手拿起一杯果汁，心满意足的品尝了一小口，脸上还挂着与方才一模一样的微笑。她确信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 寒暄了几句后，这位总书记亲信兼党内高官已经到了莫斯科大牧首的宅邸外。她的司机正在那等着他。这次会谈完成并不说明什么，后续的工作还有很多，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她如此告诫自己。然而，在汽车发动的一刹那，她发现自己有一种奇妙的感受。摇下车窗，闭上眼任凭晚风吹拂过自己的面庞，叶莲娜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她轻轻吟唱起一首来自“前联盟”时期的老歌。听到这歌声，司机皱了皱眉。在如今高层政治斗争激烈的形势下，这种随意和“前联盟”时期扯上关系的行为很容易授人以柄。但他立即又强迫自己忘掉了这件事，毕竟作为一名司机，他是完全不应该关心这些高层的事的。 她清楚《山楂树》的时代已经离自己很远了。“远”并非指那个时代在遥远的古代，而是因为它永远都不可能再重临了。然而，虽然那个时代的观念永远远去了，但那个时代的矛盾仍然存在。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三地的人民不可能因为一句“复兴罗斯民族”就放弃一切争端，“新政策”虽然能缓和矛盾，却不可能长久，届时情况会比原先更加恶劣。要避免这样的未来，罗斯民族的复兴，只有一条道路可走。 “未来的历史学家的笔会以异族的鲜血，书写罗斯民族重新站起来的历程。‘各民族团结的坚固堡垒’？那些伏尔加格勒的抗议者是这么唱的，但这句话并没有让他们击败全副武装的战姬骑士团，相反，他们变成了肉酱。” 叶莲娜脸上仍然挂着优雅的微笑，但如果有人能窥视他人的内心，那么他在叶莲娜身上看到的将是放声大笑。最后，她甚至张开嘴，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是野蛮人，将要摧毁罗马的野蛮人！” 司机的眉头再次出现了一道道皱纹，但这次他却没那么敏感。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在今天的罗斯共和国为数不少，虽然起初官方没有公开支持，但最近的风向连他都能看明白。 一千万人的生死，就在两名少女看似闲聊的交谈中被确定了。 此时，距离罗斯共和国对南方的全面入侵还有一年。